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見于史載的有兩個,一個是大羿,帝俊和堯時代的人;另一個后羿則晚得多,在夏代太康時期,太康失國后羿代夏就是他干的,后來被手下寒浞搶班奪權(quán)給殺了。
所謂后羿射日,實際是張冠李戴,應(yīng)該是大羿射日。也許是因為后羿精于箭術(shù),后世就把射日的傳說與他聯(lián)系到一起。
一
《山海經(jīng)》有關(guān)于羿的記載,但并沒有射日之說。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帝俊賜羿彤弓素繒,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
彤弓即朱漆大紅之弓,古代天子賜給有功的諸侯或大臣以專事征伐,是一種權(quán)力和榮譽的象征,有點像后世所說的尚方寶劍。
《山海經(jīng)》是部奇書,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的最早版本是東晉郭璞的《山海經(jīng)注》,但至遲到漢代,寫《史記》的司馬遷是看過的,“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睎|漢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則列有書目,“《山海經(jīng)》十三篇”。
事實上,先秦時期的《呂氏春秋》(秦國)、《天問》(楚國屈原)等都有不少內(nèi)容與《山海經(jīng)》相同,他們應(yīng)該都見過《山海經(jīng)》。
如屈原所問,“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彃bì,意為射)說明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有羿射日的傳說。
由此可見,現(xiàn)存版本的《山海經(jīng)》并沒有羿射日的故事,但以前的版本可能是有的。
如唐代成玄英的《莊子疏》有引用《山海經(jīng)》:“羿射九日,落為沃焦?!?/p>
宋代大型類書《錦繡萬花谷》也有引用《山海經(jīng)》:“堯時十日并出,堯使羿射十日,落沃焦”。
他們所引用的版本顯然與流傳至今的不一樣。
羿射十日的完整故事見于《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西漢):
“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p>
猰貐(yàyǔ)、鑿齒、九嬰、大風(fēng)是四種傳說中的怪獸,封豨(xī)是野豬、修蛇是大蟒。
二
十日何解?
有說是幻日的天文現(xiàn)象,有說是孛星經(jīng)過,也有說是部落的名字或者干脆說是十個崇拜太陽的部落,更偷懶的說法是UFO外星人干的。
各說各有理,也不直接否定,讓我們先來看看十日從哪來的。
關(guān)于十個太陽的記載,《山海經(jīng)》里就有。
《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載于烏”。
這兩段話是說十日棲息于扶桑木,這十個太陽每天一個輪流乘坐金烏上山下鄉(xiāng)送溫暖。
十日的出處,《山海經(jīng)》里也有。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p>
十日為羲和所生,羲和是帝俊之妻,這十個太陽就是由她所生并在她的看護下輪流值班。
羲和生了十個太陽,神話色彩太濃了。我們再來看看更接地氣說人話的記載。
《尚書·堯典》載:
(堯)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日中,即白天不長不短,為春分)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日永,即白晝最長,為夏至)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宵中,為夜晚不長不短,為秋分)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鷸毛。(日短,即白晝最短,為冬至)
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厘百工,庶績咸熙?!?/p>
《山海經(jīng)》里說有國名羲和,有女名羲和,《尚書》這里也有羲和,受堯之命負責(zé)掌管日月星辰。
