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嚴重劇透
看完電影再來看呀
自2011年開始接觸這個議題，我們是國內(nèi)最早干預(yù)校園欺凌的團隊之一，也應(yīng)該是唯一在全國不分片區(qū)、不分城鄉(xiāng)，在中小學(xué)，給老師、學(xué)生、家長都做培訓(xùn)、夏令營的團隊。
除了做預(yù)防，還要做很多的中高危個案干預(yù)。
很多人說這個電影殘酷，但這些年的工作中，我們看到的現(xiàn)實遠比電影復(fù)雜得多。
上一篇(→少年的他們，為什么不愿意多信任成人一點 回顧)，我們聊了大人們?yōu)槭裁床槐缓⒆有湃?，這篇我們來聊聊欺凌泥沼中的少年們。
寫給所有人，因為在欺凌中，沒有人不涉入，每一個人都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
同時，我們也想培養(yǎng)多一些和平守護者(Peacekeeper)，讓那個比例高過7%，超過30%。
我們希望你從電影院走出來的時候，擁有力量而不只是無奈和難過。
1
胡小蝶和陳念都被欺凌，有何不同？
胡小蝶面對那一灘紅墨水，和老師的質(zhì)問“沒聽見上課鈴啊？”，還是坐下了，寧可裙子被紅墨水浸滿，下課會出丑丟人，喪失尊嚴地被羞辱，也還是坐下了。
胡小蝶面對魏萊3人扔到臉上的濕紙團，她面無表情地任由她們?nèi)印?/p>
胡小蝶的眼神中，期盼著陳念能幫她，和她做朋友。
電影沒有交代胡小蝶的家庭背景。魏萊被審訊時說的話，如果是對的，那胡小蝶是被母親逼著來復(fù)讀的，成績不好，復(fù)讀似乎也不能考上好學(xué)校。
她面對老師的質(zhì)詢時，不能為自己辯護。面對魏萊三人扔過來的紙團，沒有大吼沒有狠狠拽回去。
她是不是在家人面前只能服從、不能反抗的乖乖女呢？
陳念面對那一灘紅墨水，沒有坐下去，即使老師質(zhì)問，她同樣眼神堅定地站著。
魏萊給她拍照，她會推開她們。
面對同學(xué)說“再熬一個月，我們就去北京了。胡小蝶她是太懦弱，不應(yīng)該被那些人影響?！?/p>
陳念愿意承認“懦弱的不止胡小蝶，有你，還有我?！蹦菆远ǖ恼Z氣里有著擔(dān)當(dāng)。
她會打電話報告警察。
她會在被威脅時，拼命跑，沒有哭沒有求饒。
她會自己尋求小北的幫助，而不是等著別人主動救她。
警官問她：“胡小蝶有什么朋友嗎？”
她說：“在這里不需要朋友。我不需要?！?/p>
她看到胡小蝶被欺凌時，人情冷漠，包括她自己。
不是她不需要溫暖、友情，是這里的人不合適，所以她對別人沒有那么多期待，失望也會少。
在欺凌事件中，被欺凌者有錯嗎？
很多理論會強調(diào)“被欺凌不是被欺凌者的錯”。
我認為這需要分為兩個層面討論，一個是對錯，一個是責(zé)任，不能混為一談。
無論什么原因，都沒有人應(yīng)該被欺凌！
從這個角度說，被欺凌的確不是被欺凌者的錯。
這是從對錯的角度說。
另一個角度，是責(zé)任。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負責(zé)。
被欺凌，被欺凌者一樣要承擔(dān)責(zé)任。
如何樹立自己的界線、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拿回自己的力量、學(xué)會拒絕、恰當(dāng)表達、社交能力、接受自己可能存在的不足或者身體障礙、接受差異、改變自己言行的不當(dāng)之處，等等，都是被欺凌者需要學(xué)習(xí)的，這就是承擔(dān)責(zé)任。
胡小蝶把自己的權(quán)力交給了別人，把自己的自由交給了別人。
可能有人會說，她別無選擇，沒辦法反抗。
她有，她可以不坐下，寧可被老師批評也不坐下。
