【作者簡介】云夢，本名陳奇智，江南潯陽人氏。
說起古代的詠梅詩詞，你會想起哪些？
王安石的“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還是蘇東坡的“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陸游的“半霜半雪相仍白，無蝶無蜂自在香”？或者，是以“梅妻鶴子”著稱的林逋的著名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這里，我要說的是南宋平民詩人、詞人、音樂家姜夔的兩首詠梅詞：《暗香》和《疏影》。
宋末的大詞人張炎（與姜夔并稱“姜張”）在所著《詞源》中說：“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lián)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qū)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張炎所說的“和靖一聯(lián)”，指的正是林逋《山園小梅》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姜夔欣賞備至，便摘取句首二字，作為兩首“自度曲”的調(diào)名。
在解讀欣賞姜夔的這兩首詠梅絕唱前，我們還是先了解一下他的生平吧。
姜夔，字堯章，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人，約生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卒于宋寧宗嘉定十四年（1221年）左右，南宋文學(xué)家，音樂家。其父姜噩，紹興三十年進(jìn)士，曾任漢陽知縣，在任上病逝。
姜夔自幼隨父親住漢陽，父親去世后，依姐姐居住，少年時代大致在漢陽度過。成年后，因?qū)以嚥恢?，為尋求出路，曾出游揚州、江淮一帶。姜夔三十多歲時，在湖南結(jié)識了詩人蕭德藻，蕭德藻很賞識姜夔的文才，把侄女嫁給他為妻。隨后，姜夔隨蕭德藻寓居在湖州（今浙江吳興），住在白石洞下，人稱“白石道人”。經(jīng)過蕭德藻的介紹，姜夔帶著自己的詩文謁見了當(dāng)時的著名詩人楊萬里，楊萬里稱譽他“文無所不工”，便介紹他赴蘇州謁見退休副宰相范成大。宋寧宗嘉泰年間，辛棄疾被起用，姜夔還曾寫詞與辛棄疾酬唱贈答，辛棄疾很贊賞他的詞才。從此，姜夔開始與這些名人來往，結(jié)下了翰墨友誼，并不斷往來于湖州、杭州、蘇州、金陵、合肥等地。
姜夔多才多藝，除詩詞外，還擅長書法，精通音律。曾于慶元三年（1197年）向朝廷上《大樂議》《琴瑟考古圖》，建議整理國樂，但沒有引起重視；兩年后又上《圣宋鐃歌》，被獲詔允許不必經(jīng)由地方考選手續(xù)，直接參加禮部進(jìn)士考試。但姜夔實在不是個考試型人才，更不是“學(xué)霸”，沒能考中，以布衣終身。
古代文人，不能以詩詞為稻糧謀。姜夔雖然才高八斗，卻因為不能通過科舉進(jìn)士為官，又不可能做工務(wù)農(nóng)或經(jīng)商，生計便是大問題，不免因人做客，漂泊四方，正是“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玲瓏四犯·越中歲暮聞簫鼓感懷》）姜夔四十歲左右，結(jié)交了世家貴胄，南宋大將張俊的后代張鑒。張鑒在杭州、無錫等地?fù)碛刑锂a(chǎn)，家境富裕，曾想出資為姜夔買官爵，為姜夔拒絕。姜夔稱和張鑒“十年相處，情甚骨肉”，想來張鑒應(yīng)該是對多有他資助。但姜夔的書生風(fēng)骨，使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從富人處“淘金”的市儈，所以終究是漂泊一世，清貧一生。惟其如此，他的詞作便有了一種清峻峭拔的風(fēng)格，獨樹一幟。
姜夔的詞作，用字精妙，意度高遠(yuǎn)，表達(dá)方式含蓄委婉，寄意幽深，耐人尋味。同時，他又嚴(yán)于律度，善于自制新曲，韻格暢達(dá)，音節(jié)諧婉，以聲韻精美見稱。他的詠梅自度曲《暗香》《疏影》，便是代表作。
姜夔是一介布衣，也未風(fēng)云際會參與重大歷史事件，所以，正史沒有他的記載。好在，姜夔的詩詞卷首，大都有“小序”，雖寥寥數(shù)語，卻記載了寫作時間、地點和緣由，成為我們了解他身世行蹤的確切憑據(jù)。
序：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xí)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
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
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序》解：辛亥年（1191年）冬天，我冒著風(fēng)雪前往范公（范成大，因居石湖，又名“石湖老人”）的石湖，住了一個月。范公向我索要詞作，并要制成新曲，于是就作了這兩首。范公把玩不已，十分喜愛，令家中工妓練習(xí)唱出來，感覺音節(jié)諧婉，就題名為《暗香》《疏影》。
范成大也喜愛梅花，買園種梅，并著有《梅譜》。姜夔應(yīng)邀前來，范成大要他作詞譜曲而詠梅。于是，姜夔便創(chuàng)作了這兩首“自度曲”。
