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冰
和戰(zhàn)之爭與張元干《賀新郎》
靖康元年（1126）十月，汴京被金兵攻破，徽宗、欽宗被俘，北宋滅亡第二年，徽宗的第九個兒子趙構(gòu)在應(yīng)天（今河南商丘市）即位，后來廟號高宗。高宗隨即南渡，歷史上稱為南宋。高宗即位的第二年，金國又繼續(xù)大舉南侵，并于建炎三年（1129）在北方立劉豫為帝，國號齊，史稱“偽齊”。從建炎元年（1127）到紹興八年（1138）的十余年間，金兵數(shù)次南下，高宗一直被破輾轉(zhuǎn)在東南沿海各地。在他逃抵臨安后，為形勢所逼，任用岳飛，韓世忠、宗澤、劉光世、張浚等主戰(zhàn)派將領(lǐng)抗金。建炎三年（1129年）秋，金兀術(shù)統(tǒng)兵南下，占領(lǐng)了建康，接著連破臨安、越州、明州。宋高宗趙構(gòu)一直逃到海上，才沒成為金兵俘虜。金軍大肆掠殺之后北撤，建炎四年正月元宵節(jié)，韓世忠得知金軍北撤的消息率8000精兵奔赴鎮(zhèn)江，屯兵長江中的焦山，把金軍阻截在黃天蕩48天。緊接著，抗金名將岳飛收復被金軍占領(lǐng)的建康，金軍被迫撤至長江以北。同年春，岳飛上書宋廷請求北伐，收復失地。五月，岳家軍從鄂州（今武漢市）渡江開始北伐。首戰(zhàn)攻克攻克郢州（今湖北鐘祥），接著兵分兩路北上，一舉擊敗金與偽齊聯(lián)軍，井乘勝攻占鄧州。岳飛即又分兵相繼收復唐州（今河南唐河）及信陽。但高宗一直畏敵如虎，只想茍且偷安，更懷有私心，害怕岳家軍“直搗黃龍府”從金營迎回欽宗帝，從而威脅自己的帝位。有一個直接的證據(jù)就是，當紹興和議簽訂后，金熙宗按約送宋徽宗靈柩和高宗生母韋賢妃歸宋，并沒有遣返欽宗。韋賢妃臨行時，宋欽宗挽住她的車輪，請她轉(zhuǎn)告高宗：若能回去，他只要當個道觀太乙宮主就滿足了。韋賢妃哭著答應(yīng)：“如果你不回來，我寧愿眼睛瞎掉”。但宋高宗可能考慮到自己不能生育，接欽宗回來皇位必定回到欽宗或其後代，所以後來宋欽宗到死也沒回到南宋。正是出于此目的，他在紹興八年（1138）任用求和派的代表人物秦檜為宰相，操辦主和大計。紹興十年（1140），金軍大舉入侵，宋軍在反擊金軍的南下中，取得了順昌、郾城等役的勝利，岳飛軍收復西京（即洛陽），前鋒直抵朱仙鎮(zhèn)，離汴京僅45里之遙。然而宋高宗卻惟恐有礙對金的和議，他與秦檜迫令張俊、楊沂中、岳飛等撤軍，完顏宗弼（金兀術(shù)）則乘機率重兵進軍淮南，形成大軍壓境之勢。為了徹底求和，高宗召韓世忠、張俊、岳飛三大將入朝，明升官職，實解兵權(quán)。同時還撤銷了專為對金作戰(zhàn)而設(shè)置的三個宣撫司。當時高宗派使者到金求和，在使者叩頭哀求下，金國以“必殺岳飛”為條件，答應(yīng)和議。于是高宗和秦檜開始陷害岳飛。宋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竟以“臨軍征討稽期”和“指斥乘輿”等“莫須有”的罪名將岳飛毒死于風波亭。岳飛死時，年僅39歲。當金獲知岳飛已死，連連擺酒慶賀。最大的障礙除去后，紹興十一年（1141），宋金達成和議，史稱《紹興和議》。條約規(guī)定：南宋向金稱臣；東起淮水，西至大散關(guān)一線為界，以北為金統(tǒng)治區(qū)，以南為宋統(tǒng)治區(qū)；南宋向金送納歲幣。宋金對峙局面形成。
就在這個背景下，出現(xiàn)了胡銓振聾發(fā)瞶的《戊午上高宗封事》和洛陽紙貴的張元干詞《賀新郎》。
紹興八年（1138），金國派遣張通古、蕭哲二人作為“江南詔諭使”，攜帶國書，在內(nèi)奸王倫的陪同下，來到南宋都城臨安進行和談。金使態(tài)度極其傲慢，目中無入，對南宋當局百般侮辱。但宋高宗和秦檜熟視無睹，一味茍且偷安，不惜卑躬屈膝與金使議和。此舉激起了朝中大多數(shù)大臣與全國軍民的義憤，紛紛起來反對。時任樞密院編修官的胡銓反對議和最為激烈，他上書《戊午上高宗封事》，對金國議和的陰謀進行揭露。指出“此膝一屈，不可復伸；國勢陵夷，不可復振”。要求拘留金使，興師問罪，并斬秦檜、王倫、孫近“三人之頭，以謝天下”。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寧愿投東海而死，也決不在小朝廷里求活。奏疏一經(jīng)傳出，立即產(chǎn)生強烈反響。宜興進士吳師古迅速將此書刻版付印散發(fā)，吏民爭相傳誦。金人聽說此事后，急忙用千金求購此書，讀后，君臣大驚失色，連連稱“南朝有人”、“中國不可輕”。宋高宗趙構(gòu)和秦檜看到《封事》后，便以“狂妄上書，語出兇悖，仍多散副本，意在鼓動、劫持朝廷”的罪名，革去胡銓的官職，并送往昭州（今廣西省平樂縣）編管。詔令剛出，引起朝中許多正直之士的同情，給事中勾龍如淵、諫議大夫李誼、戶部尚書李彌遜、侍御史鄭剛中等人紛紛想方設(shè)法為胡銓辯解、援救。秦檜迫于無奈，只得改貶為福州威武軍簽判。紹興和議簽約后第二年（1142），懷恨在心的秦檜又指使爪牙誣陷胡銓，將他除名，押往新州（今廣東興縣）編管。迫于秦檜的熏天氣焰，“一時士大夫畏罪箝舌，莫敢與之談”（岳珂《桯史》卷十二），一些親朋好友也不敢送行，甚至希望他早點離開?！捌缴H黨避嫌畏禍，唯恐去之不速”（蔡戡《蘆川居士詞序》）當時，胡銓在福唐（今福建福清）聞謫命，即由福唐出發(fā)，經(jīng)福州時，退居在家的張元干激于義憤，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作《賀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為胡銓送行。就是因為這首詞，秦檜遷怒于張元干。張元干在此之前就因為寫過一首《賀新郎》詞贈李綱，支持其抗戰(zhàn)，被秦檜以他事追赴大理寺除名削籍，閑居在家。這首詞被贈李綱的《賀新郎》流傳更廣，影響更大。所以在秦檜當權(quán)時期，張元干一直在江浙等地流浪，最后客死他鄉(xiāng)，但這首詞卻連當時的婦孺皆能歌，且永遠載入史冊。據(jù)南宋詞人楊冠卿《客亭類稿》記載，他有次乘船過吳江垂虹橋時，聽到溪水旁邊的孩子，居然在唱“張仲宗'目盡青天懷今古’等句，音韻洪暢，聽之慨然”（卷十四）。