她可以大吼。
她可以告訴家長、告訴老師，即使沒人在乎，她也可以繼續(xù)堅持自己需要保護。
但她沒有，似乎她的力量被別人拿走了，她忘記怎么去使用。
或許她自己也認為自己不夠好，成績差，被羞辱，也不能反抗什么，她自己也不認可她自己。
如果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值得時，那別人會不會更容易踐踏她？
陳念跟她的選擇不同，她在使出她的力量保護自己，而且即使顫顫巍巍，她還是會打電話報警，去阻止街頭的打斗。這是力量。她一直在主動求助。
陳念知道在那個班里沒有她要交的朋友。青少年需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為朋友。這里沒有朋友，請往前走，前面有更適合你的人成為親密的朋友。
很多人看完電影都會說，不是所有少年都如陳念那般幸運會遇到小北。
但我說，是小北幸運，陳念，是他在那陰溝里還能看到的一點光亮。
小北說：“你是第一個問我疼不疼的人?！?/p>
一個13歲被父母拋棄，只能混在街頭的少年，不酷不狠，如何生存。
陳念暖了他，他愿意為此讓陳念看到他的溫柔與愛。
沒有人能一直保護被欺凌者，他自己不拿回自己的力量，不能主動給別人溫暖，如何遇到那個愿意與他肩并肩的人呢？
2
魏萊死了，她就是那種占盡優(yōu)越條件的孩子——
漂亮、家庭經(jīng)濟地位高、成績還算不錯、在成人面前很會表現(xiàn)。
欺凌者里這是一種類型。
很多人不信，覺得占盡這么多優(yōu)越條件，為何要欺凌他人。
警官去調(diào)查，魏萊的家里各種英文獎杯。
魏萊媽媽說：“調(diào)查過那些孩子的家庭背景嗎？她們父母是什么人？怎么心理素質(zhì)那么差？”，“她（魏萊）跟別人不一樣”。
魏萊在審訊室聽到警官要告訴她媽媽，她表情驚恐，嘶吼般：“要叫干嘛不早叫啊？胡小蝶死了不好嗎？她死了學(xué)?？梢再r幾十萬。她大學(xué)畢業(yè)出去工作一輩子，也未必能給她媽這么多錢吧？”（大意如此）
怕報警，她哭著向陳念求饒：“我不能再復(fù)讀了，我爸爸因為這件事已經(jīng)快一年不理我了?！?/p>
面對魏萊的尸體，她爸爸甩手走開。
她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家庭？
——只能贏不能輸？
——階層歧視，談話間會不會都透露著對不同階層人的鄙視厭惡？
——除了期待、要求，沒有溫暖的愛的流動？
那魏萊的麻木、冷漠，可以理解嗎？
她沒被好好愛過，她的感受、想法沒被尊重過，如何去尊重他人？
她的力量呢？——被不能達成父母期待的失落與憤怒奪走了。
羅婷的父親當(dāng)著老師的面就對女兒又打又踢又罵，
一個女孩子的身軀從小被這個男人欺侮了多少次？
那些疼痛會累積成憤怒嗎？
影片最后，在街頭，羅婷背起醉酒的父親。
那一刻我更加理解她對警官的嘶吼：“她只要裝裝可憐，就有男人保護她，男人都是豬嗎？”
在她的生活中不能弱吧，弱了也不會被看見，只能硬撐著強，靠自己活著。
或許有一天她碰到一個人對她說“你疼嗎？”，她也會被觸動吧。
在我們接觸的個案中，我遇到過很多這樣的女生。
有個女孩，幾乎每天被父親家暴，母親不能忍受，跑掉了。只剩她陪著父親，她心疼父親，但每每醉酒，她都會挨頓打。她在學(xué)校是大姐大。有個男生會在她被父親打后，在街口等她，幫她上藥，問她疼不疼。她為了這個男生會去找人打一個喜歡這個男生的女生，還拍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也會為了留住這個男生，懷上他的孩子，最后墮胎，嚇得男生不知蹤跡。
她是遇到一個心疼她的人，可是她沒有陳念的正義與呵護（攔住小北去打架，把銀行卡給他，關(guān)心他和他聊天）。她害怕失去，所以她就去占有掠奪。