首先來解讀《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上片首句開篇落筆不在梅，而是“月色”，并且是“舊時”，引出回憶，由月色寫到“算幾翻照我” ，刻畫出回憶往日情景、屈指沉思的身態(tài)；再寫“梅邊吹笛”，在月下笛聲中點出“梅”字，別出機杼——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說“舊時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
梅邊的笛聲，喚起了玉人，玉人不畏清寒，來攀摘梅花。以美人映襯梅花，而一個“與”字，意義豐富：是“與人”一起來摘梅花，還是摘了梅花“與”（贈）人？無論怎樣理解猜測，但想起月色下、笛聲中，美人趨寒摘梅，都是情意深厚，意境清幽而溫暖，別有清歡。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
忽然筆鋒一轉(zhuǎn)，不寫梅，也不寫玉人，卻寫了一個“忘卻春風(fēng)詞筆”的老人。何遜是南朝梁人，能詩，以愛梅聞名；后遷官，因愛揚州之梅，要求轉(zhuǎn)任揚州，有《詠春風(fēng)》詩“可聞不可見，能重復(fù)能輕。鏡前飄落粉，琴上響余聲?！北蛔u為“春風(fēng)詞筆”。他從洛陽特意趕回?fù)P州，再訪那一樹梅花時，卻彷徨終日，不能下筆，雖有愛梅之心，無奈才情“漸老”，沒能做出好詩來。在這里，作者以何遜自比，暫時放下梅和玉人，稱自己如何遜一般“漸老”，寫不出好詩來，雖然此年姜夔才36歲，不過是感嘆自己一生無為、終無所成罷了。這一句，雖然是從回憶進(jìn)入現(xiàn)實，卻又從何遜那里繞了一個圈，既是才情上的自謙，也是際遇上的自慚。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終于寫到眼前的梅花上來，“疏”是梅花的特質(zhì)，以婆娑之修竹映冷艷之疏梅，以瑤席而襯冷香，以喻梅花的形態(tài)姿色和高潔品性，寥寥數(shù)字，盡得風(fēng)采。
江國，正寂寂。
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冰天雪地，一片沉寂。依然不直接寫梅花，而是想在夜雪之中折梅寄人。古人有折梅寄友的雅好，如秦觀的“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陸凱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可是，詩人又只能因為“路遙”而空嘆。那么，他究竟想折梅寄給誰呢？聯(lián)系到上片的“玉人”，就不難猜到了。想“寄梅”，是因為伊人遠(yuǎn)在別處，便由翠玉杯中的酒，想到離人的淚，所以說“易泣”；嫣紅的梅萼也陷于默默無言的深深回憶……雖然“無言”，一個“耿”字，使得回憶之情更加深厚，也因“翠”“紅”色彩 的加入而更加鮮明。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由“相憶”到“長記”，不但情感又深了一層，而且有了具體所指，“攜手”處為西湖。宋代西湖的孤山曾遍植梅花，形成著名的“香雪?！保哉f“千樹壓、西湖寒碧”。與伊人攜手徜徉在孤山的梅林從中，那是永遠(yuǎn)無法忘懷的?！扒鋲?、西湖寒碧” 是詞中名句，詞語精工，紅梅之香“壓”碧水之寒，境界幽美，冷峻之中透露出壯觀熱烈的氣氛。而由上片的“疏花”，到此處的“千樹”，由“入瑤席”到“壓西湖”，情感便推向了高潮。
但是，高潮之后的回落，又是如此的驚心而感傷：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詞筆詩意頓然跌落，寫梅花凋落飄零的情景，“幾時見得”充滿了懷念的惆悵。這個“見”，又豈止是梅，更是人——梅花謝了何時再開？伊人久別何時再相逢？兩重涵義交加在一起，就更加的韻味深長。
《暗香》通過眼前之梅引起回憶，是以梅為線索憶人，對人和梅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寄托著詩人的思念、懷戀和感嘆，一波三折，生出千回百轉(zhuǎn)的韻味。
《疏影》則是以人喻梅，以奇特的筆法，連續(xù)鋪排五位美人來比喻映襯梅花，描寫梅花的美麗、清幽和孤傲，寄托詩人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熱愛。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苔枝，長了苔蘚的樹枝，喻梅樹之老；綴玉，以玉喻梅。小小的翠鳥，一同棲息在枝頭。這幅畫面本來就已經(jīng)很美了，同時，這里還巧妙地用了一個典故：隋開皇年間，趙師雄調(diào)任廣東羅浮，行經(jīng)羅浮山，日暮時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 ，與之對酌，又有一綠衣童子歌舞助興，“師雄醉寐，但覺風(fēng)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有翠羽剌嘈相顧 ，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泵廊司褪敲坊ㄅ?，綠衣童子天亮后就化為梅樹枝頭的“翠禽”了，梅花與羅浮神女融為一體，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中又增添了一層神秘色彩。
