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萊子是一位德恭行信、安貧樂道的“言道家之用”的哲學(xué)家,主張“治人事天”、“清靜為天下定”,以“隱”、“孝”聞名于后世。郭店《老子乙》以“治人事天”為己任;認(rèn)為積“德”、知“道”是道家對社會有所作為必須具備的條件;“無為”是道家守“道”、行“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盀榈勒呷論p,損之或損,以至亡為”是春秋道家以“道”修身達(dá)到“無為”境界基本方法?!扒屐o為天下定”的“清靜”是一種作人和治人的原則,也是為道者以“道”治國的最高境界?!独献右摇废M蜇澯惢娜?,能復(fù)歸人之本性;統(tǒng)治者能以“道”修身,以清廉恬淡自守,為無為、味無味、事無事,真正為“民之父母”。認(rèn)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天下安定,老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
第二章 老萊子“言道家之用”
老萊子與孔子同時,是孔子曾經(jīng)師事過的春秋晚期的思想家?!妒酚洝だ献觽鳌份d:老萊子“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史記·仲尼弟子傳》載:“孔子之所嚴(yán)事,于周則老子,于衛(wèi)蘧伯玉,于齊晏平仲,于楚老萊子,于鄭子產(chǎn)。”孔子與老萊子過從甚密,曾問“業(yè)”于老萊子;孔子與老萊子都主張治世、修進,兩人的治世思想也有互補性。所以孔子請教老萊子,自己所學(xué)圣跡業(yè)行是否可得修進而為世用。
老萊子,楚人。(清)畢沅說:“老萊子本為萊子,而以壽考稱老萊子。”老萊子,姓“萊”氏,疑為“賴”之音轉(zhuǎn)。(宋)羅泌《路史》曾說:“賴乃萊也?!贝呵飼r期有“賴”國,在今湖北隨州市稍東而北。楚靈王三年(公元前538年),楚滅賴。遷賴于鄢。老萊子于楚靈王三年隨族人遷至鄢。楚昭王末年老萊子年近七十,遷鄢時的老萊子當(dāng)是21歲左右的年輕人。老萊子親眼目睹了楚王五十多年的霸政和征戰(zhàn),使楚國人民飽經(jīng)世亂之苦。楚惠王八年(公元前481年),楚公室又發(fā)生“白公之亂”。年邁的老萊子于是“逃世耕于蒙山之陽”(今荊門古城西關(guān)外)。
老萊子以治人事天為己任?!把缘兰抑谩保礊榈勒呷绾尾拍茉谥稳耸绿斓幕顒又杏兴鳛?。如何“治人事天”?郭店《老子乙》認(rèn)為:一是積“德”,二是知“道”。積“德”、知“道”,才能“治人事天”。為了積“德”、知“道”,必須修身。修身是“言道家之用”的核心內(nèi)容。如何以道修身?老萊子主張“為道者日損”。
“為道者日損”是以“道”修身的重要途徑。通過“日損”而修身,“損之或損,以至亡為也”,使自己合于“道”?!巴鰹椤?,即“無為”?!盁o為”,是清靜自守之義,是道家以“道”修身所要達(dá)到的“合于道”的理想境界。以“道”修身,除了自我貶損、順其自然之外,十分重要的便是愛身自重。郭店《老子乙》第7簡指出:“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笔廊艘晕耆铻槎鲗櫍軐櫲趔@;患得患失,重視恩寵得失若自身一樣。道家在這里嚴(yán)肅批判了在社會大變動的春秋時期的這種奴才性格,指出我之所以有極度的憂慮,是因為我有私己之心。如果我沒有私己之心,哪有什么可憂慮的?
