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場幾年一遇的大雪,姑姑在群里發(fā)我一個偏方——荸薺煮雪,止咳。我已經(jīng)頑固咳嗽一個多月,也吃了很多藥不見好,聽完她說的趕緊扒雪買荸薺回家煮了一小鍋。
很多與雪有關(guān)的記憶瞬間浮上了心頭。
婆婆說,這樣的大雪好多年不曾有了,上一次記憶里有這么大的雪還是二十多年前,那年大雪,先生的爺爺尚且在世,先生大約也才十歲,他們出門雪都到了膝蓋骨,需要拄著拐杖才能出門行走。
記憶里的大雪幾乎都在過年時期。那時候奶奶也還在世,下大雪的日子,我時常跟著奶奶一起窩在腳爐邊折著祭祖的元寶,或者一起把二三十斤的草魚切開做熏魚。我會問奶奶:“好婆,你那么小就做童養(yǎng)媳了?小時候爺爺會帶你去哪里玩呢?”問的時候爺爺也已經(jīng)走了幾年,奶奶說:“那當(dāng)然,逢下雪天不出門,我們就一起圍著爐灶做好吃的!”“做什么好吃的?”“什么都有??!”當(dāng)時心里一顫,難道一起做好吃的就成了談情說愛,瞬間下肚的美食就是定情信物?奶奶真是虧大了。但又想,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人?。∷麄儾豢赡芄浣挚措娪?,也不可能一起旅行喝茶,更不可能撫琴談文學(xué)。能做的就是一起圍著爐灶,添柴禾一起取暖,打趣著盤問對方是把鹽放多了還是火候欠了。
想起小的時候,百無聊賴的寒假,時常跟著奶奶去雪地采路邊的草頭,這是一種蘇南常見的冬天的蔬菜。寒風(fēng)凜冽,跟著奶奶拿著小鏟子挽著小籃子,輕輕扒開草頭上的雪,把綠油油的草頭帶回家?;丶蚁磧羟兴椋烹u蛋、水、面粉調(diào)好,一勺一勺的放進(jìn)涂了一小層菜籽油的鍋,最后成了薄薄的噴香的面衣。
想念這道美食了,穿上羽絨服抓起錢包上了菜場,我繞了一圈,好像沒有找到草頭。心里正有些灰心,那大約是蘇南才有的蔬菜了?這么好吃南京竟然沒有?正當(dāng)灰心著,突然見一處蔬菜攤前有草頭,在大大的藍(lán)色的塑料袋里裝著,但那綠不是小時候見的深綠色,是大棚溫室里的一種鮮綠,莖葉也透著一股鮮嫩,這不可能是舊時的味道了,就像一個鄉(xiāng)下野孩子和溫室里長大的孩子的區(qū)別。正猶豫著,蔬菜攤的阿姨發(fā)話了:“姑娘,來一點?。∵@么個下雪天,我都沒有漲價!”心里饞的緊,買了大半斤。菜場人多,想到曹雪芹寫的那句“山中高士雪”來,對于平凡兒女,最實際的還是一日三餐,哪怕是這大雪的日子。
到家按照記憶里的程序做了一遍,孩子們激動著圍著我,等出鍋,我嘗了一口,儼然不是記憶里的味道,我想食材也是大不同了,那個扒開雪采得的草頭,是經(jīng)歷了嚴(yán)寒,菜葉間有了一股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甜味,那時那個圍著奶奶做美食的頑童,也沒有太多的零食,味蕾是那么容易被打動啊。那個頑童也時常給奶奶惡作劇,比如趁她睡著了給她扎小辮子,奶奶醒來一無所知,出門去逗鄰居家的孩子,我在一旁笑彎了腰,奶奶得知后也不會生氣,又笑又腦:“這個孩子,怎么就是這么皮!”再后來,奶奶日漸老了,特別是手術(shù)之后的她日漸憔悴,耳朵也不大好了,時常聽不清我說的話。我每次看到奶奶一個人慢吞吞的走,老態(tài)龍鐘、風(fēng)濁殘年這樣的詞匯就忽然涌上心頭,心口都忍不住的疼。
那些奶奶的記憶,我輩之后,還有誰會記得?奶奶離開的時候,我的大女兒才六個月。
昨日雪大,故鄉(xiāng)和南京一樣,下了一整天,叔公在群里發(fā)信息說,躲在被窩里,他又忍不住嘆了一句:“窗外漫天大雪,窗內(nèi)我在保暖。她,不知在何處,想來也心酸?!倍ㄊ窍肽铍x開多年的叔婆了。那些年,祖墳還沒統(tǒng)一搬遷,就在村頭不遠(yuǎn)處,我?guī)状温愤^,會看到叔公在叔婆的墳前細(xì)心地修整,是啊,叔婆旁邊的墳,時常雜草叢生。有時候我走夜路回家,沒有路燈,可心里一點不會害怕,因為不遠(yuǎn)處的路邊,就是祖墳,爺爺?shù)?、叔婆的,還有我未見的爸爸的奶奶、爺爺他們……雖天人永隔,可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感應(yīng)和護(hù)佑的,所以星空作伴荒無人煙的那一段路,總是很安全的路過。
跟姑媽匯報荸薺煮雪的成效,她告訴我說,故鄉(xiāng)有朋友上虞山采雪,回家煮雪泡茶。這大約是很高級的喝茶辦法了,我不是資深茶客,只是偶爾會在腦袋混沌時喝一點茶,一般都放很少的茶葉,略有茶香即可。前陣子朋友帶回臨渙的棒棒茶送我,問之十元一斤,便欣然接受,回家一泡,那味道我無法形容,是自己喜歡的,是一股不甜不膩不苦不澀的清香味。今年幾次雪天漫步的時候,當(dāng)厚厚的雪猝不及防滲入我的靴子,腳底一陣冰涼的麻木由下而上蔓延至全身,甚至每踩下一步都有些步履維艱,那一刻唯一的念想就是淌過這長長的雪地,到家喝一口熱乎乎的棒棒茶,雪天所有的甜蜜和苦澀,在那一刻都可以化成一口清新的茶,某一天記憶發(fā)酵,談起那些往事,惟愿唇齒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