張元干（1091—約1161），字仲宗，號蘆川居士、真隱山人，晚年自稱蘆川老隱。蘆川永福人（今福建永泰嵩口鎮(zhèn)月洲村人）。歷任太學上舍生、陳留縣丞。金兵圍汴，秦檜當國時，入李綱麾下，堅決抗金，力諫死守。曾賦《賀新郎》詞贈李綱，后秦檜聞此事，以他事追赴大理寺除名削籍。元干爾后漫游江浙等地，客死他鄉(xiāng)，卒年約七十，歸葬閩之螺山。張元干博覽群書，文學修養(yǎng)很高，他能詩、能詞、能文，其著作有《蘆川歸來集》10卷、《蘆川詞》2卷，計180余首。內(nèi)容十分豐富，有寫景色，歌頌祖國的美麗江山；有抒發(fā)與朋友之間的交往和友情；有怒斥昏庸誤國的奸臣；有寫堅決抵抗金兵侵擾等情況，他的著作洋溢著愛國激情，深受人們稱贊?！端膸烊珪偰俊贩Q“其詞慷慨悲涼，數(shù)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他的詞風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早年詞作，風格清新、婉麗；南渡以后豪放、悲壯，風節(jié)凜然?，F(xiàn)福州永泰縣城關(guān)塔山公園內(nèi)存有張元干祠，改稱為“張元干紀念館”。
福州永泰縣城關(guān)塔山公園內(nèi)張元干紀念館
送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1） 張元干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2）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3）聚萬落千村狐兔。（4）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5）更南浦、送君去。（6）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7）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8）雁不到，書成誰與？（9）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0）舉大白，聽《金縷》。（11）
【注釋】
（1）胡邦衡（1102—1180）：胡銓，字邦衡，號澹庵，吉州廬陵薌城（今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區(qū)值夏鎮(zhèn)）人。愛國名臣，廬陵“五忠一節(jié)”之一，與李綱、趙鼎、李光并稱為“南宋四名臣”。高宗建炎二年（1128）進士。初授撫州軍事判官，金人渡江南下，胡銓募鄉(xiāng)丁助官軍捍御。后除樞密院編修官。紹興八年（1138），秦檜主和，胡銓抗疏力斥，乞斬秦檜與參政孫近、使臣王倫，聲振朝野。但遭除名，編管新州，移謫吉陽軍。秦檜死，移衡州。宋孝宗即位，復奉議郎，知饒州。歷國史院編修官、兵部侍郎，以資政殿學士致仕。淳熙七年（1180）卒，謚忠簡。有《澹庵集》。謫（zhé）：封建時代特指將官吏降職，貶往邊遠之地；新州：今廣東新興縣，當時的蠻荒之地。當時胡銓遭到的處分是“除名，編管新州”，即開除官員身份，遣送到新州接受編管。編管：宋代官吏得罪，謫放遠方州郡，編入該地戶籍，并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謂之“編管”。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抒發(fā)作者對淪陷的中原大地日夜思念。神州：古時中國稱為赤縣神州。語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這里指中原淪陷地區(qū)；畫角：軍中所用號角，上面飾有彩繪；故宮：這里指北宋故都汴京的宮殿；離黍：即“黍離“，為押韻而顛倒。語出《詩經(jīng)·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內(nèi)容是說西周亡后，一位周朝的官員經(jīng)過故都鎬京，見昔日的宮室皆夷為平地，上面長滿了小米和谷子，憂傷彷徨，寫下這首《黍離》之歌。張元干借此表達對北宋滅亡、中原淪陷的傷感和思念。黍：小米。離：離離，禾苗行列整齊的樣子。
?。?）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暗喻北宋王朝傾覆，金兵入侵給國家民族帶來的災(zāi)難。底事：為什么；傾：倒塌。據(jù)《神異經(jīng)》：“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又據(jù)《淮南子·天文訓》：共工與顓頊爭地位。共工戰(zhàn)敗，憤怒之中以頭撞天柱不周山，結(jié)果“天柱折，地維絕”。九地：遍地。“九”泛指其多；黃流亂注：金兵遍地作亂。黃流，代指金兵。
?。?）聚萬落千村狐兔：無數(shù)村落已被金兵占據(jù)。落，村落；狐兔：代指金兵。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對南宋上層失去抗戰(zhàn)熱情，一系推行和談投降路線表示不滿。這里是化用杜甫《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詩意。天意：指朝廷用意；“人情”一作“人生”，“老易”一作“易老”；“難訴”一作“如許”。
?。?）南浦：泛指送別的地方。浦：水濱。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之何如”。
（7）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耿：明亮；斜河：斜轉(zhuǎn)的銀河，表示夜深；斷云：一片云；微度：慢慢飄過。