以“道”修身,通過自我貶損而達(dá)到清靜自守而合于道的境界。修身重要,守“道”更為重要。郭店《老子乙》指出:如何守“道”?一要防守好事欲對人發(fā)生影響的門徑,二要堵塞人產(chǎn)生事欲的視聽。只有這樣才能清靜自守。道家是反對貪欲的。對于春秋時期通過開辟新耕地、爭奪和買賣田產(chǎn)而暴發(fā)起來的新貴族們的貪婪是批判的。認(rèn)為貪欲是守“道”的大敵。有了貪欲必然造成思想混亂?!暗馈迸c貪欲是對立的?!暗馈钡弥谔?,天道無私,輔萬物之自然,永遠(yuǎn)不會向萬物索取。在道家看來,禍殃沒有比過分的欲望更厚重的;災(zāi)禍沒有比無止境地貪求其所愛更慘痛的;最大的禍害就是不知滿足。道家認(rèn)為人應(yīng)該自知滿足,對任何事情都不應(yīng)作過分的企求。
老萊子生活的春秋時期,由于土地私有制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奴隸轉(zhuǎn)化為農(nóng)民;鐵耕農(nóng)具普遍使用,生產(chǎn)力進一步提高,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的權(quán)利欲和財產(chǎn)占有欲也膨脹起來,最后奪取權(quán)利而登上政治舞臺。如田氏篡齊,韓、趙、魏三家分晉。新貴族取得了對奴隸主貴族奪權(quán)斗爭的勝利,然而天下并未太平,在代表封建地主階級利益的新貴族取得政權(quán)之后,新的兼并戰(zhàn)爭又在積極準(zhǔn)備之中。老萊子在楚國,代表被壓迫被剝削的自由農(nóng)民和小生產(chǎn)者,全面否定楚王的霸政,反對人的異化,要求“為道者日損,損之或損,以至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主張“清靜為天下定”,認(rèn)為只有“為道者”“貴以身為天下”、“愛以身為天下”,才可“讬天下”、“舉天下”。老萊子言道家之用,在古人立言的基礎(chǔ)上,面對貪欲橫流的社會現(xiàn)實,對天下大治進行了思考,提出了“清靜為天下定”的主張,建構(gòu)了道家的天道倫理觀。“清靜為天下定”,是老萊子對天下大治的哲學(xué)思考,這一思考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歷代清官無不以清廉恬淡(清靜)為修身治國之要,寫下了無數(shù)美好的歷史篇章。
老萊子是發(fā)端于春秋時期的道家學(xué)派的另一位創(chuàng)始人。自春秋而戰(zhàn)國,后起道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將道家原創(chuàng)者的思想與自己的思想溶合在一起,經(jīng)過高度整合之后,以《老子》傳之于世?!独先R子》十五篇(或曰十六篇)散佚。后世只知《老子》是道家思想的代表作,并不了解老萊子的思想,也有人認(rèn)為老萊子就是老子,郭店《老子》面世,為我們認(rèn)識老萊子,提供了文獻依據(jù)。使我們有可能討論老萊子的哲學(xué)思想。
第一節(jié)老萊子其人其德
老萊子是荊門歷史上第一文化名人,清代荊門知州舒成龍認(rèn)為,就《高士傳》、《列女傳》所記,“或言其隱,或稱其孝,皆大節(jié)也。余謂萊子之孝,非隱無以成之;萊子之隱,唯孝益能終之?!保ā肚G門直隸州志·老萊山莊》)《史記·老子傳》載:“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崩先R子以“孝”、“隱”著稱于世,為中國二十四孝之首;作為春秋晚期的思想家,以“言道家之用”奠定了中國天道倫理觀的哲學(xué)基礎(chǔ),對中國哲學(xué)思想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
一、歷史典籍中的老萊子