她的力量去了哪里？——被匱乏、貪婪控制了。
徐渺，渺小的渺。
當(dāng)陳念有人保護時，她被魏萊、羅婷欺凌。
她找到陳念，說：“是誰在保護你呀，他也能保護我嗎？”
陳念說：“我陪你走回家?！?/p>
這戲劇性嗎？
不，徐渺曾經(jīng)應(yīng)該是旁觀者，但怕自己被欺凌，所以加入了魏萊與羅婷。
其實她的弱，很被她倆看不起。
但她會明明發(fā)現(xiàn)了躲起來的陳念，但卻沒告訴魏萊與羅婷?？雌饋硭龥]有那么想傷害人，這也是陳念愿意去保護她的原因吧。
后來她為了自保，又來找陳念，讓魏萊、羅婷有機會毆打陳念、撕扯她的衣服并拍視頻。
魏萊死后，她被警官問話，她聽到魏萊死了，不自覺地笑，然后解釋：“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那天大家都失控了?！?/p>
她被停學(xué)時，她媽媽在教室門口下跪，讓老師饒過孩子。
她被魏萊、羅婷欺凌后，對陳念說：“我什么都聽她的，怎么會輪到我？”
影片最后，她躺在美容院在紋眉。
徐渺的演員張歆怡在微博里解釋——“本來有一場戲是魏萊她們剃掉了她的眉毛，但后來剪掉啦?！?/p>
在我們?nèi)粘５男@活動中，太多這樣的孩子。
他們站在那小團體中，眼神恍惚，透著驚恐不安，若即若離地跟隨著，哪里安全哪里就是他的棲身之地。
或許她是看著家長的忍讓、求饒但還是不能自保，每日唉聲嘆氣中長大的孩子，那種無力烙印在她的靈魂里。
面對魏萊的死，她的笑，我想問，某一天，有機會，她會成為那個主動欺壓別人的人嗎？
《被壓迫者教育學(xué)》里有一段話：“但是在受壓迫者進行抗?fàn)幍某跗?，他們卻幾乎總是傾向于使自己成為另一個壓迫者或是小壓迫者，而不是追求真正的解放?！保?0周年版，第75頁，巨流出版社）
她的力量去了哪里？——被她的恐懼與不滿足吞噬了。
3
欺凌中，旁觀者一直都是多數(shù)，國內(nèi)外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旁觀者比例都不會低于80%。
讓我們看看影片中都有哪些旁觀者。
胡小蝶跳樓后，沒人敢上前，包括老師。
手機微信里，信息、照片不斷。
班級群里有人發(fā)出陳念媽媽是騙子的招貼，很多人歡笑起哄，有人低頭學(xué)習(xí)堵住耳朵，只有一個學(xué)生說：“煩不煩呀，別太過分了?！?/p>
陳念被推下樓，在醫(yī)務(wù)室，李想（戴眼鏡男同學(xué)）說：“再堅持一下，再有一個月我們就要去北京了。”他沒打算告訴老師，讓陳念忍。
陳念說：“如果堅持不了了呢，像胡小蝶。”
李想：“胡小蝶太懦弱?！?/p>
陳念：“懦弱的不止她，有你，還有我?！?/p>
畫面切到胡小蝶對著鏡頭說：“他們一直在欺負我，你們?yōu)槭裁床蛔鳇c什么？”
陳念打電話報警，李想站得遠遠的。
陳念坐在小北摩托車后座上，“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不值得你保護，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不理胡小蝶因為她想和我做朋友。我還挺喜歡她的?！?/p>
陳念剃了頭，滿臉傷口和淤青。發(fā)準(zhǔn)考證，叫到陳念名字，瞬間安靜。同桌看陳念，陳念回看她，她低下頭。他們都看到陳念的傷了，有人關(guān)心她嗎？
如果有一個時光眼鏡，讓你能看到曾經(jīng)的他們時，你還會與他交往嗎？即使他在學(xué)業(yè)上、在工作上很優(yōu)秀。你相信當(dāng)你遭遇危險時，他會保護你嗎？如果你知道你的孩子出生后，身邊都是這樣的人，你會讓他出生嗎？或者你究竟要如何教他，與這樣的世界相處呢？
旁觀者就在我們身邊，或許你我都是。
