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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錄后序

 

    金石錄后序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甫所著書也(1)。取上自三代(2)、下迄五季(3),鐘、鼎、甗yan、鬲li、盤、彝yi、尊、敦dui之款識(4),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5),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

(1)趙侯德甫:趙明誠,字德甫,宋密州諸城(今山東省諸城市)人,徽宗朝宰相趙挺之之季子,李清照之夫。侯,古代五等封爵之一,后常用來稱呼州郡長宮。趙明誠曾為萊州、淄州、建康、湖州太守,故稱為侯。

(2)三代:夏、商、周。

(3)五季:即梁、唐、晉、漢、周五代。

(4)鐘:古代樂器;鼎和甗(yan驗),都是古代青銅制成的炊具;鬲〔li力〕:古烹飪器,銅制,似鼎而足中空;彝和尊,都是酒器,青銅制;敦(dui對):古代盛食物的銅器??钭R:古代金石上鑄刻的文字?!稘h書·郊祀志》顏師古注:"款,刻也。識,記也。"

(5)豐碑大碣:高大的石牌:顯人:有聲望的人;晦士:猶隱士,韜晦之士。

    皆是正訛e謬(1),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2),皆載之??芍^多矣。嗚呼!自王涯,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3);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4)?名雖不同,其惑一也。余建中辛巳,始?xì)w趙氏(5)。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6),丞相作禮部侍郎(7),侯年二十一,在太學(xué)作學(xué)生(8)。趙、李寒族,素貧儉。每朔望謁告(9),出,質(zhì)衣(10)。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11),市碑文果實(12)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13)。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綀shu(14),窮遐方絕域(15),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16)。日就月將(17),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18),親舊或在館閣(18),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19)。

  (1)是正訛謬:校正錯字訛句。

  (2)史氏,此處泛指史官。

  (3)王涯、元載之禍:王涯,字廣津,唐文宗時宰相,喜收藏書畫,后因謀誅宦官事泄被殺。他人破墻而人其家自取金玉珍寶,而棄書畫于道路。元載,字公輔,唐代宗時宰相,因貪贓而賜自盡,沒收其家財,僅胡椒便有八百石。二人事跡俱見《新唐書》本傳。這句是說人若遭禍,無論收藏什么都會損失。

 (4)長輿、元凱之病:和嶠,字長輿,晉朝人,家產(chǎn)至富,性極吝嗇,杜預(yù)說他有"錢癖"。杜預(yù),字元凱,與嶠同時。博學(xué),雅好《左傳》,著有《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一次晉武帝問杜預(yù):"卿有何癖?"他回答道:"臣有《左傳》癖。"二人《晉書》有傳。

 (5)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本年李清照與趙明誠結(jié)婚。

 (6)先君:指已逝世的父親李格非,時為禮部員外郎。

 (7)丞相:指趙挺之。時為禮部侍郎,崇寧四年(1105),官至尚書右仆射,即宰相。

 (8)太學(xué):封建時代傳授儒家經(jīng)典的最高學(xué)府。

 (9)朔望:農(nóng)歷每月初一為朔,十五為望。謁告:請假。這里指朔望日的例行休假。

 (10)質(zhì):典當(dāng)。

 (11)相國寺:北宋汴京最大的廟宇,原名建國寺,北齊天保六年(555)建。唐睿宗舊封相王,重建后改名相國寺,宋再加擴(kuò)建,稱"大相國寺"。每月朔望及初三,初八日開放。據(jù)《東京夢華錄》卷三說:"殿后資圣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之類。"

 (12)市:購買。

 (13)葛天氏之民: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衙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案葛天氏為傳說中的遠(yuǎn)古帝王,其時為治世,不言而信,不化而行。

 (14)飯蔬衣綀(shu梳)。飯蔬,以蔬菜為飯,此指素食?!墩撜Z·述而》:"飯蔬食飲水。"衣綀,穿粗布衣服。綀,苧麻類織物。

 (15)窮遐方絕域:游遍極遠(yuǎn)的地方。遐方,遠(yuǎn)方。絕域,極遠(yuǎn)的地域。

 (16)古文奇宇:《說文序》:"一曰古文,孔民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此指上古文字,如甲骨文、鐘鼎文之類。