而且還具體說了,堯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人分別到東南西北四個地方觀星象、定季節(jié)、作歷法,確定春分秋分和夏至冬至四個節(jié)氣,將一年定為366天(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并通過置閏(以閏月定四時)的辦法確保四時不亂。
顯然,這里的羲和是人而不是神,負責(zé)的是觀測天象制定歷法的工作,所謂歷象授時也就相當(dāng)于今天紫金山天文臺的工作。
且慢,不僅堯時有羲和,再往前的黃帝時期也有。
據(jù)《世本》載,“黃帝命羲和占日,常儀占月?!?/p>
再往后到夏代也有羲和。
《尚書》記載,夏代仲康時期,羲和因酗酒而沒有及時預(yù)報日食造成民間恐慌,“羲和湎淫,廢時亂日,胤往征之,作《胤征》?!?/p>
由《尚書·胤征》的記載可知,負責(zé)觀天的工作要求極為嚴苛,諸如日食月食這些異常天象,報早了或者報晚了都要殺頭,更何況你干脆漏報,“先時者殺無赦,不及時者殺無赦”(照這個標準,明清時期被西方傳教士打臉那些天文官都得送菜市口)。
顯然,如果這些記載都屬實,那只有一種可能,羲和并不是某個女人,而是負責(zé)司天的官職。
如《漢書·平帝紀》記載,漢平帝元始元年設(shè)有羲和四人,是秩二千石的中央官員,其主要職責(zé)是“治明堂辟雍”、“典儒林史卜”、“考定律令”,即負責(zé)編寫史書、掌管典籍、天文歷法、祭祀等(并不專責(zé)天文星歷,更偏于史官)。
再如始建國元年(始建國是王莽新朝的年號)即公元8年,王莽就把大司農(nóng)一職改成了羲和,“更名大司農(nóng)曰羲和,后更為納言?!保ā稘h書·王莽傳中》)
至于羲和一職的由來,很有可能來自于伏羲和女媧。羲就是伏羲,和是女和,和通媧,即女媧,伏羲和女媧都曾經(jīng)觀天制歷。
羲和司天自然與太陽有密切關(guān)系,但問題是,十日,十個太陽,這幾個意思?
三
你可能猜到,又要扯到歷法了。
確實如此。
不單是中國,在整個人類歷史上,歷法只有三種,太陽歷、太陰歷以及陰陽合歷。
我們現(xiàn)在用的公元某年,就是一種太陽歷(簡稱陽歷)。
穆斯林世界用的回歷,就是太陰歷(簡稱陰歷)。
中國俗稱的農(nóng)歷,其實并非陰歷,而是陰陽合歷。
我們知道,地球自轉(zhuǎn)一圈,這是一天;月亮繞地球一圈,這是一月;地球繞太陽一圈,這是一年。
月圓之夜到下一個月圓之夜是一個月,但月亮的盈虧變化是這么周而復(fù)始地,第十二個月的月圓與第十三個月的月圓與之前以及之后的每一次月圓并沒有任何區(qū)別。所以,如果僅僅以月亮為參照,我們能得出月的周期,但并不能產(chǎn)生年的概念。
對太陽的觀測可以用圭表測每天中午日影的長短(或者測量晝夜長短),夏至?xí)y得最小值,冬至?xí)y得最大值,在兩個最小值或兩個最大值之間,就是一年。
與觀測月亮一樣,如果僅僅以太陽為參照,我們也只能得出年的周期,無法產(chǎn)生月的概念。
可想而知,純粹的太陽歷最小的周期就是年,可一年如此漫長,為了便于記憶和日常使用,勢必需要人為分段。
別忘了,太陽歷是觀測太陽產(chǎn)生的,與月亮沒任何關(guān)系,把一年分做幾段以后,比如分為十段,你說該叫十月還是十日?顯然,既順理成章也最恰當(dāng)?shù)姆Q呼就是:十日。
十日,就是十個月。
四
《左傳·昭公七年》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p>
如果十日就是十個太陽,并以此為依據(jù)“人有十等”,那么,十個太陽豈不就應(yīng)該是常態(tài)么?顯然是不可能的;如果十日只是某種天文異象,那就不足以成為“人有十等”的依據(jù),這也可以反證十日不可能是十個太陽。
按《春秋左傳注疏》中杜預(yù)(西晉)的注解,十日即“甲至癸”,即十天干,也就是用十天干紀時,把一年分為甲日、乙日、丙日、丁日直到癸日等十日。
由此可見,古代社會曾經(jīng)實行過十日歷(即一年十個月)。
前文解譯女媧補天時我們說過,直到今天,西南地區(qū)的彝族仍然在傳承和使用十月太陽歷(一年十個月,每月36天,年終另加5天節(jié)日并四年一閏,是純粹的太陽歷)。
此外,《大戴禮記》中有《夏小正》,是一篇農(nóng)事歷法的記載,有一至十月以及十一月、十二月的記錄,但據(jù)考證,其中的十一月和十二月應(yīng)該是后代儒生自以為是地畫蛇添足,也就是說,《夏小正》所記錄的也是一種十月歷(具體考證從略,請參看劉堯漢、陳久金等人的研究)。
五
到這就很清晰了,所謂十日,不過就是一年分為十個月的一種歷法。
這種十日歷(或稱十月太陽歷)是誰發(fā)明的呢?