?。?）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江山：一作“家山”，寫胡銓遠謫；回首對床夜語：回憶兩人之間的友誼。對床夜語：指知己朋友深夜談心。白居易《雨中招張司業(yè)宿》：“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雁不到，書成誰與？
?。?）雁不到，書成誰與：指兩人之間書信難通。古人傳說有“鴻雁傳書”。湖南衡陽衡山上有回雁峰，據(jù)說南飛的大雁飛到這里即止。新州遠在衡陽之南，所以書信無法傳遞。
?。?0）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這兩句是說兩人的友誼建立在政治目標相同的基礎(chǔ)上，所以臨別之際不會像小兒女那樣哭哭啼啼！兒曹：小輩們；爾汝：你我相稱，表示親密。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11）舉大白，聽《金縷》：舉起酒杯，聽我唱《賀新郎》。大白：酒杯；《金縷》：即《賀新郎》，《賀新郎》又稱《金縷曲》、《金縷衣》、《金縷詞》。
下片寫出了作者對胡銓的深厚友誼以及對他的慰勉。
開頭四句是寫詞人送別胡銓時所看到的景致?！皼錾读邭埵睢秉c明季節(jié)，說明作者寫詞時，是在夏末秋初。涼風吹動岸邊的柳樹，仿佛在催著殘存的暑氣趕快退盡。天上，銀河明亮傾斜，星星稀疏，月亮清淡，不時有一兩片云彩輕輕遮住月亮，又忽然飛了過去?！肮⑿焙印笔钦f銀河在夏夜顯得很清晰。這時詞人在想些什么？從“萬里江山知何處”到“書成誰與”幾句，就具體地寫出了作者所想的內(nèi)容。胡銓流放新州，從此相隔萬里，再不知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叵胍郧?，兩人常常在夜里面對面躺在床上談心，而今后，傳書的大雁飛不到偏僻邊遠的新州，信寫成了，又該交給誰寄去呢？但是，作者并不到此為止，“目盡青天懷今古”以下兩句，便把詞的思想境界大大提高了一步。“目盡青天”是說詞人仰起頭來久久地凝視青天，仿佛要把它看透?！皯呀窆拧笔侵缸匪脊磐駚淼挠⑿廴宋铩！皟翰芏髟瓜酄柸辍背鲎蕴瞥娙隧n愈《聽穎師彈琴》詩：“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边@兩句借用韓愈的詩句而加以變化，意思是說張元干和胡銓在分手時能夠放眼天下，懷想古今，相互勉勵以英雄人物為榜樣，頑強地斗爭下去，而決不肯象小兒女似地為了朋友私情不忍分別。思怨在這里指交情。
在詞的最后兩句作者以高昂的調(diào)子寫道：來，讓我們高高舉起酒杯（“大白”就是酒杯），聽我唱一曲豪壯的《金縷曲》（《賀新郎》的別名）來為你送行吧！這就把不肯屈服、堅持斗爭的精神推向了高潮，使這首詞產(chǎn)生了巨大的鼓舞人心的力量。
天意從來高難問
采石之戰(zhàn)與張孝祥《水調(diào)歌頭》
紹興十一年（1141），宋金達成兩國罷兵的《紹興和議》《紹興和議》后，宋、金之間維持了近二十年的和平，期間雙方雖然偶有沖突，但沖突之規(guī)模不大，直到1161年金海陵王完顏亮撕毀和約伐宋。
完顏亮（1122年2月24日―1161年12月15日）為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庶長孫，太師完顏宗干次子。金熙宗皇統(tǒng)八年（1148）拜右丞相?；式y(tǒng)九年正月，兼都元帥。三月，拜太保、領(lǐng)三省事，掌握金朝大權(quán)。當年十二月九日舉行政變，殺金熙宗稱帝，改元天德元年，并將都城由上京（今黑龍江阿城縣白城子）遷往燕京（今北京市）完顏亮曾對大臣高懷貞說他的志向：“吾有三志，國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帥師伐遠，執(zhí)其君長而問罪于前，二也；.無論親疏，盡得天下絕色而妻之，三也?！睘榱藢崿F(xiàn)他的第二個愿望，他決定率師北伐。并為此誅殺極力反對南侵的嫡母徒單氏。
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十月，完顏亮兵分四路，對南宋發(fā)動全面進攻。一路自海道進攻臨安；一路自蔡州（今河南汝南）出發(fā)，進攻荊州（今湖北江陵）；一路由鳳翔進攻大散關(guān)（今陜西寶雞西南），待命入川。他親自率領(lǐng)三十二總管兵，進軍壽春（今安徽鳳臺）。金軍“眾六十萬，號百萬，氈帳相望，鉦鼓之聲不絕，遠近大震?！睉?zhàn)爭初期，金兵進展順利。漢南道劉萼部攻取宋歸化軍、蔣州、信陽軍。別部徒單貞領(lǐng)兵二萬人，大敗宋建康都統(tǒng)王權(quán)于盱眙，進取揚州。前鋒軍連敗宋軍，攻占和州（今安徽和縣）。他到和州指揮作戰(zhàn)。宋軍來戰(zhàn)，兵部尚書耶律元宜擊退宋軍，斬首數(shù)萬，宋兩淮駐軍倉皇退至長江南岸，金軍長驅(qū)直入。宋軍退保江南。
就在這時，完顏亮之從弟完顏雍，乘他南征和中原空虛而在東京（遼陽）稱帝。南征將士也有從前線逃回去擁立完顏雍。十一月二日，完顏雍登位的消息傳到前線，軍心動搖，加之有三路水軍被宋軍擊敗，至此己軍無斗志。但就完顏亮的性格而言，絕不肯南侵無功而返，因此決定先取南宋或至少勝利渡過長江，撈回個“面子”后，再北上與完顏雍抗衡。于是繼續(xù)進抵長江北岸，打造戰(zhàn)船，準備自采石（今屬安徽馬鞍山市）渡江。
