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形象，首先是一位大詩人，因?yàn)樗簧傆媱?chuàng)作了近萬首詩，而詞作僅有143首，兩相比較，詞跟詩完全不成比例。宋淳熙十六年，陸游整理完自己的詞集，而后寫了篇《長短句序》，其在序中稱：“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shù)年，今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span>
陸游撰《放翁詞》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刻《宋名家詞》本
由這段自序知，他的詞作大多創(chuàng)作于年輕時，晚年整理自己的詞集時，后悔當(dāng)年寫這么多的詞。這至少可以證明他在年輕時頗喜作詞，然而到了晚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悔其少作，但仍然會偶爾為之，并且，他沒有舍棄這些詞作，還是將其結(jié)集出版。歐明俊在《陸游研究》一書中對陸游的詩詞比例做了統(tǒng)計：“《劍南詩稿》凡八十五卷計九千多首，而晚期作品竟占六十五卷，近六千五百首之多。詞與詩的情形恰好相反，晚年僅有三首?！?/span>
《皇甫持正文集》六卷補(bǔ)遺一卷，清光緒二年馮氏讀有用書齋三唐人集本，陸游跋
陸游晚年寫了六千五百多首詩，而詞僅作了三首，如此說來，這三首詞與他那大量的詩作比起來，連偶爾為之都算不上。但畢竟陸游是文學(xué)大家，他的這些偶爾為之，依然受到了后世的廣泛夸贊。《四庫全書總目》在給《放翁詞》所寫的提要中，就有如下的評價：“游生平精力盡于為詩，填詞乃其余力，故今所傳者，僅及詩集百分之一。劉克莊《后村詩話》謂其時掉書袋，要是一病。楊慎《詞品》則謂其纖麗處似淮海，雄快處似東坡。平心而論，游之本意，蓋欲驛騎于二家之間，故奄有其勝，而皆不能造其極。要之詩人之言，終為近雅，與詞人之冶蕩有殊。其短其長，故具在是也?！?/span>
四庫館臣說，陸游的主要精力用在了寫詩方面，填詞乃是偶爾為之，所以他的詞僅是詩的百分之一，而提要中又引用了劉克莊對陸游的評價，劉認(rèn)為陸游的詞有用典過多、掉書袋的毛??；同時，楊慎評價陸游詞寫得婉約的部分像秦觀，而豪放的部分則有東坡風(fēng)格。四庫館臣則覺得，以陸游的本意，他是想將這兩者合二為一，可惜的是，無論婉約還是豪放，陸游都沒有能超過這兩個人，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呢？四庫館臣認(rèn)為，這是陸游偏重詩作造成的，因?yàn)樵娭v求雅正，詞講求冶蕩，所以作為大詩人的陸游，也就很難在詞作方面同樣出表現(xiàn)的極端。
劉克莊的原話出自《跋劉叔安感秋八詞》：“長短句昉于唐，盛于本朝。余嘗評之：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態(tài)；美成頗偷古句；溫、李諸人，苦于挦撦；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艷，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后村說，詞產(chǎn)生于唐，而盛于宋，接著評價了幾位大詞人的不同風(fēng)格，他講到了柳永、周邦彥、溫庭筠及李煜等人，又說近年陸游和辛棄疾的出現(xiàn)一下子掃蕩了詞壇上的纖艷風(fēng)格，具有高昂的氣概，惟一的瑕疵是兩人的詞都有著掉書袋的毛病。
下起了薄薄的雪
從這段話的語氣來看，劉克莊依然在夸贊陸、辛，并沒有把掉書袋這件事看得有多嚴(yán)重，例如他在《翁應(yīng)星樂府序》中又有著這樣的贊語：“至于酒酣耳熱，憂時憤世之作，又如阮籍、唐衢之哭也。近世唯辛、陸二公有此氣魄。”在這里，劉克莊依然夸獎著陸、辛的氣魄，看來在他眼中，雄渾才是陸游詞作的本色。在《后村詩話續(xù)集》卷四中，劉克莊又對陸游的詞做了風(fēng)格上的分類：“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span>
對于劉克莊的這段話，高利華在《亙古男兒——陸游傳》中作出了這樣的評價：“這番話自有過譽(yù)之處，卻概括了放翁詞的三類題材風(fēng)格，即抒寫匡復(fù)河山、憂時忠憤、‘激昂感慨’的愛國詞；寄情山水風(fēng)月、‘飄逸高妙’的隱逸詞；抒發(fā)男女閨情春怨、‘流麗綿密’的戀情詞。陸游現(xiàn)存的140多首詞，主要集中在抒懷、隱逸、戀情三類題材?！庇纱丝芍?，陸游詞流傳至今者雖然僅百余首，其風(fēng)格卻有著多樣性。而四庫館臣所述及的明代楊慎評語，其實(shí)是有針對性的，楊慎在《詞品》卷五中說：“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其《感舊》［鵲橋仙］一首：‘華燈縱博……’英氣可掬，流落亦可惜矣！其‘墜鞭京洛，解珮瀟湘。欲歸時，司空笑問，漸近處，丞相嗔狂’，真不減少游?！?/span>
楊慎所指的這首《鵲橋仙》，全詞如下：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dāng)年豪舉。酒徒一一取封侯，獨(dú)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君恩賜與！
就流傳廣度而言，該詞并非陸游詞中的名篇，然細(xì)品該詞，能夠看到陸游晚年雖然退居紹興，但心中的不平氣依然時時涌動，尤其最后三句，他暗用了賀知章的典故，以此來表達(dá)睥睨一切的心態(tài)。