 (17)日就月將:猶日積月累?!对?#183;周頌·敬之》:"日就月將,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孔穎達(dá)疏:"日就,謂學(xué)之使每日有成就;月將,謂至于一月則有可行。言當(dāng)習(xí)之以積漸也。"

 (18)丞相:指趙挺之。崇寧元年(1102),自試?yán)舨可袝w尚書右丞,尋遷右仆射,故曰居政府。

 (19)館閣:宋代掌管修史、藏書、校僻的機(jī)關(guān),原為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及秘閣,元豐三年改制后,合并為秘書省。

 (20)亡詩:指今本《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以外的詩。逸史:正史以外的史書。魯壁:孔安國《古文尚書序》:"魯恭王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書,及《傳》、《論語》、《孝經(jīng)》,皆蝌蚪文字。"舊址在今山東曲阜市。汲冢:晉太康二年,汲郡有個名叫不準(zhǔn)的人盜發(fā)魏襄王墓(或云魏安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都是竹筒蝌蚪文。見《晉書·柬皙傳》及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

 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三代奇器,亦復(fù)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1),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dāng)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3),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shù)日。后屏居鄉(xiāng)里十年(4),仰取俯拾,衣食有余。連守兩郡(5),竭其俸入,以事鉛槧(6)。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shuai。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7),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huai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8),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guān)出卷帙?;蛏贀p污,必懲責(zé)揩完涂改,不復(fù)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慘栗。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9),衣去重采(10),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缺(11),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12),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13),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14),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15)。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1)崇寧:宋徽宗年號,公元1102-1106年。

 (2)徐熙:南唐時著名畫家,善畫花木、禽魚、蟬蝶、蔬果。

(3)信宿:連宿兩夜。

(4)屏居鄉(xiāng)里:隱居家鄉(xiāng)?;兆诖笥^元年(1107),趙挺之罷相,不久病逝。次年,趙明誠與李清照回青州故第。案趙挺之雖為密州諸城人,然據(jù)《宋宰輔編年錄》,后來實移家青州。

(5)連守兩郡:趙明誠于宣和三年(1121)出守萊州,建康元年(1126)移守淄州,故云。

(6)鉛槧(qidn欠):古代文具。鉛為鉛條,可書寫;槧為木板,可書文字。

(7)歸來堂:在青州故第內(nèi),因屏居鄉(xiāng)里,故取陶淵明《歸去來辭》之義名其堂。

(8)簿甲乙:分類編號。

(9)食去重肉:不同時吃兩樣葷菜。重,重復(fù)。

(10)衣去重采:不同時穿兩件繡花衣裳。

(11)元ll(完)缺:殘缺不全。

(12)淄川,即淄州,今山東淄博市。

(13)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是歲五月以前為欽宗靖康二年。

(14)東海:宋代海州,今江蘇連云港市。

(15)建康:今南京市。

 建炎戊申秋九月(1),侯起復(fù)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2),具舟上蕪湖,入姑熟(3),將卜居贛水上(4)。夏五月,至池陽(5),被旨知湖州(6),過闕上殿(7)。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fù)擔(dān)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8),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9),奈何?"戟手遙應(yīng)曰(10):"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11),可自負(fù)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12),病店(13)。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da,念侯性素急,奈何病店,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苓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之意(14)。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15),又傳江當(dāng)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wèi)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shù)十軸,三代鼎鼐十?dāng)?shù)事,南唐寫本書數(shù)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nèi)者,巋然獨存(16)。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hang,任敕局刪定官(17),遂往依之。到臺(18),臺守已遁;

(1)建炎戊申:建炎二年(1128)。

(2)己西春:建炎三年春天。

(3)姑熟:一作姑孰,今安徽當(dāng)涂縣。

(4)贛水:今江西省贛江,聯(lián)系下文來看,當(dāng)指洪州(今南昌市)。

(5)池陽:今安徽省貴池縣。

(6)潮州:今浙江湖州市。

(7)過闕上殿:指入朝見皇帝。

(8)岸巾:古人頭巾均覆額,把頭巾掀起露出前額,叫做岸巾或岸慣。

(9)緩急:緊急。指敵軍侵犯事。

(10)戟手:以食指與中指分開成戟形,指點對方。

(11)宗器:宗廟祭器及禮樂之器。

(12)行在:皇帝出行所在之地,此指建康。

(13)病店:害瘧疾。

(14)分香賣屨:曹操《遭令》:"余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學(xué)作組屨賣也。"屨(ju據(jù)),麻、葛等制成的單底鞋。此句謂沒有遺囑。