當時，宋建康府（今江蘇南京）都統(tǒng)制王權(quán)因無能被罷官，所部一萬八千人剛退至采石，接替王權(quán)的將領(lǐng)李顯忠尚未到任，軍無主帥，士氣渙散，人心惶惶。中書舍人虞允文時任督視江淮軍馬府參謀軍事，奉命督促李顯忠赴任，并代表宋廷到采石慰勞軍隊。他在采石見形勢危急，毅然召集張振、時俊等將領(lǐng)，宣布宋廷抗金命令，犒賞軍隊，動員將士決一死戰(zhàn)。同時，又組織當?shù)孛癖腿罕娺M行支援，使采石一帶的防務(wù)頓形好轉(zhuǎn)。金海陵王誤認為宋軍已敗退逃散，江南岸無兵把守，遂于十一月八日督兵過江。宋軍利用水軍優(yōu)勢，在江中截斷金軍船只，并在船上施放霹靂炮，煙霧和石灰彌漫江面，使金軍無法抵擋。宋軍出動車船，船行如飛，船內(nèi)踏車民兵精神振奮，呼聲震天。金軍敗回北岸。次日，宋水軍直迫長江北岸的楊林渡口，焚毀敵船，金海陵王被迫移軍揚州。十一月二十六日，完顏亮集中兵力，勒令將士說：“三日渡江不得，將隨軍大臣盡行處斬?！边@就激起了兵變，兵馬都統(tǒng)領(lǐng)耶律元宜與其子王祥和都總管徒單守素、猛安唐括烏野等聯(lián)兵反叛，與完顏亮近衛(wèi)軍將士共謀，于次日拂曉發(fā)動兵變，完顏亮聞變，以為是宋軍劫營，急忙起身穿衣。這時一支箭射入帳內(nèi)，他拿起一看，很吃驚地說：“這是我的兵器啊?！眲偵焓秩」阒屑沟?。叛將納合斡魯補上前刺殺，完顏亮中劍后手足猶動，叛將們縊殺了他。耶律元宜代行左領(lǐng)軍副大都督事，率軍北還。南宋再度轉(zhuǎn)危為安。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有一例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zhàn)例——采石之戰(zhàn)。
采石戰(zhàn)勝的捷報傳來，朝野歡呼，上下欣喜若狂。當時被貶在撫州任知州的主戰(zhàn)派狀元張孝祥聞此捷報后，因“小儒不得參與戎事”，不能參與謀劃，更不能親赴前線了此平生之愿。但還是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寫下了這首既有振奮驚喜又有感慨遺憾，感情勃郁的千古名作《水調(diào)歌頭·聞采石戰(zhàn)勝》。
水調(diào)歌頭·聞采石戰(zhàn)勝
雪洗虜塵靜（1），風約楚云留（2）。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guān)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3）。剩喜燃犀處，駭浪與天?。?）。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5）。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yè)故優(yōu)游（6）。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7）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8）。
【注釋】
（1）雪洗虜塵靜：風雪洗凈胡塵，戰(zhàn)后和平寧靜。虜塵：指金兵南侵。古代稱少數(shù)民族為胡虜。采石之戰(zhàn)是在冬十一月風雪交加之時。但其中也帶有雪洗靖康之恥的意思。
?。?）風約楚云留：紹興二十八年（1158）時任起居舍人兼權(quán)中書舍人的張孝祥被殿中侍御史汪澈以“輕躁縱橫、挾數(shù)任術(shù)，年少氣銳”等欲加之罪罷免，在家鄉(xiāng)閑居，往來于宣城、蕪湖間（據(jù)宛敏灝《張孝祥年譜》）宣城、蕪湖古屬楚地?！帮L約楚云留”是閑居在家不得參與王事的委婉說法。
?。?）湖海平生豪氣，關(guān)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我雖有陳登那樣的豪氣，山河又如此瑰麗多姿，但我只能在燈下將手中的寶劍看了又看。這里表示對不能參加采石之戰(zhàn)，實現(xiàn)報國之志的遺憾和惆悵。湖海平生豪氣：典出《三國志·陳登傳》，許汜語：“陳元龍（陳登字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贝艘躁惖亲员?。關(guān)塞如今風景：這里借用東晉宰相王導的故事，表達自己要為國收復失地的心情。據(jù)《世說新語·言語》：“過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飲宴。周顗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皆相視流涕。惟（王）導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眾收淚而謝之。剪燭看吳鉤：在燈下?lián)崦殑?。吳鉤：古代吳地（今蘇州一帶）所造的—種彎形的刀。相傳是春秋時吳王闔閭命人打造。后泛指寶劍。如辛棄疾“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水龍吟》）。
（4）剩喜燃犀處，駭浪與天浮：采石一帶巨浪接天。就像當年溫嶠燃犀下照鬼物躲避一樣，虞允文在此率軍擊退了金兵。燃犀：據(jù)《晉書·溫嶠傳》溫嶠返回江州經(jīng)過牛渚磯（采石磯又稱牛渚磯），見水深不可測，都傳說水下多怪物，溫嶠就叫人點燃犀角下水照看。不一會兒，只見水中怪物前來掩火，奇形怪狀，還有乘馬車穿紅色衣服的。后人用此比喻洞察奸邪。詞人在此暗喻采石戰(zhàn)勝。
?。?）周與謝，富春秋：周瑜和謝玄。兩人分別是赤壁之戰(zhàn)和淝水之戰(zhàn)擊潰南侵之敵的領(lǐng)軍人物。周瑜當時三十四歲，謝玄當時四十一歲。所以說“富春秋”，還很年輕。
?。?）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yè)故優(yōu)游：指兩人當時還很年輕，建功立業(yè)有的是時間。暗示自己已時不我待。小喬：即小橋，周瑜妻子，三國時橋公有二女，皆國色。其中大橋嫁給孫策為妻，小橋嫁給周瑜；香囊未解：據(jù)《晉書·謝玄傳》。謝玄少時好佩帶紫羅香囊，他的伯父宰相謝安怕他玩物喪志，借賭博贏得謝玄香囊，焚之于地。謝玄領(lǐng)悟，刻意磨練自己，成為東晉最精銳的“北府兵”統(tǒng)帥。練兵七年，就是憑借這支部隊，取得淝水之戰(zhàn)的勝利。
?。?）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赤壁磯：在今湖北蒲圻，為赤壁之戰(zhàn)周瑜大敗魏軍處；肥水：亦作“淝水”，在今安徽淮南市八公山下，為淝水之戰(zhàn)謝玄擊潰前秦苻堅處。