若以名氣論，陸游的詞作當(dāng)然是那首《釵頭鳳·沈園題壁》最為后人所樂道：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祠介紹牌
這首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也為后世所津津樂道。其本事書上都有記載，例如《齊東野語》等等，我引用其中一段如下：“陸務(wù)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
當(dāng)年陸游娶了表妹唐婉，按說兩家人本來就是親戚，但不知什么原因，雖然夫婦二人處得很好，但是婆婆卻容不下這個兒媳。沒辦法，陸游只好在外面給唐婉搞了套房子，兩人繼續(xù)偷著來往，但后來還是讓他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堅(jiān)決的將兒媳趕回了娘家。后來唐婉又嫁給了本地另一人，某天春游時，陸游在沈園遇到了唐婉夫婦，看來這位唐婉倒是很落落大方，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現(xiàn)任丈夫，同時請其丈夫置辦酒席，來招待陸游。這樣的酒席讓陸游吃得很難受，而后他就在沈園的墻壁上題下了這首詞。
小憩
按照書上的記載，此后的陸游還寫過多篇詩作懷念唐婉。而他所作的這首《釵頭鳳》，因?yàn)楦星檎鎿?，于是廣為流傳，也被唐婉看到了，于是唐婉也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倚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據(jù)說，唐婉寫此詞后不久，就因抑郁而死。以我的想象，這種說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后世的附會，因?yàn)樵谒纬?，離異再婚并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何況從唐婉跟后夫的關(guān)系來看，他們的相處也還不錯。雖然她懷念前夫，但也不太可能為此而死。當(dāng)然，事實(shí)如何，我也不知道，只能做這種隨意的推測了。
就陸游的經(jīng)歷來說，雖然他也想念前妻，但也不會像后人所認(rèn)為的那樣，是如何的痛苦與難受。比如《隨隱漫錄》卷五中記有這樣一段八卦：“陸放翁宿驛中，見題壁云：‘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凄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放翁詢之，驛卒女也，遂納為妾。方余半載，夫人逐之。妾賦《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span>
某天陸游住在驛站，看到墻壁上的一首詩寫得不錯，一打聽，原來是驛站工作人員的女兒所寫，于是陸游就把她納為了妾，可是僅過了半年，這位妾就被陸游的夫人趕走了，由此可知，他后娶的老婆是位悍婦，由此推論起來，他想念唐婉，倒也有些緣由。
這頭獅子很滑稽
陸游的這次納妾雖然半途而廢，但并沒有阻止他在這方面的追求?！洱R東野語》卷十一中又錄有這樣一段話：“蜀娼類能文，蓋薛濤之遺風(fēng)也。放翁客自蜀挾一妓歸，蓄之別室，率數(shù)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頗疑之。客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之云：‘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yīng)念得脫空經(jīng)，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工夫咒你?！蛑r翁嘗挾蜀尼以歸，即此妓也?！?/span>
陸游46歲時到四川任職，工作了8年之后，直到54歲才得以奉旨東歸，而返回的同時，他帶回了一位四川妓女。顯然他的夫人不能容之，于是只好給此女另外弄了一套房子，有空時就前去見此女?？墒怯幸欢螘r間陸游生病，去看此女的次數(shù)少了，于是引起了此女的疑心，兩人以作詞的方式進(jìn)行解釋。這件事后來被人聽說后，就有人造謠說陸游曾經(jīng)從四川帶回來一位尼姑，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妓女。這樣的傳說顯然對放翁不利，但也由此說明，陸游不僅在性格有著豪放的一面，同時也是位兒女情長之人。
他曾經(jīng)給韓侂胄寫了篇《南園記》，為此受到了后世的詬病。其實(shí)從相關(guān)記載來看，陸游本不愿意寫此記。《隱居通議》卷二十一中稱：“韓侂胄顓政，方修南園，欲得務(wù)觀為之記，峻擢史職，趣召趣闕。務(wù)觀恥于附韓，初不欲出。一日，有妾抱其子來前，曰：‘獨(dú)不為此小官人地耶？’務(wù)觀為之動，意為侂胄作記。是由失節(jié)，清議非之。”以陸游那種正直的性格，他當(dāng)然不愿意去巴結(jié)韓侂胄，但是有天，他的一個小妾抱著小孩子來跟陸游哭訴，言外之意是說，你不替大人著想，總要替孩子想一想。陸游一見孩子，馬上心軟了，于是就給韓侂胄寫了那篇《南園記》，看來這也是典型的英雄氣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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