(15)六宮:皇帝后宮之總稱。建炎三年七月,因避金人南下,隆裕太后孟氏逃往洪州,分遣六宮即其時。

(16)巋然獨存:語本《文選》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意為高峻地獨立著。此取"獨存"意。

(17)敕局刪定宮:職掌收集詔書并編纂成書的官員。

(18)臺:臺州,今浙江臨海縣。

 之剡(1),出睦(2),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3)。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4)。庚戌十二月(5),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6),復(fù)赴越;壬子(7),又赴杭。先侯疾亟j(luò)i時,有張飛卿學(xué)士(8),攜玉壺過視候,便攜去,其實珉min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9),或傳亦有密論列者(10)。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己,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庭投進(jìn)(11)。到越,已移幸四明(12)。不敢留家中,并寫本書寄剡shan,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大概)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lu,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13),卜居土民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fù)五麓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鐘復(fù)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yuǎn)矣。萬計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14)。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shù)種。平平書帖,猶復(fù)愛惜如護(hù)頭目,何愚也耶!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蕓簽縹帶(15),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倍?題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16),悲夫!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17);

(1)剡(shan善):剡縣,今浙江嵊縣。

(2)睦(mu木):睦州,今浙江省建德縣。案:此時清照追隨宋高宗奔亡人海,系走浙東,似不可能到浙西的睦州。《說郭》卷十七《瑞桂堂暇錄》作"之嵊在陸",疑是。

(3)駐蹕(bi畢):皇帝途中駐扎。蹕,原意指皇帝出行時的清道。章安:鎮(zhèn)名,宋時屬臺州。

  (4)越;越州。今浙江紹興市。

  (5)庚戌:建炎四年(1130)。

  (6)紹興辛亥:紹興元年(1131)。

(7)壬子:紹興二年。

(8)張飛卿。陽瞿人,見張《清河書畫舫》王晉卿《夢游瀛山圖》田亙題詩并跋。

(9)頒金:把玉壺送給金人,意即通敵。頒,分賜。

(10)有密論列者:宋代言官上書檢舉彈劾稱"論列"。此指告密。

(11)外庭:即外朝,與禁中相對?!端问?#183;職官志》:"符寶郎二人,掌外廷符寶之事,禁中別有內(nèi)符寶郎。"青銅器屬于符寶之類,故欲赴外廷投進(jìn)。

(12)四明:今浙江寧波市。

(13)會稽:今浙江紹興市。

(14)吳說:人名,宇傅朋,錢塘〔今杭州〕人,當(dāng)時著名書畫家,曾任福建路轉(zhuǎn)運判官。運使,轉(zhuǎn)運使的筒稱。

(15)蕓簽縹帶:蕓簽,書簽的雅稱,古人藏書多用蕓香驅(qū)蠢蟲,故名??~(piao漂)帶:淡青色的帶子,用以簡書。

(16)墓木已拱:墓前樹木可以兩手合抱,喻人死已久?!蹲髠鳌繁豆?"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按此時距趙明誠之死(1129),已有六年。

(17)"昔蕭繹"二句:梁元帝蕭繹建都江陵,承圣三年(554),魏兵攻陷江陵,蕭繹命舍人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據(jù)《資治通鑒》載:"故問何意焚書,帝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

 楊廣江都傾復(fù),不悲身死而復(fù)取圖書(1)。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2)?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嗚呼,余自少陸機(jī)作賦之二年(3),至過蘧ju瑗知非之兩歲(4),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5),又胡足道。所以區(qū)區(qū)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6),易安室題(7)。

(1)楊廣:即隋煬帝,大業(yè)十四年(618)在江都(今江蘇揚州市)被宇文化及所殺。據(jù)《大業(yè)拾遺記》載,唐高祖武德四年平定東都洛陽后,將觀文殿所藏新書八千卷載回長安。上官魏夢見煬帝,大噸道:何因輒將我書向京師?"船行黃河,值風(fēng)覆沒,一卷未剩。上官魏又夢見煬帝,喜曰:"我已得書!"以上二句所言本此。