《莊子·外物》:“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脩上而趨下,末僂而后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先R子曰:‘是丘也,召而來?!倌嶂痢T唬骸?,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倌嵋径耍救桓娜荻鴨栐唬骸畼I(yè)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丑,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jié)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知兩忘而閉其所譽。反而非傷也,動無非邪也,圣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歷。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戰(zhàn)國策·楚策四》:“或謂黃齊曰:‘人皆以謂公不善于富摯。公不聞老萊子之教孔子事君乎?示之其齒之堅也,六十而盡相靡也。今富摯能,而公重不相善也,是兩盡也。諺曰:見君之乘,下之;見杖,起之。今也,王愛富摯,而公不善也,是不臣也。’”
《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德恭而行信,終日言不在尤之內(nèi),在尤之外。國無道,處賤不悶,貧而不樂,蓋老萊子之行也。”
《史記·仲尼弟子傳》載:“孔子之所嚴(yán)事,于周則老子,于衛(wèi)蘧伯玉,于齊晏仲平,于楚老萊子,于鄭子產(chǎn)。”
從《莊子》、《戰(zhàn)國策》、《大戴禮記》、《史記》的記載來看,老萊子是與孔子同時的一位學(xué)者,孔子曾接受過老萊子的喻教。在孔子心目中,老萊子是一位德恭行信、安貧樂道的賢者。
《尸子》卷下:“老萊子曰:‘人生天地之間,寄也?!恼?,固歸也。其生也存,其死也亡,人生也少矣,而歲往之亦速矣?!?/font>
《史記·老子傳》:“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
《漢書·藝文志》:“《老萊子》十六篇?!?/font>
從《尸子》、《史記》、《漢書》的記載來看,老萊子有專門著述,是“言道家之用”的哲學(xué)家。
《列仙傳》:“老萊子,楚人。當(dāng)時世亂,逃世耕于蒙山之陽,莞葭為墻,蓬蒿為室,杖木為床,蓍艾為席,葅芰為食,墾山播種五谷。楚王至門迎之。遂去。至于江南而止,曰:‘烏獸之毛可績而衣,其遺粒足食也?!?/font>
《高士傳》:“老萊子者,楚人也。當(dāng)時世亂,逃世耕于蒙山之陽。莞葭為墻,墾山播種。人或言于楚王,王于是駕至萊子之門,萊子方織畚。王曰:‘守國之政,孤愿煩先生。’老萊子曰:‘諾。’王去。其妻樵還,曰:‘子許之乎?’老萊子曰:‘然?!拊唬骸勚?,可食以酒肉者,可隨而鞭棰;可擬以官祿者,可隨而鐵鉞。妾不能為人所制者?!尥镀溘味ァ@先R子亦隨其至于江南而止,曰:‘鳥獸之毛可績而衣,其遺粒足食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人莫知其終。”
從《列仙傳》、《高士傳》的記載來看,老萊子是一位隱士,楚王“駕至萊子之門”,愿以“守國之政”相托,而老萊子卻躲避到江南。
《荊門直隸州志·古跡》:荊門有“老萊山莊”,“山莊在城西順泉側(cè),老萊子隱居養(yǎng)親處也?!薄吨葜尽芬读信畟鳌吩疲豪先R子“作嬰兒戲,斑舞詐跌,弄雛親側(cè),博親一笑?!薄端囄念惥邸芬读信畟鳌吩疲豪先R子“作嬰兒自娛,著五彩斑斕衣裳,取漿上堂,跌撲,因臥地為小兒啼,或弄雛鳥于親側(cè)?!?/font>
從《列女傳》、《荊門直隸州志》的記載來看,老萊子是以“斑衣娛親”聞名后世的“孝子”。荊門古城西關(guān)外的“老萊山莊”,以及“順泉”、“孝子田”、“孝隱亭”就是老萊子孝跡的寫照。
二、老萊子的姓氏、籍貫
老萊子其人作為歷史人物的存在,除司馬遷《老子傳》“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的疑筆以外,典籍中對老萊子并沒有什么懷疑。其實,司馬遷并不同意“老子”是老萊子的說法。司馬遷說老萊子“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就是證明?!独献觽鳌肥墙癖尽独献印纷髡叩摹皞鳌?,也就是“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的那位“老子”的“傳”。