《山海經(jīng)》說帝俊之妻羲和生十日,所以,很可能是在帝俊時代形成了十日歷。
事實上,除了十日,還有十二月。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p>
帝俊另一個媳婦兒常羲生了十二月。
想來你也會用歷法的思路看神話了吧,沒錯,同樣的道理,十二月就是一年分為十二個月的歷法。
也就是說,帝俊時代不僅有十月太陽歷,還有另一種十二月歷。
而十二月歷,最大的可能就是將太陽歷與月亮觀測相結(jié)合的陰陽合歷(黃帝使常儀占月,常儀即常羲)。
因為月亮繞地旋轉(zhuǎn)產(chǎn)生的月周期是29.5天,月亮公轉(zhuǎn)12圈是354天,13圈就是384天,而太陽歷的一年是365天,354、384和365這三個數(shù)據(jù)進行調(diào)和,自然就會產(chǎn)生一年365天以太陽為參照,一年十二月用月亮做參照,各自不足的部分再用閏年的辦法來補齊。
十日太陽歷與陰歷調(diào)和以后變成十二月歷,雖然十日取消了,但并不是完全取代太陽,以太陽為參照仍然是核心(節(jié)氣來自太陽,與陰歷無關(guān)),所以,羿射掉九個太陽還留下一個太陽。
那么問題又來了,羲和與常羲(常儀)、十日歷與十二月歷,兩者到底是在帝俊時代(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還是黃帝時代(羲和占日,常儀占月)呢?
帝俊,又作帝夋(俊夋都讀作qūn),有一種說法是帝俊即五帝之一的帝嚳。
《史記·五帝本紀》:“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勛。娶娵訾氏女,生摯。帝嚳崩,而摯代立。帝摯立,不善,而弟放勛立,是為帝堯。”
如果是這樣的話,帝俊也就是黃帝的曾孫,堯和摯的父親。
那么,發(fā)明陰陽歷的功勞自然應(yīng)該記到黃帝身上,而帝俊所做的,或許就是將先輩的陰陽歷修正得更加精確。
PS1:上古帝王世系是一大筆糊涂賬,勝者為王僭奪對方成果是完全有可能的。
PS2:帝俊的身份是謎中之謎,也可能與黃帝根本不是一系,甚至年代早于黃帝。
六
如上所述,所謂羿射十日,就是將與季節(jié)物候逐年背離的十日太陽歷廢除并更換為更為準確的陰陽歷。
且慢,不是說黃帝、帝俊都已經(jīng)使用陰陽歷了么?堯是他們的后代,怎么還在使用十日太陽歷呢?
請注意《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中的記載,堯命羿“上射十日”后,其結(jié)果是“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p>
堯的天子位繼承于其兄弟摯,怎么會因為羿射十日然后才被推舉為天子呢?
別忘了,在秦始皇統(tǒng)一度量衡統(tǒng)一貨幣等之前,中國的地盤上從來沒有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即便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雖然有共同的周天子,但各諸候國實際上是高度自治的,以歷法來說,各國使用的就不盡相同,這就是所謂的古六歷(黃帝歷、顓頊歷、夏歷、殷歷、周歷、魯歷,并行于不同諸候國)。
所以,羿射十日的歷法修改,并不發(fā)生在堯所能直接治理的地區(qū),而是與其相距比較遙遠的部落,因為交通與通信的落后,仍然還在使用誤差越來越大的十日太陽歷,直到羿的到來才獲得了歷法的最新成果,并因此而承認堯是新天子的合法性。
瞧瞧,帝都才是科技中心文化中心,從古至今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