(2)尤物:珍奇的物品。此指珍貴的文物。

(3)陸機(jī)作賦:陸機(jī),西晉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文學(xué)家。杜甫《醉歌行》:"陸機(jī)二十作《文賦》。"李清照以十八歲嫁趙明誠,故云"少陸機(jī)作賦之二年"。

(4)蘧瑗知非,蘧瑗,宇伯玉,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淮南子·原道訓(xùn)》:"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之非。"此句說她作序之年以五十二歲。

(5)人亡弓,人得之:《孔子家語》卷二:"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聞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日人遺弓人得之而己,何必楚也。'"

(6)玄(yi弋)歲:《爾雅·釋天》:"太歲在壬日玄黑弋。"紹興二年,歲在壬子,故云。按此處記題序年份似有脫誤。清照五十二歲當(dāng)為紹興五年(1135)。又按,一說下文"甲寅"當(dāng)指紹興四年甲寅(1134)。壯月:八月?!稜栄?#183;釋天》:"八月為壯。"

(7)易安室:李清照室名,似取義于陶淵明《歸來辭去》"審容膝之易安"。

  以上《金石錄》三十卷是誰的著作呢?是先夫趙德甫所撰的呀。上自三代,下至五代之末,凡是鑄在鐘、鼎、甗yan、鬲、盤、彝、尊、敦上的題記,以及刻在高大石碑上的顯要人物和山林隱士的事跡——這些見之于金石鏤刻的文字共二千卷,都校正了錯字異文,進(jìn)行了汰選和品評。上足以合圣人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下能夠訂正史官失誤的,這里都記載了,可以稱得上內(nèi)容豐富了!唉,自從唐代的王涯與元載遭到殺身之禍以后,書畫跟胡椒幾乎是一樣的貨色;而晉人和嶠所患的錢癖跟杜預(yù)所患的《左傳》癖,也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名義雖不相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則是一樣的呀。
  徽宗建中靖國元年,我才嫁給趙氏。我夫明誠年方二十一歲,正在太學(xué)做學(xué)生。趙、李兩家本是寒族,向來清貧儉樸。每月初一、十五,明誠都請假出去,把衣服押在當(dāng)鋪里,取五百銅錢,走進(jìn)大相國寺,購買碑文和果實?;ハ嘈蕾p著,反復(fù)玩味,覺得很象遠(yuǎn)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
  兩年以后,明誠出仕做官,便立下即使節(jié)衣縮食,也要游遍天涯海角,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來的志愿。日積月累,資料越積越多。丞相在政府工作,親戚故舊中也有人在秘書省的,常常有《詩經(jīng)》以外的佚詩、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從魯國孔子舊壁中、汲郡魏安厘王墓中發(fā)掘出來的古文經(jīng)傳和竹簡文字,于是就盡力抄寫,漸漸感到趣味無窮,到了難以自控的地步。后來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還是脫下衣服把它買下來。曾記得崇寧年間,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南唐徐熙所畫的《牡丹圖》,要二十萬錢才肯賣。當(dāng)時雖是貴家子弟,但要籌備二十萬銅錢,談何容易??!我們把它留了兩夜,終于因為籌不到錢,又還給了他。我們夫婦倆為此惋惜悵惘了好幾天。
  后來明誠罷官,我們回青州故鄉(xiāng)閑居了十年。夫婦持家勤儉,衣食稍有了富裕。明誠復(fù)官后,又接連做了萊州和淄州的太守,把他的全部薪俸拿出來,從事書籍的刻寫。每得一本,我們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集,題上書名。得到書畫和彝、鼎等古代酒器,也摩挲把玩或攤開來欣賞,批評上面的毛病。每晚品評,以燒完一枝蠟燭為標(biāo)準(zhǔn)。因此所收藏的古籍,都能做到紙札精致,字畫完整,超過許多收藏家。
  我天性博聞強(qiáng)記,每次吃完飯,和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指著堆積的書史,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猜中與否比賽勝負(fù),作為飲茶的先后。猜中了,便舉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懷中,起來時反而飲不到一口。真甘心在這個環(huán)境中過一輩子!所以我們雖處于憂患貧窮之中,而胸中的志愿從沒有屈服過。收書的任務(wù)既已完成,就在歸來堂中建起書庫,把大櫥編上了甲乙丙丁的號碼,中間放上書冊。如需講讀,就拿來鑰匙開櫥,在簿子上登記,然后取出所要的書籍。有時把書籍損壞或弄臟了一點,定要給以批評,并責(zé)令本人揩完涂改,不再象過去那樣隨便很不在意了。這真是想求得舒心,反遭致了恐慌不安。我性子實在忍耐不住,就想辦法不吃第二道葷菜,不穿第二件繡有文彩的衣裳,頭上沒有明珠翡翠的首飾,室內(nèi)沒有鍍金刺繡的家具。遇到諸子百家的書籍,只要字不殘缺、版本不假的,就馬上買下,儲存起來作為副本。向來家傳的《周易》和《左傳》,原有兩個版本源流,文字最為完備。于是羅列在幾案上,堆積在枕席間,我們意會心謀,目往神授,這種樂趣遠(yuǎn)遠(yuǎn)超過那些追逐歌舞女色斗狗走馬的低級趣味的人。
  到了欽宗靖康元年,明誠做了淄州太守,聽說金軍進(jìn)犯京師汴梁,一時間四顧茫然,只見滿箱滿籠都是書籍,一邊戀戀不舍,一邊悵惘不已,心知這些東西必將不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間,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于建康,明誠奔喪南來。多余的物品既不能全部載去,便先把書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畫中重復(fù)的幾幅去掉,又把古器中沒有款識的去掉。后來又去掉書籍中的國子監(jiān)刻本、畫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幾件。經(jīng)多次削減,還裝了十五車書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幾艘船渡過淮河,又渡過長江,到達(dá)建康。這時青州老家,還鎖著書冊什物,占用了十多間房屋,希望明年春天再備船把它裝走??墒堑搅耸?,金兵攻下青州,這十幾屋東西,一下子化為灰燼了。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誠再度被起用任職建康府,三年春三月罷官,搭船上蕪湖。到了當(dāng)涂,打算在贛江一帶找個住處。夏五月,到貴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知湖州,需上殿朝見。于是我們把家暫時安置在貴池,他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開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著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額的頭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來,向船上告別。