?。?）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我也想像宗愨那樣，乘長風破萬里浪。也想像祖逖那樣，渡江北伐，誓清中原。據(jù)《南史·宗愨傳：南陽人宗愨素有大志，他的叔父宗炳問他的志向是什么，宗愨回答說：“愿乘長風破萬里浪?！庇謸?jù)《晉書、祖逖傳》載：祖逖北伐，渡江，中流擊楫而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作者介紹】
張孝祥（1132——1169），字安國，號于湖居士。唐代詩人張籍七世孫，祖籍和州烏江（今和州市），出生于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紹興十三年（1143）前后闔家遷居蕪湖（今安徽省蕪湖市）。父親張祁，亦能詩，官至淮南轉(zhuǎn)運判官兼淮西提刑。紹興二十四年（1154）孝祥參加廷試，高宗親擢為進士第一。授承事郎，簽書鎮(zhèn)東軍節(jié)度判官。張孝祥中狀元后隨即上書為岳飛辯冤，指出岳飛被害，“則敵國慶幸而將士解體，非國家之福也”，表現(xiàn)出堅持抗戰(zhàn)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因而遭權(quán)相秦檜陷害，誣陷其父張祁有反謀，并將其父下獄。次年秦檜死，孝祥轉(zhuǎn)秘書省正字。紹興二十八年（1158）任起居舍人兼權(quán)中書舍人，因主張抗戰(zhàn)不斷遭到主和派排擠打擊，在位不久便被殿中侍御史汪澈以“輕躁縱橫、挾數(shù)任術(shù)，年少氣銳”等欲加之罪罷免，此后閑置近三年之久。紹興三十二年，以集英殿修撰知撫州；孝宗隆興元年（1163）轉(zhuǎn)朝散大夫改知平江府。他在平江鋤強抑暴，上疏要求減免賦稅，有不少德政。隆興二年出知建康，領(lǐng)江東安撫使，兼都督府參贊軍事，積極支持張浚北圖中原，又因符離之敗被主和派攻擊而罷官。在張浚建康留守宴席上所作《六州歌頭》，慷慨激昂，力主抗金的大臣張浚為之感動罷席。乾道元年（1165）仍復集英殿修撰，知靜江府，不久又遭到攻擊。乾道五年（1169），請祠侍親，以顯謨閣直學士致仕。是年夏于蕪湖病死，葬于建康上元縣鐘山之清國寺。今墓存于南京江浦老山。著有《于湖居士文集》，40卷、《于湖詞》1卷傳世。《全宋詞》輯錄其223首詞。
張孝祥是南宋初期朝廷中有才華也有作為的高級官吏，也是一位胸有大志、志在中原的愛國者。在當時和戰(zhàn)兩派的激烈斗爭中，堅定地站在主戰(zhàn)派一邊，終生的愿望就是“開河洛之氛寖，蕩洙泗之膻腥”，恢復中原，以雪國恥。為此而多次受到主和派的排擠打擊。在十五年的從政生涯中，兩入中樞，六更州郡，旅進旅退，赍志以歿。才華沒有得到充分施展，志清中原的人生壯志也成泡影。這是張孝祥的人生悲劇，也是歷史的悲劇，時代的悲劇。
張孝祥南京江浦老山張孝祥墓
【簡析】
紹興二十八年（1158）任起居舍人兼權(quán)中書舍人，因主張抗戰(zhàn)不斷遭到主和派排擠打擊，在位不久便被殿中侍御史汪澈以“輕躁縱橫、挾數(shù)任術(shù)，年少氣銳”等欲加之罪罷免。紹興三十一年正月，擔任直秘閣淮南路轉(zhuǎn)運判官的父親張祁也被彈劾落職。發(fā)生在紹興三十一年冬的采石之戰(zhàn)時，他正在宣城（今安徽宣州市）伴父親閑居（韓酉山《張孝祥年譜》）也就是詞中所說的“風約楚云留”。宣城和馬鞍山同在沿江并相距不遠，所以采石戰(zhàn)勝，他應(yīng)當是最先得到消息。他雖因堅持抗戰(zhàn)而落職閑居，仍不改初衷。對金兵南侵，他堅決主張抵抗。就在采石之戰(zhàn)的前五個月，他還致書新任淮南、江南、浙西制置使劉錡，要求在部隊中擔任一文職：“載筆后車，草布露（公告）以俟獻”（《致劉兩府書》，見韓酉山《張孝祥年譜》）。九月，高宗下《責己詔》，表示要堅決抗金，張孝祥以一介平民身份上《廟堂札子》，表示“詔書既下，雖窮山幽谷，婦人孺子，亦皆感泣”（《廟堂札子》）。認為這樣的詔書可以“慰率土之望，昭在天之靈，杜糾紛之源，一視聽之歸”，統(tǒng)一軍心民心抗擊金虜，表示堅決支持。就在采石之戰(zhàn)打響前，防守江淮地區(qū)的建康府都統(tǒng)制王權(quán)畏敵怯戰(zhàn)，率所部一萬八千人從廬州（今合肥市）往江邊敗退。張孝祥為宣州太守任信孺代筆，致書王權(quán)，批評王權(quán)有負中外之望。希望王權(quán)以國事為重，與李顯忠等團結(jié)抗金：“協(xié)義同力，首尾相應(yīng)，盡去疑問，合為一家，然后可為”。并以布衣身份致書李顯忠，做出同樣建議。（《代任信孺與王太尉權(quán)》、《與李太尉顯忠》，見徐鵬《于湖居士文集》）。所以在這首著名的詞作中，他一方面為主戰(zhàn)派的這一勝利而歡呼，但又為自己不能參與其中，以逞平生之志感到遺憾、惆悵。詞中的“湖海平生豪氣，關(guān)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與同時期所作的《辛已冬聞德音》詩中“小儒不得參戎事，剩賦新詩續(xù)雅歌”，皆是表達了這種“不得參戎事”而又欲一試身手的復雜矛盾心情。詞人的另一首詞作《水調(diào)歌頭·凱歌上劉恭父》以及詩歌《辛巳冬聞德音》，也是謳歌這次勝利，亦表達類似的情感。謝堯仁在《張于湖先生集序》中，說張孝祥“雄略遠志，其欲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膻腥者，未嘗一日而忘胸中”，上述詞作就是見證。