如果司馬遷同意說“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的那位“老子”就是老萊子,他為什么還要畫蛇添足地說什么老子“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之類的話呢?這分明已告訴讀者,老萊子另有他著,其學(xué)是“言道家之用”,與“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的那位“老子”不能混為一談?!爸鴷舷缕?,言道德之意五千言”的那位“老子”是戰(zhàn)國時老學(xué)首領(lǐng)李耳,不是與孔子同時且長于孔子的老子。與孔子同時且長于孔子的老子姓老氏,名聃,疑為春秋宋國沛人。老萊子是春秋楚人,當(dāng)然不能說老聃就是老萊子。
老萊子前面也有個“老”字,老萊子是不是姓老氏呢?(晉)皇甫謐《高士傳》稱“老萊子”,亦稱“萊子”。清代荊門知州舒成龍直接稱老萊子為“萊子”。沙少?!肚f子集注》引畢沅說:“老萊子本為萊子,而以壽考稱老萊子?!盵1]《文選·孫綽〈天臺山賦〉》注引西漢劉向《別錄》:“老萊子,古之壽者?!薄肚G門直隸州志》引《列女傳》稱老萊子“孝養(yǎng)二親,七十作嬰兒戲,斑舞詐跌,弄雛親側(cè),博親一笑?!笨磥恚f“以壽考稱老萊子”應(yīng)是持之有據(jù),不是妄說。
如果說“老萊子本為萊子”,那么老萊子應(yīng)該姓萊氏。據(jù)《通志·氏族略二》載,古有萊子國,魯襄公六年(公元前567年),齊滅萊,子孫以國為氏。老萊子不是齊人,是楚人,疑“萊”即“賴”。宋代羅泌《路史》曾說“賴乃萊也?!崩先R子,姓“萊”氏,疑為“賴”之音轉(zhuǎn)。上古“萊”屬陽聲韻,“賴”屬入聲韻;到中古“萊”(廣韻落哀切,來咍開一平蟹)與“賴”(廣韻落蓋切,來泰開一去蟹)聲紐相同,同為蟹攝,只有平聲和去聲之別。春秋時期有“賴”國(氏族方國),在今湖北隨州市稍東而北[2]。楚靈王三年(公元前538年),楚滅賴?!洞呵镒髠鳌ふ压哪辍份d:“楚子以諸侯伐吳,……遂以諸侯滅賴。賴子面縛銜璧,士袒,輿櫬從之,造于軍中。王問椒舉,對曰:‘成王克許,許僖公如是。王親釋其縛,受其璧,焚其櫬?!鯊闹w賴于鄢。”如果,“萊”即“賴”,老萊子便是春秋賴人,即今湖北隨州市人,楚靈王三年隨族人遷至鄢。
三、老萊子與孔子相會
《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載:衛(wèi)靈公三十八年(公元前497年)“孔子來?!毙l(wèi)出八年(公元前485年)孔子“自陳入衛(wèi)?!毙l(wèi)出九年(公元前484年)“仲尼反魯?!币来?,孔子當(dāng)于魯定公十二年(公元前498年)離開魯國到衛(wèi)國,自此開始周游列國,于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回到魯國,時年68歲,在外十四年,曾至衛(wèi)、宋、陳、蔡、楚等國。孔子過蔡時,曾遇避世之士長沮、桀溺;在楚,曾遇楚狂接輿陸通,還會見了老萊子。這些都是“道家者流”??鬃泳唧w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會見老萊子的呢?《莊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到楚國的事,有兩處關(guān)于孔子南下到楚腹地的記載,一處是《徐無鬼》,一處是《則陽》。這兩處都提到市南宜僚。《莊子·徐無鬼》載:“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心弦肆攀芫贫??!笔心弦肆?,即熊宜僚,居楚市南,又稱市南子,善弄丸,楚國勇士。《左傳·哀公十六年》載:楚平王太子建,為鄭人所殺,其子勝在吳。令尹子西召勝于吳,使處吳楚邊境,為白公。白公勝為報父仇,請求子西派兵伐鄭,子西遲遲不發(fā)兵。于是白公勝與子西反目,欲殺子西父子(子期、子西)?!皠伲ò坠珓伲┲^石乞(白公勝的部屬)曰:‘王與二卿士,皆五百人當(dāng)之,則可矣?!蛟唬骸豢傻靡??!唬骸心嫌行芤肆耪撸舻弥?,可以當(dāng)五百人矣?!藦陌坠远娭?。與之言,悅。告之故,辭。勝曰:‘不為利諂,不為威惕,不洩人言以求媚者,去之。’”《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云:“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無所關(guān)其辭?!鄙鲜鍪录?,據(jù)《中國歷史大事年表》載:令尹子西召白公勝于吳的時間是楚惠王二年(公元前487年),白公勝與子西反目當(dāng)為楚惠王三年(公元前486年)。《莊子·徐無鬼》記載孔子見楚王時,提到了“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的事,因此,孔子見的楚王,是楚惠王,時間是楚惠王三年,即孔子返回魯國的前兩年(公元前486年)。