此刻我的情緒很不好,大喊道:“假如聽說城里局勢緊急,怎么辦呀?”他伸出兩個手指,遠(yuǎn)遠(yuǎn)地答應(yīng)道:“跟隨眾人吧。實在萬不得已,先丟掉包裹箱籠,再丟掉衣服被褥,再丟掉書冊卷軸,再丟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廟祭器和禮樂之器,必須抱著背著,與自身共存亡,別忘了!”說罷策馬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奔馳,冒著炎暑,感染成疾。到達(dá)皇帝駐蹕的建康,患了瘧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說是病倒了。我又驚又怕,想到明誠向來性子很急,無奈生了瘧疾,有時發(fā)燒起來,他一定會服涼藥,病就令人擔(dān)憂了。于是我乘船東下,一晝夜趕了三百里。到達(dá)以后,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黃芩等涼藥,瘧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傷地流淚,匆忙中哪里忍心問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來,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此外更沒有“分香賣屨”之類的遺囑。把他安葬完畢,我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
  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后宮的嬪妃全部分散出去,又聽說長江就要禁渡。當(dāng)時家里還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約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數(shù)量與此相當(dāng)。我又生了一場大病,只剩下一口氣。時局越來越緊張,想到明誠有個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后宮的護(hù)衛(wèi)在南昌。我馬上派兩個老管家,先將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誰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于是這些東西便全數(shù)失去。所謂一艘接著一艘運過長江的書籍,又象云煙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少數(shù)分量輕、體積小的卷軸書帖,以及寫本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詩文集,《世說新語》,《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shù)十軸,三代鼎鼐十幾件,南唐寫本書幾箱。偶而病中欣賞,把它們搬在臥室之內(nèi),這些可謂巋然獨存的了。
  長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dāng)橙说膭討B(tài)難以預(yù)料,我有個兄弟叫李迒,在朝任勅局刪定官,便去投靠他。我趕到臺州,臺州太守已經(jīng)逃走;回頭到剡縣,出睦州,又丟掉衣被急奔黃巖,雇船入海,追隨出行中的朝廷。這時高宗皇帝正駐蹕在臺州的章安鎮(zhèn)。于是我跟隨御舟從海道往溫州,又往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紹興元年春三月,復(fù)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先夫病重時,有一個張飛卿學(xué)士,帶著玉壺來看望他,隨即攜去,其實那是用一塊形狀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誰傳出去,于是謠言中便有分賜金人的話語。還傳說有人暗中上表,進(jìn)行檢舉和彈劾。事涉通敵之嫌,我非?;虘挚植溃桓抑v話,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里所有的青銅器等古物全部拿出來,準(zhǔn)備向掌管國家符寶的外庭投進(jìn)。我趕到越州,皇上已駕幸四明。我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連寫本書一起寄放在剡縣。后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取去,聽說全部歸入前李將軍家中。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無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惟有書畫硯墨,還剩下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在別處,常常藏在床榻下,親手保管。在越州時,我借居在當(dāng)?shù)鼐用耒娛霞依?。冷不防一天夜里,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傷心極了,決心重金懸賞收贖回來。過了兩天,鄰人鐘復(fù)皓拿出十八軸書畫來求賞,因此知道那盜賊離我不遠(yuǎn)了。我千方百計求他,其余的東西再也不肯拿出來。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轉(zhuǎn)運判官吳說賤價買去了。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這時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殘余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書冊三五種。平平庸庸的書帖,我還象保護(hù)頭腦和眼珠一樣愛惜它,多么愚蠢呀!
  今天無意之中翻閱這本《金石錄》,好像見到了死去的親人。因此又想起明誠在萊州靜治堂上,把它剛剛裝訂成冊,插以蕓簽,束以縹帶,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屬吏散了,他便??眱删恚}跋一卷。這二千卷中,有題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F(xiàn)在他的手跡還象新的一樣,可是墓前的樹木已能兩手合抱了。悲傷??!從前梁元帝蕭繹當(dāng)都城江陵陷落的時候,他不去痛惜國家的滅亡,而去焚毀十四萬冊圖書;隋煬帝楊廣在江都遭到覆滅,不以身死為可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載去的圖書重新奪回來。難道人性之所專注的東西,能夠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嗎?或者天意認(rèn)為我資質(zhì)菲薄,不足以享有這些珍奇的物件嗎?抑或明誠死而有知,對這些東西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嗎?為什么得來非常艱難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
