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古人又云,君子和而不同。相比較而言,“淡如水”好辦,無非是不尚浮華,重義輕利,貧而不諂,富而不矜?!昂投煌本陀行╇y度了,難在分寸不好把握。因為即便是好友,也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候,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以忽略不計,倘若碰到大是大非,放棄立場,隨聲附和,就算不上君子;而各抒己見,相持不下,又會傷了和氣,雙方的友情還能延續(xù)下去嗎?
宋仁宗天禧五年至天圣四年,范仲淹在泰州地區(qū)任職。期間,因與監(jiān)管酒稅官員富言有來往,認識了隨父而來泰州讀書的富弼。這位二十出頭的洛陽才子,盡管飽讀詩書,提筆成文,胸有溝壑,豪爽大度,卻還只是個茂才。時年三十五歲的范仲淹,一見之下,頗為驚訝,覺得他資質(zhì)不凡,將來必有大成。于是便揣著他的文章,去見御史中丞晏殊,鄭重推薦說:“此人天下之奇才也,愿舉于朝而用之。”晏殊向以知人名世,看罷文稿,頗為稱許,聽說他尚未婚配,恰合東床之選,就托范仲淹從中作伐,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富弼。
唐宋之交,除三年一次科考外,也曾不定期地舉行制科考試,選拔特殊人才。制科,亦稱特科、大科,程式繁瑣,遴選嚴格。應(yīng)試者須由公卿推薦,先行預(yù)考,再由皇上親自出題公考。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宋仁宗頒詔制舉特科。范仲淹對富弼說,你當以此進身,并薦他為茂材異等。經(jīng)范仲淹指點和激勵,富弼得以入彀,授為將作監(jiān)丞、簽書河陽判官,自此步入仕途,并與范仲淹結(jié)成忘年之交,日久彌深。富弼比范仲淹小十五歲,向以父輩尊稱。他們“相勖以忠,相勸以義”,“平日閑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諍而無私”,在報效國家、追求自我完善的過程中,始終保持著亦師亦友亦同僚的健康關(guān)系。
慶歷新政失敗后,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革新人士,因遭貴族官僚利益代表人物的構(gòu)陷和擠壓,相繼被排斥出朝廷。富弼外放京東西路任安撫使,知鄆州。后來,山東一帶多有匪患,由于官兵不敵,有些地方官只好采取綏靖策略招撫。朝廷派員下來追究,范仲淹坐鎮(zhèn)處理。富弼秉性耿介,嫉惡如仇,遇事仗義執(zhí)言,從不盲從他人,即便見天子亦如此。他認為這些州縣長官拿著朝廷俸祿,竟然姑息養(yǎng)奸,論罪當誅,不然今后就沒人再去剿匪了。范仲淹說,你有所不知,土匪勢強,嘯聚山林,難以圍剿,地方兵力不足,貿(mào)然圍剿,只能是勞師傷財,讓百姓白白受苦。他們按兵不動,以圖緩剿,這大概是保護百姓的權(quán)宜之計啊。富弼不以為然,臉紅脖子粗地與范仲淹爭吵起來。旁人覺得富弼意氣用事,也忒過分了,紛紛勸他說,你難道忘了范先生對你的大恩大德了嗎?富弼回答說,我同范先生乃君子之交,先生看重我,是因為我有獨立見解,并非讓我諸事隨聲附和,我怎能因私恩而放棄自己的政治主張呢?富弼所以能在范仲淹面前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是因為在他內(nèi)心底處,已與范仲淹達成高度默契。正如明人李贄在《與河南吳中丞書》中說的那樣:“雖時時與師友有諍有講,然師友總不以我為嫌者,知我無諍心也,彼此各求以自得也”。
范仲淹“每以天下為己任”,自然不會去計較個人恩怨,更不會因為富弼頂嘴而生氣。事后,范仲淹對人說,富弼不同俗流,這正是我欣賞他的原因。范仲淹與富弼“出處以道,俯仰無愧”,“凡有大事,為國遠圖。爭而后已,歡言如初”。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友情,范仲淹抱病由青州赴潁州任職,途徑徐州時不幸病卒,遠在蔡州的富弼不能親往吊唁,滿懷至誠之心、感恩之情寫下了《祭范文正公文》和《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銘》。富弼緬懷說:“某昔初冠,識公海陵,顧我譽我,謂必有成。我稔公德,亦已服膺,自是相知,莫我公比。一氣殊息,同心異體。始末聞道,公實告之;未知學(xué)文,公實教之。肇復(fù)制舉,我憚大科,公實激之;既舉而仕,政則未喻,公實飭之。”范仲淹與富弼,既是和衷共濟的好友,也是莫逆之交的諍友,并能一以貫之,始終不渝,不僅備受時人推崇,而且深受后人贊賞,被譽為中國古代文官踐行“和而不同”政治理念的楷模。
附注:本文發(fā)表在《學(xué)習(xí)時報》2017年1月23日中外歷史版,責(zé)編曹穎新。理論之光、前線、鳳凰網(wǎng)、汗青網(wǎng)等媒體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