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酉春==建炎三年春天?!?/b>,具舟上蕪湖,入姑熟
【姑熟==一作姑孰,今安徽當(dāng)涂縣?!?/b>,將卜居贛水上
【贛水==今江西省贛江,聯(lián)系下文來看,當(dāng)指洪州(今南昌市)?!?/b>。夏五月,至池陽
【池陽==今安徽省貴池縣。】,被旨知湖州
【湖州==今浙江湖州市?!?/b>,過闕上殿
【過闕上殿==指入朝見皇帝?!?/b>。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fù)擔(dān)舍舟,坐岸上,
葛衣岸巾
【岸巾==古人頭巾均覆額,把頭巾掀起露出前額,叫做岸巾或岸幘?!?/b>,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
【緩急==緊急。指敵軍侵犯事?!?/b>,奈何?”戟手遙應(yīng)曰
【戟手==以食指與中指分開成戟形,指點對方?!?/b>:“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
【宗器==宗廟祭器及禮樂之器?!?/b>,可自負(fù)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涂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
【行在==皇帝出行所在之地。此指建康?!?/b>,病痁
【病痁(diàn店)==害瘧疾?!?/span>。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之意
【分香賣屨(jù據(jù))==曹操《遺令》:“余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可學(xué)作組屨賣也?!睂?=麻、葛等制成的單底鞋。此句謂沒有遺囑?!?/span>。葬畢,余無所之。
【譯文】: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誠再度被起用任職建康府,三年春三月罷官,搭船上蕪湖。到了當(dāng)涂,打算在贛江一帶找個住處。夏五月,到貴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知湖州,需上殿朝見。于是我們把家暫時安置在貴池,他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開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著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額的頭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來,向船上告別。此刻我的情緒很不好,大喊道:“假如聽說城里局勢緊急,怎么辦呀?”他伸出兩個手指,遠(yuǎn)遠(yuǎn)地答應(yīng)道:“跟隨眾人吧。實在萬不得已,先丟掉包裹箱籠,再丟掉衣服被褥,再丟掉書冊卷軸,再丟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廟祭器和禮樂之器,必須抱著背著,與自身共存亡,別忘了!”說罷策馬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奔馳,冒著炎暑,感染成疾。到達(dá)皇帝駐蹕的建康,患了瘧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說是病倒了。我又驚又怕,想到明誠向來性子很急,無奈生了瘧疾,有時發(fā)燒起來,他一定會服涼藥,病就令人擔(dān)憂了。于是我乘船東下,一晝夜趕了三百里。到達(dá)以后,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黃芩等涼藥,瘧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傷地流淚,匆忙中哪里忍心問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來,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此外更沒有“分香賣屨”之類的遺囑。把他安葬完畢,我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
(六)、
【正文】:朝廷已分遣六宮
【六宮==皇帝后宮之總稱。建炎三年七月,因避金人南下,隆裕太后孟氏逃往洪州,分遣六宮即其時?!?/b>,又傳江當(dāng)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wèi)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shù)十軸,三代鼎鼐十?dāng)?shù)事,南唐寫本書數(shù)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nèi)者,巋然獨存
【巋然獨存==語本《文選》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意為高峻地獨立著。此取“獨存”之意?!?/b>。
【譯文】: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后宮的嬪妃全部分散出去,又聽說長江就要禁渡。當(dāng)時家里還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約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數(shù)量與此相當(dāng)。我又生了一場大病,只剩下一口氣。時局越來越緊張,想到明誠有個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后宮的護(hù)衛(wèi)在南昌。我馬上派兩個老管家,先將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誰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于是這些東西便全數(shù)失去。所謂一艘接著一艘運過長江的書籍,又象云煙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少數(shù)分量輕、體積小的卷軸書帖,以及寫本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詩文集,《世說新語》,《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shù)十軸,三代鼎鼐十幾件,南唐寫本書幾箱。偶而病中欣賞,把它們搬在臥室之內(nèi),這些可謂巋然獨存的了。