楚惠王元年(公元前488年),楚遷都鄢(今湖北宜城市南)?!肚f子·外物》記載孔子見老萊子,是老萊子弟子“出薪”遇見孔子回報后,老萊子召見孔子的。這可能是孔子出游郊外而邂逅相逢的,因此,孔子見老萊子的地方,應(yīng)是鄢都郊外(或遠(yuǎn)郊)的老萊子住所。楚昭王末年老萊子年近七十,遷鄢時的老萊子是21歲左右的年輕人,孔子時年14歲,老萊子長7歲??鬃右娎先R子時66歲,老萊子73歲。這種年齡差異,與《莊子·外物》所記對孔子的態(tài)度相合。
《史記·仲尼弟子傳》所謂“孔子之所嚴(yán)事……於楚老萊子”的具體記述,典籍中僅見《莊子·外物》一例。不過就此一例也足以說明孔子與老萊子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實際來往并非僅此一次??鬃舆@次見老萊子不是有準(zhǔn)備的專訪,而是邂逅相逢。老萊子是位隱者,居無定所;也許因為其他原因,老萊子遷徙新居后,孔子還不得而知。所以這次孔子見老萊子,是老萊子弟子“出薪”遇見孔子回報后,老萊子召見孔子的。老萊子的弟子并不認(rèn)識孔子,但老萊子僅憑弟子對所遇見的人的外表的描述便知“是丘也”,這至少說明老萊子不是第一次見孔子,或者說過從甚密。一般來說,客至,主請,正式談話前總免不了寒喧幾句,或者客人先致問候。然而,孔子見老萊子,卻是主人先說,而且是以訓(xùn)導(dǎo)的口氣要對方如何如何才“為君子矣”。這正是十分親密的師友之間的見面和交談。從談話內(nèi)容看,孔子和老萊子的關(guān)系也是很融洽的。孔子主張修圣德,以“仁”治天下;老萊子主張修“道”,以“清靜(清廉恬淡)為天下定”(郭店《老子乙》第15簡)。在治世必須先“進”(修進)這一點上,孔子與老萊子存在共識,兩人的治世思想也有互補性。所以孔子請教老萊子,自己所學(xué)圣跡業(yè)行是否可得脩進而為世用(“業(yè)可得進乎”)。老萊子并不反對孔子的以“仁”治天下,但覺得以“仁”治天下有一定的負(fù)面影響。所以老萊子說:“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保ü鶓c藩注:“一世為之,則其跡萬世為患,故不可輕也。”)老萊子認(rèn)為“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郭慶藩疏:“反于物性無不傷損,擾動心靈皆非正法”)。他主張“治人事天”、“清靜為天下定”(郭店《老子乙》第1簡、第15簡)。
四、老萊子的“隱”和“孝”
關(guān)于老萊子的“隱”,《古列女傳》、《列仙傳》、《高士傳》記敘一致,即“當(dāng)時世亂,逃世耕于蒙山之陽”。根據(jù)前面關(guān)于老萊子出身籍貫的推斷,老萊子出生小小的氏族方國,他能著書立說,當(dāng)然是知識分子,在奴隸社會,奴隸恐怕是沒有受教育的權(quán)利的,他至少是奴隸主貴族出身。楚滅賴遷鄢之后,賴國的貴族一部分降為皂隸,大部分變?yōu)槌氖瘢〉米杂擅竦纳矸?,與鄢地原來楚的自由民及小生產(chǎn)者一起從事生產(chǎn)勞動。滅國的打擊,使他萌發(fā)出貴柔的思想,不愿爭強斗勝,只希望統(tǒng)治者對他們不干涉或少干涉?!豆帕信畟鳌だ先R子妻》所述“可食以酒肉者,可隨而鞭棰;可擬以官祿者,可隨而鐵鉞”,便是老萊子當(dāng)時思想和生活的寫照。
老萊子為什么“逃世”?“逃世”是因為“當(dāng)時世亂”?!笆纴y”,是老萊子所認(rèn)為的“世亂”,并非一般所說的“世亂”,應(yīng)是指老萊子隨族人遷鄢以后所見到的楚靈王及以后楚王的霸政和征戰(zhàn),當(dāng)然包括如“楚公室亂”在內(nèi)的“世亂”。