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客里相逢，籬角黃昏”其實是詩人自身的寫照，也由“同宿”轉(zhuǎn)為“孤旅”?！耙行拗瘛眲t是用典：杜甫有詩云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姜夔用杜甫筆下隱居空谷的絕代佳人來比喻梅花，以顯示它絕俗超塵，孤芳自賞的高潔品性。
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王昭君因被畫師毛延壽丑化而未能被寵幸，后來遠(yuǎn)嫁匈奴的故事眾所皆知，她又是古代四大美人之一，詩人用她月夜歸來的英魂比喻梅花，化用了杜甫的“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原來，梅花是王昭君那懷念故國的英魂所化。至此，梅花由神秘、空靈，轉(zhuǎn)為人們更熟知的王昭君，變得更為實在，梅花的現(xiàn)實形象得到提升。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
“猶記深宮舊事”是承上啟下，從王昭君寫到了壽陽公主“梅花妝”：《雜五行書》云：“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屎罅糁?，看得幾時，經(jīng)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辈⑶矣晒鞯膵珊┲畱B(tài)，使得氣氛輕松活躍了。
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由風(fēng)中梅花之“飛”，想到惜花、護(hù)花，而“護(hù)花”之最，則莫過于“金屋藏嬌”了。
上述五位女性，有神靈，有魂魄，有清寒，有富貴，有失意，有得寵，身份各異，地位不同，卻都是極其美好的形象，用來比喻梅花，足見詩人對梅花的熱愛，又是詩人對美人的贊美；姜夔對美好的女性素來懷有深深的柔情——關(guān)于這點，我將在下篇《清貧詩人的溫暖柔情》中，結(jié)合具體詩詞再做解讀闡述。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不管如何，梅花到底還是要飄落，只希望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坝颀垺奔从竦眩匀缓魬?yīng)《暗香》的開篇；“哀曲”指古曲《梅花落》，為梅花招魂。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全詞到這里，才實寫眼前之梅?！暗软r”其實是“等我想了這么多后”，再看眼前之梅，梅枝卻被月光映在了小窗之中，成為一幅畫了。雖然由虛入實，卻又是實中有虛，并且照應(yīng)了《暗香》首句的“舊時月色”。
《疏影》寫梅，全篇卻沒有一個“梅”字！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便是如此了。
姜夔的《暗香》《疏影》的確是自出新意，不是按照傳統(tǒng)寫法，單線鋪陳，而是多線索、多層次的虛實結(jié)合，情緒跌宕起伏，又自然貼切傳神。因此，才被譽為詠梅的“絕唱”！也因此，“暗香”“疏影”后來成了詞牌名。
這兩首詞是姜夔的“自度曲”（《暗香》的簡譜和古琴減字譜附后，喜歡的朋友不妨試唱、試彈），范成大“使工妓隸習(xí)之，音節(jié)諧婉”，非常高興，更將自家會唱歌的侍女小紅贈給了姜夔；姜夔高高興興帶著小紅回家，路（船）上還吟出一首《過垂虹》來：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注：松陵，吳江縣別稱；垂虹橋，北宋時建，在今江蘇吳縣，橋東西長千余尺，前臨太湖，橫截吳江，河光海氣，蕩漾一色，稱三吳絕景。清代已廢。）
前面說過，姜夔工書、能詩、擅詞，精音律，是少有的文化底蘊深厚的平民音樂家?，F(xiàn)流傳于世的《白石道人歌曲》中十七首是“自度曲”，其中就包括《暗香》《疏影》，還有著名的《揚州慢·淮左名都》。歌詠梅花的自度曲，還有《鬲溪梅令》和《玉梅令》?！队衩妨睢繁容^平易，而且詼諧有趣，末兩句尤其精妙，是范成大先作曲，姜夔填詞送給范成大的，是典型的“倚聲填詞”，一并錄于下，供大家欣賞。
《玉梅令》
序：石湖家自制此聲，未有語實之，命予作。石湖宅南，隔河有圃曰苑村，梅開雪落，竹院深靜，而石湖畏寒不出，故戲及之。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
春寒鎖、舊家亭館。
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fēng)，
高花未吐，暗香已遠(yuǎn)。
公來領(lǐng)略，梅花能勸，
花長好、愿公更健。
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
拚一日、繞花千轉(zhuǎn)。
云夢 2017/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