  唉!陸機(jī)二十作《文賦》,我在比他小兩歲的時候嫁到趙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現(xiàn)在我已比他大兩歲:在這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然而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這是人間的常理。有人丟了弓,總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計較。因此我以區(qū)區(qū)之心記述這本書的始末,也想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點鑒戒。紹興二年,太歲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題。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甫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鐘、鼎、甗yan、鬲yi、盤、彝yi、尊、敦dui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訛e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芍^多矣。嗚呼!自王涯、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xì)w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作禮部侍郎,候年二十一,在太學(xué)作學(xué)生。趙、李寒族,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zhì)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綀shu,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三代奇器,亦復(fù)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dāng)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shù)日。 

    后屏居鄉(xiāng)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qian。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guān),(進(jìn)行登記)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zé)揩完涂改,不復(fù)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liao栗。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wán壞,損壞缺,本不訛謬者,輙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fù)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熟,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fù)擔(dān)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yīng)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fù)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涂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dian。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da,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之意。葬畢,余無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dāng)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wèi)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shù)十軸,三代鼎鼐十?dāng)?shù)事,南唐寫本書數(shù)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nèi)者,巋kui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hang,任勅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臺,臺守已遁;之剡shan,出睦,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fù)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j(luò)i時,有張飛卿學(xué)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min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庭投進(jìn)。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指大約,大概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lu,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士民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fù)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鐘復(fù)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yuǎn)矣。萬計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shù)種。平平書帖,猶復(fù)愛惜如護(hù)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蕓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輙校勘二卷,題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fù)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jī)作賦之二年,至過蘧ju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qū)區(qū)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紹興二年、玄黓yi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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