楚靈王是十分熱心霸政的楚王,他即位三年,即會盟諸侯于申,儼然自為盟主。六年,章華之宮落成,召魯君往賀。八年,遷許于夷,遷城父入于陳,遷方城以外之人于葉。十年,誘殺蔡靈侯,滅蔡,以蔡世子為犧牲祭山。十一年,派兵圍徐以威脅吳國。以上都是靈王霸政的行徑。楚靈王熱衷于霸政,對內(nèi)不實行改革,這在魯國實行“初稅畝”(公元前594年)之后,各國不同程度地改變奴隸主貴族的所有制為封建地主階級所有制的當(dāng)時,是一種十分落后的政治。楚平王篡奪政權(quán)后,繼續(xù)實行霸政?!蹲髠鳌ふ压拍辍份d,楚人城州來,向吳挑釁。正如楚莊曾孫沈尹戌所說:“今宮室無量,民人日駭,勞疲死轉(zhuǎn),忘寢與食?!比欢酵趼犘派賻熧M無忌的讒言,致使太子建出奔,因而殺太子傅伍奢及子尚,尚弟員奔吳,為后來吳軍攻入郢埋下了禍根。楚昭王十年(公元前506年),晉用周室名義,會盟諸侯于召陵,謀攻楚;吳與蔡、唐聯(lián)合攻楚,破郢都后,昭王逃入云夢澤中,后奔隨,申包胥求救于秦。十一年(公元前505年),秦救楚,敗吳兵。十二年(公元前504年),吳再度攻楚,敗其舟師,又攻其陸師,楚懼,遷都于鄀。二十七年(公元前489年),吳攻陳,昭王救陳死于軍中,楚惠王繼位,遷都鄢。楚惠王八年(公元前481年)孔子見老萊子五年后,楚公室又發(fā)生“白公之亂”。
楚靈王的貪婪、反復(fù)無常,楚平王的昏庸、喪心病狂,以及吳滅楚、秦救楚的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使楚國人民飽經(jīng)世亂之苦。特別是楚惠王八年(公元前481年)孔子見老萊子五年后,楚公室發(fā)生“白公之亂”,使年邁的老萊子受到極大的沖擊,致使他離開鄢地,“逃世耕于蒙山之陽”。荊門蒙山雖地處荊楚腹地,但比鄢地來說,卻是遠(yuǎn)離楚都了。老萊子主張以“道”修身,像老聃一樣,“其學(xué)以自隱無名為務(wù)”。不過,老萊子的“隱”更表現(xiàn)在行動上。老聃曾任周“守藏室史”(史官),是后世所說的“隱朝市”的“大隱”;老萊子卻“逃世耕于蒙山之陽”,是后世所說的“隱陵藪”的“小隱”。
老萊子的“隱”,并非厭世,而是對楚靈王及以后的楚王霸政的批判。如果楚王能放棄霸政,也許老萊子會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豆帕信畟鳌份d,楚王駕至萊子之門,“王曰:‘寡人愚陋,獨守宗廟,愿先生幸之。’老萊子曰:‘仆山野之人,不足守政。’王復(fù)曰:‘守國之政,孤愿變先生之志?!先R子曰:‘諾。’”這里的一個“諾”字,既表明了老萊子“隱”的矛盾心情,也揭示他“隱”的批判霸政的時代特征。老萊子的“隱”有著深厚的哲學(xué)內(nèi)涵。老萊子的“隱”是一種愛身、自重的表現(xiàn)。郭店《老子乙》第5至8簡:“人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崴杂写蠡颊撸瑸槲嵊猩?。及吾亡身,或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以託天下矣;愛以身為天下,若可以舉天下矣?!薄叭藢櫲枞趔@,貴大患若身”,這是受外部精神性事物奴役的結(jié)果,是一種喪失自我的表現(xiàn),也是人的“真”、“樸”的一種異化。如果人不重視身外的榮辱得失,而是“貴以身為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便是保持人自身的“真”、“樸”。老萊子的“隱”,就是“愛身”、“自重”,是為了保有自己的“真”、“樸”,是對異化的對抗。
老萊子是以“斑衣娛親”著稱的“孝子”。老萊子的“孝”也有它的歷史內(nèi)容,是他的天道倫理觀的具體表現(xiàn)。春秋末期,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初露頭角,奴隸主貴族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動搖,奴隸制社會開始崩潰。各個階級、各個階層都在這動蕩的舞臺上,以各自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在奴隸主貴族統(tǒng)治的最高層,周王室的勢力更加衰弱,與周王室的衰弱相對照的是諸侯的強大。到楚靈王時期,也就是萊子隨族人遷鄢以后,楚靈王步春秋五霸的后塵,頑固地推行霸政,以挽救衰危的奴隸主統(tǒng)治。