(七)、
【正文】: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勅局刪定官
【勅局刪定官==職掌收集詔書并編纂成書的官員。】,遂往依之。到臺
【臺==臺州,今浙江臨??h。】,臺守已遁;之剡
【剡(shàn善)==剡縣,今浙江嵊縣?!?/span>,出睦
【睦==睦州,今浙江省建德縣。按:此時清照追隨宋高宗奔亡入海,系走浙東,似不可能到浙西的睦州?!墩f郛》卷十七《瑞桂堂暇錄》作“之嵊在陸”,疑是。】,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
【駐蹕(bì畢)==皇帝途中駐扎。蹕,原意指皇帝出行時的清道。章安==鎮(zhèn)名,宋時屬臺州?!?/span>。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越==越州,今浙江紹興市?!?/b>。庚戌十二月
【庚戌==建炎四年(1130)。】,放散百官,遂之衢
(qú渠)。紹興辛亥春三月
【紹興辛亥==紹興元年(1131)。】,復(fù)赴越;壬子
【壬子==紹興二年。】,又赴杭。先侯疾亟時
【亟(jí急)==急迫?!?/span>,有張飛卿學(xué)士
【張飛卿==陽翟人,見張《清河書畫舫》王晉卿《夢游瀛山圖》田亙題詩并跋?!?/b>,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
【頒金==把玉壺送給金人,意即通敵。頒:分賜?!?/b>,或傳亦有密論列者
【有密論列者==宋代言官上書檢舉彈劾稱“論列”。此指告密?!?/b>。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庭投進(jìn)
【外庭==即外朝,與禁中相對。《宋史·職官志》:“符寶郎二人,掌外廷符寶之事,禁中別有內(nèi)符寶郎。”青銅器屬于符寶之類,故欲赴外廷投進(jìn)?!?/b>。到越,已移幸四明
【四明==今浙江寧波市?!?/b>。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
【會稽==今浙江紹興市?!?/b>,卜居士民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fù)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鐘復(fù)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yuǎn)矣。萬計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
【吳說==人名,字傅朋,錢塘(今杭州)人,當(dāng)時著名書畫家,曾任福建路轉(zhuǎn)運判官。運使==轉(zhuǎn)運使的簡稱?!?/b>。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shù)種。平平書帖,猶復(fù)愛惜如護(hù)頭目,何愚也耶!
【譯文】:長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dāng)橙说膭討B(tài)難以預(yù)料,我有個兄弟叫李迒,在朝任勅局刪定官,便去投靠他。我趕到臺州,臺州太守已經(jīng)逃走;回頭到剡縣,出睦州,又丟掉衣被急奔黃巖,雇船入海,追隨出行中的朝廷。這時高宗皇帝正駐蹕在臺州的章安鎮(zhèn)。于是我跟隨御舟從海道往溫州,又往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紹興元年春三月,復(fù)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先夫病重時,有一個張飛卿學(xué)士,帶著玉壺來看望他,隨即攜去,其實那是用一塊形狀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誰傳出去,于是謠言中便有分賜金人的話語。還傳說有人暗中上表,進(jìn)行檢舉和彈劾。事涉通敵之嫌,我非常惶懼恐怖,不敢講話,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里所有的青銅器等古物全部拿出來,準(zhǔn)備向掌管國家符寶的外庭投進(jìn)。我趕到越州,皇上已駕幸四明。我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連寫本書一起寄放在剡縣。后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取去,聽說全部歸入前李將軍家中。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無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惟有書畫硯墨,還剩下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在別處,常常藏在床榻下,親手保管。在越州時,我借居在當(dāng)?shù)鼐用耒娛霞依?。冷不防一天夜里,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傷心極了,決心重金懸賞收贖回來。過了兩天,鄰人鐘復(fù)皓拿出十八軸書畫來求賞,因此知道那盜賊離我不遠(yuǎn)了。我千方百計求他,其余的東西再也不肯拿出來。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轉(zhuǎn)運判官吳說賤價買去了。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這時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殘余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書冊三五種。平平庸庸的書帖,我還象保護(hù)頭腦和眼珠一樣愛惜它,多么愚蠢呀!