詞的上片是寫采石戰(zhàn)勝給自己的感受，側(cè)重于對現(xiàn)實場景的的描繪。此詞在選材上極富特色：寫采石戰(zhàn)勝和詠歌虞允文挽狂瀾于既倒的歷史功勛，并未去“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的戰(zhàn)斗場面，以及軍中主帥大纛旗下指揮若定的高大形象，而是極力鋪敘戰(zhàn)后山河的和平寧靜，以此來烘托采石之戰(zhàn)對保全南宋江山，保免受金兵鐵騎踐踏的巨大意義。開篇的“雪洗虜塵靜”不但夸敘了戰(zhàn)后山河的寧靜，也恰合隆冬季節(jié)的時令特征，甚至暗示了一雪靖康之恥。用得精當而妥帖。下面再用“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對此戰(zhàn)后的寧靜進行進一步的渲染，號角中吹奏的未嘗不是勝利的凱歌。上闕結(jié)尾處再用溫嶠燃犀下照鬼物躲避，來暗示虞允文在此率軍擊退了金兵。至于“湖海平生豪氣，關(guān)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與“風約楚云留”一樣，則是在采石戰(zhàn)事中楔進自己，在鋪敘中雜以抒情，表達自己既為這一勝利而歡呼雀躍，又為自己不能參與其中，以逞平生之志感到遺憾、惆悵。
下片更是集中抒發(fā)采石戰(zhàn)勝給自己的感受。表達方式也由歷史回憶取代現(xiàn)實場景，感情抒發(fā)取代鋪敘描景。詞中借古喻今，引用周瑜、謝玄、祖逖一系列江左英雄，戰(zhàn)勝南侵之敵或揮師北伐，來比附指揮采石之役獲勝的虞允文和戰(zhàn)后國事的大有可為。其中明顯可看出蘇詞對張孝祥的影響。張孝祥不論為人還是詞風，都深受東坡的影響。張孝祥對蘇軾“追慕之誠”。據(jù)說“每作為詩文，必問門人曰：‘比東坡何如？’（吳熊和《唐宋詞統(tǒng)論》）。這首詞亦是如此：詞中的“剪燭看吳鉤”，尤其是“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數(shù)句，就像蘇軾《念奴嬌·赤壁》中的“遙想公瑾當年”一樣，暗含處閑散置、時不我待的報國無門浩嘆，結(jié)句“我欲乘風去”即是從東坡同一詞牌“月夜懷子由”中的“我欲乘風歸去”化出。此間的忠憤勃郁之氣，亦如蘇軾筆下亂石崩云、驚濤裂岸的大江，激越而奔放。其中引用古人、化用前人成句，也是上承蘇軾，下開辛棄疾之先河。
但張孝祥畢竟是張孝祥?？娿X在《靈溪詞說·論于湖詞》中評價張孝祥詞風時說：“清曠豪雄兩擅長，蘇辛之際作津梁”。在詞史上，張孝祥是蘇軾、辛棄疾之間的過渡人物。三人的詞作風格都是“豪放”，但由于時代和個人秉性的不同，蘇軾是豪壯中見“清雄曠達”；辛棄疾是豪壯中見“蒼涼悲壯”，而張孝祥則是介于兩人之間“清曠豪雄兩擅長”。既有蘇軾的清曠又有辛棄疾的悲壯。這首《水調(diào)歌頭》就明顯在豪壯之中帶有惆悵和遺憾。況且，張孝祥作此詞時不到三十歲，同“周與謝”一樣“富春秋”所以筆之所到，如“小喬初嫁”、“香囊未解”等句，自然地流出“剛健含婀娜”（蘇軾詩）、豪氣中有柔情的別樣風格。
符離之敗與《六州歌頭》
金人在采石戰(zhàn)敗，完顏亮被部下所殺。兩國的政治格局都發(fā)生較大變化：采石之戰(zhàn)第二年紹興三十二年（1162）金國新即位的金世宗在內(nèi)部整頓安定后，派使者高建忠出使南宋，準備簽訂罷兵新約。此時的高宗和主戰(zhàn)派大臣打算趁采石之勝余威，與金國重劃邊界，被高建忠一口拒絕，并指責宋軍為何要背約收復沿淮州郡。高宗無奈，只得派翰林學士洪邁使金重新談判。按照“紹興和議”，南宋向金國稱臣，洪邁帶去的國書上落款應(yīng)該是“臣趙構(gòu)”，但國書上卻是“宋帝”，表示與金國是平等關(guān)系，于是要洪邁重新改寫，洪邁自然不會同意，于是金人將洪邁扣留，三天三夜斷絕飲水口糧，但洪邁堅持不屈。金人無奈，只得放回。
洪邁回到南宋，于是主和主戰(zhàn)兩派又起激烈爭論。由于采石戰(zhàn)勝后不久，主戰(zhàn)派比較得勢，即是一心主和的高宗也感到無奈。于是退位，讓位于養(yǎng)子孝宗，自己成為超脫的成為太上皇。孝宗即位初期，倒是積極主戰(zhàn)。即位一個來月，就為岳飛父子昭雪平反，又從新州召回被編管的胡銓，任命為奉議郎饒州知州。其時紹興年間的抗金名將岳飛、韓世忠、劉錡等皆已迫害致死或老死，只剩下一個張浚。即位第二年即隆興元年（1163），任命張浚為樞密使、江淮宣撫使，統(tǒng)領(lǐng)大軍及丁夫13萬，駐屯泗州（今江蘇盱眙）、廬州（今合肥）、濠州（今安徽鳳陽東北）等地，準備舉兵北伐，收復中原失地?？偣芙匆粠ПR，積極籌備北伐。此時金世宗完顏雍在鎮(zhèn)壓移剌窩斡起義鞏固政權(quán)之后，也欲集兵攻宋，命右丞相仆散忠義為都元帥，紇石烈志寧為左副元帥，率10萬步騎進駐河南。兩國之間征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南宋隆興元年（金大定三年，1163）五月，宋軍開始渡淮北伐。當時張浚手下有兩員大將：李顯忠和邵宏淵。五月初七，張浚命淮西招撫使李顯忠率軍自濠州（今安徽鳳陽縣）渡淮至陡溝（今安徽固鎮(zhèn)東澮河支流）攻靈壁（今安徽靈璧縣）。御前諸軍都統(tǒng)制邵宏淵率軍自泗州攻泗縣（今屬安徽）。金右翼軍都統(tǒng)蕭琦率精騎迎戰(zhàn)李顯忠軍，被擊敗，遂背城列陣抵抗。李顯忠親率將士與之鏖戰(zhàn)，再次將其擊敗，收復靈壁。十日，李顯忠聞邵宏淵攻虹縣受阻，率部自靈壁往援，利用降卒招降金守將大周仁等，收復泗縣。邵宏淵恥于功不出己，自此與李顯忠不睦。十四日，李顯忠、邵宏淵合軍攻符離城（安徽宿州市符離集區(qū)）。李顯忠擊退出城迎戰(zhàn)的金軍后，攻破北門，斬守城金軍數(shù)千人，于十六日攻克符離城。十八日，孝宗詔令邵宏淵受李顯忠節(jié)制，因邵宏淵不服，復改命邵宏淵與李顯忠分統(tǒng)所部，致軍無統(tǒng)帥，各自為戰(zhàn)。二十一日，紇石烈志寧率精騎萬余，自睢陽（今河南商丘）反攻符離，邵宏淵不戰(zhàn)而退。李顯忠孤軍奮戰(zhàn)，將其擊退。次日，金軍復增兵數(shù)萬來攻，李顯忠約邵宏淵出兵合力夾擊，邵宏淵按兵不動。李顯忠孤軍力戰(zhàn)，陣斬金兵5000余。金軍增兵再次攻城，被李顯忠軍用強弓射退。時邵宏淵散布流言，稱盛夏難以在烈日下披甲苦戰(zhàn)，致使軍心動搖。李顯忠軍失利，退入城中。此時邵宏淵之子邵世雄、殿前司馬軍統(tǒng)制左士淵、統(tǒng)領(lǐng)李彥孚等，各率所部逃遁。