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事訴訟中“爭點型”判決書的制作（下）
---以新版文書樣式施行后300例民事判決書為樣本
作者：張廣 戴蕾
按：本文系前法官張廣、戴蕾作品，獲全國法院第二十九屆學術論文討論會一等獎，作者授權本公號推送供各位讀者參考，因篇幅較長，分上下兩篇推送，今日推送下篇。
四、實踐出路：爭點型判決書的運用及判決樣式的探索
（一）爭點型判決是什么——爭點型判決書的內涵
1、爭點型判決書的概念
爭點型判決的說法源自于日本新民事訴訟法實施后的民事判決書新樣式，該樣式中將“爭點中心型判決”定義為依成為請求理由之主要事實及重要間接爭點之次序，將當事人易于了解之理由，記載于判決之形式1。有我國法官認為，爭點中心型判決是緊緊圍繞訴訟過程中形成的主要爭點，將訴辯意見、事實認定、證據(jù)列示、理由闡述等環(huán)節(jié)中的各個爭點要素依邏輯組合，以當事人易于理解執(zhí)行的方式記載于判決書中的一種文書撰寫樣式2。筆者認為，爭點型判決是將庭審中的內容、事實證據(jù)、舉證質證、辯訴意見、法律適用意見，通過“法律請求→法律關系→法律爭點→事實和法律適用→針對性說理”的路徑展現(xiàn)的文書撰寫方式，其特點在于訴辯、認證、意見、說理、適用各個裁判要素均圍繞爭點進行。
2、判決書中可能涉及到的類型化爭點
（1）訴標爭點
訴訟標的爭點是當事人之間及當事人與法官之間對訴訟標的中的審理客體、法律關系和審理范圍等內容產生的爭議。當事人一旦變更訴訟請求，爭點也會隨之變化，而撰寫判決書的第一步就是固定訴標爭點，明確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確定目標靶向。
（2）事實爭點
第一，事實陳述爭點。事實爭點是法律規(guī)范中所涉及到的、滿足構成要件所需要證明的、待證事實的爭議，一般訴訟中爭議焦點多為事實爭點3。當事人主張的事實與法律規(guī)范要件發(fā)生爭議的，也屬于事實爭點范疇。
第二，證據(jù)爭點。證據(jù)爭點包括證據(jù)的合法性、關聯(lián)性、真實性以及證明責任分配、證明力大小、證明效力和證明標準等。
（3）法律爭點
第一，法律適用爭點。法律適用爭點往往存在于疑難復雜的案件或法律法規(guī)存在模糊地帶之時。不同的人因為視角和立場不同或知識結構不同，對法律的解讀可能會出現(xiàn)不同，所以當事人之間或當事人與法官之間，均有可能會對案件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產生爭議。
第二，程序爭點。多來自于程序法規(guī)范，是當事人之間以及當事人與法官之間針對訴訟程序性的問題，如缺席審理、回避等內容產生的爭議。
（4） 可協(xié)調爭點
當事人的訴訟爭點并非一成不變，即使法律和事實爭點及部分證據(jù)爭點已經固定，當事人對一些爭點仍然具有協(xié)調和選擇的處置權4，比如自認、承認對方主張等都屬于放棄爭點；在調解中，當事人可以提出新的調解意見，一定程度上可以暫時擱置部分爭議焦點，調解意見中的可協(xié)調內容則屬于訴訟中的可協(xié)調爭點。
（二）爭點型判決什么樣——爭點型判決書的結構
1、組成部分
（1） 爭點前置型判決書。爭點前置型的核心在于在判決書的前部就需要歸納出爭議焦點或無爭議焦點，并據(jù)此進行事實查明、說理論述等。其結構主要有以下要素：
（2）爭點后置型判決書。爭點后置型的核心在于事實的查明非常充分詳實，可以事實作為出發(fā)點歸納當事人之間的爭點，進而進行逐一論述。其結構主要有以下要素：
（3）爭點對應型判決書。爭點對應型判決要求“事實-爭點-理由-法律”一一對應，每一部分設獨立單元，僅針對一個爭點。爭點所圍繞的事實查明和證據(jù)認定情況，所涉及的法律問題的法律適用情況，以及訴請是否支持、證據(jù)是否采納等結論，均屬于大三段論邏輯推理下的小三段論推理。
圖9：爭點對應型判決書結構組成圖
2、內在邏輯
（1）先歸納爭議、后說理判斷（N→1→N）