(八)、
【正文】: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蕓簽縹帶
【蕓簽縹帶==蕓簽:書簽的雅稱,古人藏書多用蕓香驅(qū)蠹蟲,故名??~帶:淡青色的帶子,用以束書?!?/b>,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輙??倍恚}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
【墓木已拱==墓前的樹木可以兩手合抱,喻人死已久。《左傳·僖公三十二年》:“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卑创藭r距趙明誠之死(1129),已有六年?!?/b>,悲夫!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
【“昔蕭繹(yì義)”二句==梁元帝蕭繹建都江陵,承圣三年(554),魏兵攻陷江陵,蕭繹命舍人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據(jù)《資治通鑒》載:“或問何意焚書,帝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薄?/span>;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fù)取圖書
【楊廣==即隋煬帝,大業(yè)十四年(618)在江都(今江蘇揚州市)被宇文化及所殺。據(jù)《大業(yè)拾遺記》載,唐高祖武德四年平定東都洛陽后,將觀文殿所藏新書八千卷載回長安。上官魏夢見煬帝,大叱道:“何因輒將我書將京師?”船行黃河,值風(fēng)覆沒,一卷未剩。上官魏又夢見煬帝,喜曰:“我已得書!”以上二句所言本此?!?/b>。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尤物==珍奇的物品。此指珍貴的文物。】?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譯文】:今天無意之中翻閱這本《金石錄》,好像見到了死去的親人。因此又想起明誠在萊州靜治堂上,把它剛剛裝訂成冊,插以蕓簽,束以縹帶,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屬吏散了,他便校勘兩卷,題跋一卷。這二千卷中,有題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現(xiàn)在他的手跡還象新的一樣,可是墓前的樹木已能兩手合抱了。悲傷啊!從前梁元帝蕭繹當(dāng)都城江陵陷落的時候,他不去痛惜國家的滅亡,而去焚毀十四萬冊圖書;隋煬帝楊廣在江都遭到覆滅,不以身死為可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載去的圖書重新奪回來。難道人性之所專注的東西,能夠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嗎?或者天意認(rèn)為我資質(zhì)菲薄,不足以享有這些珍奇的物件嗎?抑或明誠死而有知,對這些東西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嗎?為什么得來非常艱難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九)、
【正文】:嗚呼,余自少陸機(jī)作賦之二年
【陸機(jī)作賦==陸機(jī):西晉華亭(今上海松江縣)人,文學(xué)家。杜甫《醉歌行》:“陸機(jī)二十作《文賦》?!崩钋逭找允藲q嫁趙明誠,故云“少陸機(jī)作賦之二年”?!?/b>,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
【蘧瑗(qú渠yuàn媛)知非==蘧瑗,字伯玉,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痘茨献印ぴ烙?xùn)》:“故蘧伯玉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此句說她作序之年已五十二歲?!?/span>,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
【人亡弓,人得之==《孔子家語·卷二》:“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聞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遺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薄?/b>,又胡足道。所以區(qū)區(qū)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
【玄黓(yì弋)歲==《爾雅·釋天》:“太歲在壬曰玄黓。”紹興二年,歲在壬子,故云。按此處記題序年份似有脫誤。李清照五十二歲當(dāng)為紹興五年(1135)。又按,一說下文“甲寅”當(dāng)指紹興四年甲寅(1134)。壯月==八月?!稜栄拧め屘臁罚骸鞍嗽聻閴选!薄?/span>,易安室題
【易安室==李清照室名,似取義于陶淵明《歸去來辭》:“審容膝之易安”?!?/b>。
【譯文】:唉!陸機(jī)二十作《文賦》,我在比他小兩歲的時候嫁到趙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現(xiàn)在我已比他大兩歲:在這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欢杏斜赜袩o,有聚必有散,這是人間的常理。有人丟了弓,總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計較。因此我以區(qū)區(qū)之心記述這本書的始末,也想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點鑒戒。紹興二年,太歲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題。
——選自呂無黨抄本《金石錄》,參校李文裿輯《漱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