李顯忠恐孤軍難守，遂率所部夜遁。二十四日，金軍乘勢追擊，宋軍潰敗，被斬4000余人，溺水死者不可勝數(shù)。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符離之敗。符離之敗后，南宋戰(zhàn)斗力喪失殆盡，主和派勢力隨即抬頭，秦檜黨羽湯思退，于七月間被任為右相兼樞密使，議和活動也在進行中。張浚則于四月從江淮宣撫使被召回朝，隨后江淮都督府也被撤罷。在太上皇宋高宗干預下，左相湯思退更加緊進行降金乞和活動。隆興二年（1164年）十二月，在金朝大軍脅迫下達成和議。主要內(nèi)容為：金宋兩國皇帝以叔侄相稱；改“歲貢”稱“歲幣”，銀、絹各減五萬，為二十萬兩匹；宋割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州東）、海（今江蘇連云港）、泗（今江蘇盱眙北）四州外，再割商（今陜西商縣）、秦（今甘肅天水）二州與金。
就在主和派加緊活動、隆興和議簽訂之前的隆興二年二月，已被啟用為平江府（今蘇州市）知州的張孝祥由于張浚的推薦被“召赴行在”商討國事，專門到建康（今南京市）拜望時任建康留守的張浚，在宴會上即席寫下這首《六州歌頭》。有的文章說當時張孝祥任建康留守，或是說他在建康留守張浚那里任參贊軍事，皆不確。因為詞中也明確說是“使行人至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在這首詞中，張孝祥對符離之敗扼腕嘆息，對時下主和派得勢，兩國使者來往不斷進行和談，而主戰(zhàn)派受到打壓，邊備弛廢，江淮都督府也被撤罷表示痛心?？犊芾欤呷藴I下，據(jù)說張浚聽此詞后，“為之罷席”。就在這首詞作之后，張浚感到抗金無望，即求致仕，遂被罷相，授少師、保信軍節(jié)度使、出判福州（今屬福建）。張浚辭新命，懇求致仕，改授醴泉觀使閑差，八月就病逝，歸葬于寧鄉(xiāng)。再過四個月（隆興二年十二月），隆興和議成，兩國罷兵。因此可以說，張孝祥這首《六州歌頭》，是符離之敗后南宋主戰(zhàn)派的絕唱。
六州歌頭
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1）。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2）。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3）。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4）。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5）?？疵跸C，騎火一川明（6）。笳鼓悲鳴，遣人驚（7）。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8）！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9）。渺神京（10）。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11）。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12）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13）。使行人至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14）
【注釋】
?。?）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長淮：淮河；望斷：極目遠望；關(guān)塞莽然平：邊備已被撤除，戰(zhàn)壕、堡壘已是雜草叢生；莽然：草木茂盛的樣子。據(jù)紹興十一年和約，宋金兩國以淮河為界，因此淮河就成了南宋的前線。紹興三十二年（1162）金國使者高建忠出使南宋，指責宋軍背約收復沿淮州郡。因此主和派將沿淮工事坼除。
?。?）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前線的征塵消逝了，北風下也聽不到戰(zhàn)斗的號角之聲。我對此只有黯然神傷。黯銷凝：黯：默默傷神；銷凝，銷魂凝神，形容憂思。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此句是安慰張浚。當年事：指符離之?。淮鞌?shù)，非人力：這是老天命定，并非你張浚沒有盡力；殆：大概、也許。
?。?）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洙泗：古代魯國的兩條河，洙水和泗水，流經(jīng)孔孟的故鄉(xiāng)和他們講學的地方曲阜。弦歌地：彈琴唱歌，此指禮樂教化。儒家講究禮樂教化，學堂內(nèi)常傳出弦歌之聲。膻（shān）腥：牛羊肉的腥臊味。這三句是說，連中原文化禮樂最昌盛之地，也遭到金兵的野蠻踐踏。
?。?）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淮河北面成了游牧民族的聚居地，黃昏時刻牛羊成群回欄，到處是金兵的哨所。隔水：隔著淮河，淮河對岸；落日牛羊下：《詩經(jīng)·君子于役》成句：“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區(qū)（ōu）脫：本是匈奴所筑的土室，作為偵察警戒用。這里借指金兵哨所。
（6）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名王：指金兵中有名的將帥。顏師古《漢書·宣帝紀》注：“名王者，謂有大名，以別諸小王也”。宵獵：夜間打獵，這里指軍事示威。騎火：騎兵手執(zhí)火把。
（7）笳鼓悲鳴，遣人驚：笳鼓：指胡人軍樂胡笳和金鼓。遣人驚：使人心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指和談風起，戰(zhàn)備弛廢，武器久放置不用，被塵封蟲蠹。