爭點前置型判決是先歸納后演繹的邏輯，先歸納N個爭議焦點，爭點確定案件核心，再根據(jù)核心或結果尋找法律規(guī)范依次對N個爭點回應，適用于訴訟請求較多、法律關系客體復雜案件，需在同一糾紛項下對不同爭點進行歸納，而后在核心法律關系中，逐一進行分析論述。
（2）先歸納事實、后分析爭點（1→N）
爭點后置型判決是先列舉后歸納再演繹的邏輯。N個事實查明集中1處爭議焦點，圍繞爭議焦點開展論述認證等N個環(huán)節(jié)，較為疑難復雜案件，證據(jù)較多或經庭前質證程序的情況，法官需先將證據(jù)材料梳理歸納固定在判決中，確定爭點，再通過爭點表達自由心證。
（3）通篇歸納爭點并闡釋爭點（N→N）
爭點對應型判決是歸納與演繹并存，同步進行的邏輯。N個爭議焦點對應N個回應論述，一對一式結構，邏輯順序易讓當事人理解，適用于簡易程序或爭議點明確、爭議不大的案件，此時法官只需對爭議部分做一對一論述即可。
3、爭點型判決書與傳統(tǒng)判決書的區(qū)別（如圖10）
圖10：爭點型判決書與傳統(tǒng)判決書的對比圖
（三）爭點型判決如何寫——爭點型判決書的制作
1、全面歸納爭議焦點。爭點型判決的核心在于回應“真爭點”，一旦爭議焦點出現(xiàn)缺漏或歸納錯誤，則爭點型判決不僅沒有任何意義，還會出現(xiàn)錯判或漏判的可能。
全面歸納爭點，需要從庭前會議（談話）、開庭過程中歸納和固定。如果開庭未圍繞案件爭點，而是全面查明事實、全面發(fā)表意見，那么在撰寫判決書之前就應當重新閱卷，重新歸納爭點，并對爭點所依據(jù)的事實部分進行二次核查，以便查缺補漏。
根據(jù)“審判要件九步法”裁判文書制作中爭點歸納的步驟如下5：
首先，明確訴辯意見。訴訟請求是當事人期待獲得的司法結果，訴訟請求是否明確適當，關系到當事人實體權利的實現(xiàn)。撰寫判決書的第一步就是明確當事人訴訟請求，并對照法律規(guī)定和內心裁判進行調整，以確保訴求部分合法、清晰、準確、易執(zhí)行，尤其是當事人變更、增加的訴訟請求。
其次，鎖定法律規(guī)范。從司法認知規(guī)律看，應先從法律規(guī)范出發(fā)，尋找當事人權利基礎性規(guī)范，確定法律規(guī)范適用。一般而言，當事人訴訟請求來自于較為樸素的法律規(guī)范請求權，此時就有一個將當事人訴求與法律規(guī)范要件對應，并逐一固定的過程。因此，必須先尋求法律規(guī)范、了解規(guī)范中的事實和法律要件，再確定相關事實，方能推出準確合法的結論。
再次，固定爭點范圍。判決書中的爭點可以分為四類：訴標爭點、事實爭點、法律爭點、可協(xié)調爭點，無論當事人之間是主張對應否定或抗辯、還是主張對應沉默或自認，即有爭點還是無爭點，都應當在判決書中單獨固定成章，充分發(fā)揮爭點的指示作用。
最后，檢索證據(jù)范圍。固定爭點之后，法官就可以根據(jù)爭點就當事人提供的證據(jù)材料進行證據(jù)范圍索引，避免在判決書中寫入過多不必要的證據(jù)和事實?？梢愿鶕?jù)案件情況，進一步考量舉證質證情況、證據(jù)的證明效力、雙方對爭點的意見等，防止闡述證據(jù)環(huán)節(jié)采信理由不足或遺漏關鍵性證據(jù)。
2、訴辯部分的制作
訴辯意見是判決書中繼當事人信息和案件基本情況之后，需要法官主觀歸納撰寫的第一部分，主要分為歸納原告的訴訟請求、事實和理由，被告或第三人的辯稱或訴/述稱以及簡要的訴辯爭點。
3、事實爭點部分
爭點在判決書中的位置可以根據(jù)爭議的內容處理：爭點中有證據(jù)和事實內容的，可以在當事人訴辯意見之后寫明；爭點主要是法律適用問題的，可以在本院認為部分先寫明爭議焦點，再進行說理。
4、本院認為及總括部分
理由應當圍繞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根據(jù)認定的事實和相關法律，逐一評判并說明。其中，有爭議焦點的，先列爭議焦點，再分別分析認定，后綜合分析認定；沒有列爭議焦點的，直接寫明裁判理由。
5、無爭議焦點的歸納與制作
實踐中存在無爭議焦點的情況，無爭議焦點不代表不適用“爭點型判決書”，筆者認為無爭議焦點這一事實也應在判決書中明確表示。