我們都會長大成人，會成為醫(yī)生、教師、大學(xué)教授、律師、政府官員、警官、軍官、科學(xué)家、記者、普通的職員、公益機構(gòu)從業(yè)人員，80%的旁觀者會遍布各行各業(yè)。
欺凌一樣發(fā)生在成人世界。
我做校園欺凌干預(yù)7年，工作中，我也聽到過有人對我說：“你看他那樣，他怎么可能勝任……”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如果我不說什么，我就會成為一起欺凌的人，但是我還是什么也沒說。
過了好久，我才有勇氣去支持那個被貶低、被譏諷的人。
4
電影上映后，很多人都在說，校園欺凌是社會結(jié)構(gòu)問題。
是的，社會結(jié)構(gòu)問題是校園欺凌發(fā)生的原因之一。
可是這個社會的結(jié)構(gòu)、社會的文化又是由誰在創(chuàng)建、在維護呢？
我們能說我們是被迫接受嗎？
我們有機會去做改善，哪怕是一個人，但我們愿意去試試嗎？去試試也需要內(nèi)在的力量。
我們?nèi)コ庳?zé)老師也對學(xué)生暴力，但也會通過送禮來維護與老師的關(guān)系。
我們自己擁有某種位置時，我們能保證清明廉潔、公正正義嗎？
在各種利益、威脅面前，我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的力量會不會被這些利益、威脅掠走了？
我們?nèi)绾握一亓α颗c愛，給孩子們創(chuàng)造一個充滿正義、勇氣和愛的世界呢？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
1
如果你是家長，告訴你的孩子，無論什么原因，都沒有人該被欺凌，即使那是一個令他很厭煩的孩子，也可以有恰當(dāng)?shù)姆绞浇鉀Q問題，即便老師、對方家長都不能給到支持，你也需要和孩子談發(fā)生了什么，討論還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但請你不要批評你的孩子，因為當(dāng)群體都在排斥一個孩子時，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或者承受著群體壓力。批評會讓他抗拒，不利于他的深入思考與行動。
2
如果你是學(xué)生，我們只有一個建議——用你期待別人對待你的方式去對待別人。如果你需要支持、溫暖和尊重，請你學(xué)習(xí)著先給別人。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公平，但我們還是可以選擇用更為人性的方式去創(chuàng)造公平。
3
如果你是老師，我知道有各種壓力在你身上，很可能你的干預(yù)會觸犯你的利益，還不被理解，會令你委屈、無力。孩子需要精神的引領(lǐng)，他們每日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很多時候需要你的引領(lǐng)，讓他們知道也相信成為一個正義、有勇氣的人是有意義的。他們也需要在學(xué)校里跟隨一位散發(fā)著人性光輝的權(quán)威成長。
4
如果你不是家長、老師、學(xué)生，也請你參與創(chuàng)建一個零暴力的文化，不參與網(wǎng)絡(luò)暴力（謾罵、羞辱、造謠、歧視、傳播暴力視頻等），當(dāng)聽到、看到暴力發(fā)生時，即使你不能起身干預(yù)，也請及時找到恰當(dāng)?shù)娜藖砀深A(yù)。只有越來越多的人能行動起來，這個零暴力的文化才能創(chuàng)建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