（9）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歲月流逝，徒有壯志，人將老去。歲將零：歲月飄零。有人解釋為“一年將盡”，不確，因此詞寫于隆興二年二月，被“召赴行在”之時。此時張孝祥三十二歲。
?。?0）渺神京：故都在遙遠的北方。暗示對北方故國的懷念。神京：指北宋首都汴京；渺：邈遠的樣子。
?。?1）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諷刺南宋統(tǒng)治者借口以禮服夷狄，放棄抵抗，屈辱求和。干羽：干，盾牌；羽：野雞尾部羽毛。這兩者都是上古舞蹈中舞者手中拿的道具。據(jù)《尚書·大禹謨》，虞舜“舞干羽于兩階”，不久就有苗族來歸順。懷遠：用禮樂使邊遠的少數(shù)民族歸順。烽燧（suì）：古代在烽火臺上舉烽燧，作為敵人來襲的信號。黑夜舉火叫“烽”，白天升煙叫“燧”?！办o烽燧”即不再有戰(zhàn)斗信號。
?。?2）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求和的使臣一撥接著一撥馳往北方，見此狀況，讓人情何以堪！冠蓋使：指求和的使臣。冠蓋：冠服與車蓋；若為情：讓人情何以堪。
?。?3）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聽說中原淪陷區(qū)的老人還在盼望南逃的皇帝能夠回去。中原遺老：中原地區(qū)當年活下來的一些老人。這里泛指中原淪陷區(qū)百姓；翠葆霓旌：皇帝的車駕。翠葆：以翠鳥羽毛裝飾的車蓋；霓旌：彩旗。
?。?4）使行人至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是我這位從此經(jīng)過的人想到這一切，不由得忠憤之氣滿腔，淚如雨下。膺：胸腔。
【簡析】
如果說《水調(diào)歌頭·聞采石戰(zhàn)勝》是為采石戰(zhàn)勝而喜，是對主戰(zhàn)派的謳歌的話，那么，《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則是為符離之敗而悲，是對主和派的斥責，貫穿兩者之間的仍是不離不棄、一如既往的恢復中原之志。
上片側(cè)重寫慘遭敵人蹂躪的中原故土凄涼景象和敵人的驕橫跋扈?！伴L淮望斷”五句，寫南宋的邊防。詞人面對淮河，極目遠望，邊境上蕭條冷落，死氣沉沉，看不到軍隊活動的蹤跡，一切壁壘皆已坼除。這怎能不使愛國者滿腔悲憤呢？“黯銷凝”一句，用高度概括的藝術(shù)手法，道出了作者對國事無限憂慮，凝神沉思，悲痛欲絕，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態(tài)。“追想”三句，是在建康席上，即席安慰張浚。指出符離之敗是老天命定，并非你張浚沒有盡力，實際上更是主政者茍且求和造成的。因為在隆興北伐之初，詞人就以他敏銳的政治洞察力指出：成敗的關(guān)鍵在于北伐諸將能否同心協(xié)力。他在給前敵指揮李顯忠的信中說：“今淮西三帥列屯，朝廷安危，實系于是。太尉與王侯、成侯必須同心協(xié)力，而后可以成功”（《與李太尉顯忠》，見徐鵬《于湖居士文集》）。要想同心協(xié)力，就必須“專圖國事，盡去私心”。符離戰(zhàn)敗的事實不幸被張孝祥所言中，恰恰是前方主將李顯忠、邵宏淵之間不和所造成的。符離戰(zhàn)敗后，主和派又甚囂塵上，主持北伐的張浚則備受責難。為支持抗戰(zhàn)，為主戰(zhàn)派打氣，詞人自然會將北方淪陷的慘狀歸罪于主和派。
以下分三層寫敵占區(qū)的情景?！颁ㄣ簟比錇橐粚樱瑢懳羧盏奈幕?，弦歌之地，也被胡琦踐踏；“隔水”三句為二層，寫中原沃土，如今變成胡人聚居之地，耕田荒蕪，變成了放牧牛羊的場所；“看名王”四句為三層，寫敵軍的“宵獵”，兵盛馬壯，讓人震驚。上述描寫旨在說明敵兵勢力強大，南宋國勢衰敗，中原人民慘遭涂炭，國家前途令人焦慮。同時，從側(cè)面反映出北方游牧民族女真族（金人）經(jīng)濟落后的狀況，說明他們的入侵，已經(jīng)導致中原文化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倒退。
下片抒懷，作者關(guān)心國家人民的前途命運，但壯志未酬，報國無門。看到“腰間箭，匣中劍”落滿灰塵，為蠹蟲所蛀，自己徒有雄心壯志，也只能虛度光陰；眺望邈遠的故都，更有一種歲月流逝、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但南宋統(tǒng)治者借口以禮服夷狄，放棄抵抗，屈辱求和：“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看著眼前的“冠蓋使，紛馳騖”真讓人情何以堪！，以上八句是對南宋王朝的統(tǒng)治者和主和派義憤填膺的譴責，辛辣有力的諷刺?！奥劦乐性z老”以下三句寫淪陷區(qū)百姓殷切盼望王師北伐的急切心情和眼巴巴地“南望”的動人情景，只要有愛國心腸，就無法抑制滿腔的悲憤，淚水就會象泉涌般頃瀉。結(jié)尾三句，是作者自己真摯感情的抒發(fā)，也是當時無數(shù)愛國人士思想感情的真實寫照。
這首詞的思想深刻，藝術(shù)技巧也十分純熟，張孝祥友人湯衡在《張紫薇雅詞序》中曾稱贊孝祥詞的風格是“駿發(fā)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此詞風格可見一斑。全詞均用賦體，感情奔放，如行云流水，一瀉如注。又多三字句，造成一種氣短節(jié)促，哽咽之聲、悲憤無奈、難以言傳之情，極富藝術(shù)感染力。據(jù)宋代佚名作者《朝野遺記》記載，張孝祥在建康宴會上即席賦此詞，張浚感動得食不下咽，竟“罷席而入”。清人陳廷焯稱贊這首詞“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保ā栋子挲S詞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