圖11：爭點型判決書“3456”模式圖
（四）爭點判決制作的程序銜接——爭點型判決的制度完善
沒有良好的庭前準備工作，就沒有高質量的庭審，也就不會寫出高質量的判決文書。筆者認為，從庭前工作到文書撰寫結束應當規(guī)范以下六步程序：
1、庭前閱卷確定繁簡。在庭前閱卷時，應當按照原告的訴訟請求、事實理由進行法律法律規(guī)索引和法律關系定位，明確法律關系的請求權基礎和當事人訴求，并及時安排送達、庭前談話、調查取證、鑒定等事項，查明或固定部分法律事實要件。
2、庭前談話固定爭點。庭前會議（庭前談話或庭前證據(jù)交換）可以在開庭審理前，明確雙方當事人的訴辯意見、事實陳述、證據(jù)情況以及爭議焦點，具有無爭議事實的過濾作用和對當事人舉證質證的指引作用。
3、庭審提綱細化內容。庭審提綱絕非庭審的“臺詞本”，需列明法官對案件的整體走向把握、爭點的歸納及類案法律要素。雖然庭審并不完全與庭審提綱預設內容、流程相一致，但總體上把控和爭點的分配要在提綱中列明，這是規(guī)范庭審和文書制作重要一步，可有效避免冗雜庭審和判決，避免錯判漏判。
4、庭后制作爭點匯總。庭審中當事人的證據(jù)、事實和意見進行了全面展示和對抗，庭審后法官可以對所有的爭點進行一次匯總和整理，此時，建議直接使用格式化模板的《爭點記錄表格》（見附件2）進行填寫6。由于撰寫裁判文書與庭審往往存在一定時間差，撰寫判決時很多情況法官只能依據(jù)筆錄和庭審中的印象進行復原，如果庭后即填寫爭點表格，可有效防止遺漏。
5、全面規(guī)范庭審筆錄。庭審筆錄是還原庭審的基本依據(jù)，是二審審查的重要材料，庭審筆錄雖并非法官制作，但內容卻均由法官安排，庭審流程、詢問問題、法官意見等均可詳細記錄于庭審筆錄。所以庭審筆錄應重點記錄并反映爭點查明和意見及證據(jù)材料情況，以便撰寫判決直接運用分析。（見附件3）
6、撰寫完成核?；夭?。核校主要包括對案件事實和證據(jù)的采信情況、論證說理內容是否充分、自由心證是否符合邏輯、爭點歸納和解釋是否正確、裁判結果是否正確、裁判依據(jù)和法律適用是否正確等。目的在于對已經形成的判決進行爭點和邏輯校核，依據(jù)案卷現(xiàn)有證據(jù)再次進行論證。
結語
“庭審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而判決更要明確并解決爭議，這是裁判文書精簡、實質化的要求，也是回應當事人、二審再審法官及全社會關注的需要。判決不僅是格式文，亦是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法官制作判決書時，必須集中反映庭審中當事人舉證質證、審查認定、陳述意見、法律適用等各種爭議情況，對爭點積極回應，并通過繁簡分流、釋解中心爭議，以“爭點型”判決書提升審判質效。
注釋：
1陳計男等：《民事判決書制作合理化之芻議》，載《民事訴訟法制研究》民訴法研究基金會2001版，第26頁。
2 黃湧：《民事審判整點歸納》，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第201頁。
3 騰威等：《要素式審判法：庭審方式與裁判文書的創(chuàng)新》，人民法院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第22頁。
4黃湧：《民事審判整點歸納技術分析與綜合運用》，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第49頁。
5鄒碧華：《審判要件九步法》，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一版，第159頁。
6黃湧：《民事審判整點歸納技術分析與綜合運用》，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第196頁。
附件：
民事訴訟“爭點型”判決文書樣式（建議稿）-1
一審普通程序用(有爭議焦點/無爭議焦點）
××××人民法院
民事判決書
(××××)……民初……號
原告：×××，男/女，××××年××月××日出生，×族，……(工作單位和職務或者職業(yè))，住……。
法定代理人/指定代理人：×××，……。
委托訴訟代理人：×××，……。
被告：×××，住所地……。
法定代表人/主要負責人：×××，……。
委托訴訟代理人：×××，……。
第三人：×××，……。
法定代理人/指定代理人/法定代表人/主要負責人：×××，……。
委托訴訟代理人：×××，……。
(以上寫明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加人的姓名或者名稱等基本信息)
原告×××與被告×××、第三人×××……(寫明案由)一案，本院于××××年××月××日立案后，依法適用普通程序，公開/因涉及……(寫明不公開開庭的理由)不公開開庭進行了審理。原告×××、被告×××、第三人×××(寫明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加人的訴訟地位和姓名或者名稱)到庭參加訴訟。本案現(xiàn)已審理終結。
【訴訟請求】×××向本院提出訴訟請求：1.……；2.……(明確原告的訴訟請求)。事實和理由：……(概述原告主張的事實和理由)。
【訴辯意見爭議焦點歸納】辯稱或訴/述稱中，……(寫明被告答辯意見與原告訴訟請求的爭議焦點)。
當事人圍繞訴訟請求依法提交了證據(jù)，本院組織當事人進行了證據(jù)交換和質證。
【無爭議事實歸納】對當事人無異議的證據(jù)，本院予以確認并在卷佐證。
【事實爭議焦點歸納】對有爭議的證據(jù)和事實，本院認定如下：1.……；2.……(寫明法院是否采信證據(jù)，事實認定的意見和理由)。
【爭議焦點的論述】本院認為，……(寫明爭議焦點，根據(jù)認定的事實和相關法律，對當事人的訴訟請求作出分析評判，說明理由)。
【法律適用】綜上所述，……(對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支持進行總結評述)。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法》第×條、……(寫明法律文件名稱及其條款項序號)規(guī)定，判決如下：
(以上分項寫明判決結果)
如果未按本判決指定的期間履行給付金錢義務，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五十三條規(guī)定，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沒有給付金錢義務的，不寫)。
案件受理費……元，由……負擔(寫明當事人姓名或者名稱、負擔金額)。
如不服本判決，可以在判決書送達之日起十五日內，向本院遞交上訴狀，并按照對方當事人或者代表人的人數(shù)提出副本，上訴于××××人民法院。
審 判 長 ×××
審 判 員 ×××
審 判 員 ×××
××××年××月××日
（院?。?div style="height:15px;">
1．原告訴稱包括原告訴訟請求、事實和理由。訴訟過程中增加、變更、放棄訴訟請求的，應當連續(xù)寫明。增加訴訟請求的，寫明：“訴訟過程中，×××增加訴訟請求：……?！弊兏V訟請求的，寫明：“訴訟過程中，×××變更……訴訟請求為：……?！狈艞壴V訟請求的，寫明：“訴訟過程中，×××放棄……的訴訟請求。”
2．被告辯稱包括對訴訟請求的意見、事實和理由。被告承認原告主張的全部事實的，寫明：“×××承認×××主張的事實?！?；被告承認原告主張的部分事實的，先寫明：“×××承認×××主張的……事實?！焙髮懨饔袪幾h的事實；被告承認全部訴訟請求的，寫明：“×××承認×××的全部訴訟請求。”被告承認部分訴訟請求的，寫明被告承認原告的部分訴訟請求的具體內容；被告提出反訴的，寫明：“×××向本院提出反訴請求：1……；2……?！焙蠼臃丛V的事實和理由。再另段寫明：“×××對×××的反訴辯稱，……?！?；被告未作答辯的，寫明：“×××未作答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