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也不甘示弱,也頑強地表現(xiàn)自己。在魯國,封建地主階級的勢力迅速成長,以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為代表的地主階級勢力,于魯昭公五年(公元前537年),以改組軍隊為名,廢中軍,四分公室,把從公室分得的土地重新作了調(diào)整,使公室的地位更加衰落,以季孫氏為首的新興的地主集團牢牢地掌握了魯國的政權(quán)。在齊國以田氏為代表的新興地主階級勢力,用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辦法籠絡(luò)人心,以對抗公室厚斂民財三分之二的奴隸制殘酷剝削,逐步發(fā)展自己;后來田氏依靠武裝力量和民眾的支持,不斷消滅貴族的勢力,終于在公元前481年殺掉了齊簡公,消滅了奴隸主貴族的殘余勢力,掌握了齊國的政權(quán)。在晉國,趙、韓、魏三家分晉,晉公室名存實亡,政權(quán)落入新興地主階級集團手中。在楚國,奴隸主貴族內(nèi)部權(quán)利再分配的斗爭也十分激烈。公元前529年,楚靈王的三個弟弟(公子棄疾、公子比、公子皙)率陳、蔡、不羹、許、葉之師入楚,立公子比為王。后來,公子棄疾又迫使公子比、公子皙自殺,自立為王,是為楚平王。楚平王在與吳、越的爭霸中,耗盡國力。楚昭王時期,公元前506年,吳與蔡、唐聯(lián)合攻楚,破楚郢。面對這種社會大動蕩,代表各階級、各階層的知識分子也紛紛向社會發(fā)出呼聲??鬃釉隰攪砼`主階級,一方面竭力保持舊制度,一方面又不得不向新的勢力作些妥協(xié),提出了以“仁”為核心“愛人”、“克己復(fù)禮”的主張。老子在周,作為周王朝的史官,面對周王朝的敗落,主張以“道”治國,在徹底否定機謀、巧言、詭詐、貪婪、用己而背自然、私心憂慮的同時,提出了“視素保樸,少私寡欲”的治國方略。老萊子在楚國,代表被壓迫被剝削的自由農(nóng)民和小生產(chǎn)者,全面否定楚王的霸政,反對人的異化,要求“為道者日損,損之或損,以至無為”,主張“清靜為天下定”。
早期儒家“克己復(fù)禮”的政治主張,反映在社會倫理關(guān)系上,要求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在夫率、婦從、父教、子孝、君使、臣事六位任六職的過程中完善自己,實現(xiàn)夫智、婦信、父圣、子仁、君義、臣忠。早期儒家還提出了仁、義、禮、智、圣作為道德規(guī)范的五種德行,儒家理想人格要在超脫世俗的生活中實現(xiàn)自己,以達(dá)到“德之行五和”的境界,享受所謂“顏子之樂”。早期道家的“視素保樸,少私寡欲”、“清靜為天下定”的政治主張,反映在社會倫理關(guān)系上,就是“人性”的復(fù)歸,主張反“樸”歸“真”。早期道家認(rèn)為人之本性為“樸”,即所謂“真”,現(xiàn)實社會的人因為受外物的誘惑,追求聲色財貨,而喪失自我,失去本性。“罪莫厚乎甚欲,咎莫憯乎欲得,禍莫大乎不知足?!比绻堋爸恪薄ⅰ盁o為”(沒有貪欲),天下便能大治。
老萊子的“孝”,不同于早期儒家提出的“六位任六職”的“孝”,是以反“樸”歸“真”為內(nèi)容的“人性”復(fù)歸意義上的“純孝”?!靶ⅰ笔侨藗惖暮诵膬?nèi)容,孝敬父母、善事長輩是無條件的。如果孝敬父母、善事長輩是有條件的,便是“為孝”,“為孝,非孝也?!保ü辍墩Z叢》一)《藝文類聚》引《列女傳》對年逾古稀的老萊子“作嬰兒自娛,著五彩斑斕衣裳,取漿上堂,跌撲,因臥地為小兒啼,或弄雌鳥于親側(cè)”的描寫,正是人性復(fù)歸意義上的“純孝”的形象表述。老萊子的“孝”,一方面是對春秋末期代表奴隸主貴族統(tǒng)治的霸政所帶來的社會倫理破壞的批判,另一方面也表達(dá)了自由民和小生產(chǎn)者對社會倫理的理想追求。雖然這種追求不免帶有空想色彩,然而這的確是階級社會中被壓迫、被剝削的勞動人民對正常的社會倫理的一種企求。這種“孝”,同無私的母愛、父愛一樣偉大,是勞動人民所追求的,是帝王和統(tǒng)治階級內(nèi)一切有“良知”的人所羨慕的。當(dāng)然,在階級社會中這種“孝”是很難實現(xiàn)的,然而人們總是如老萊子一樣,希望著、追求著。正因為如此,老萊子的“孝”幾千年來為炎黃子孫稱道、傳誦。
第二節(jié)郭店《老子乙》的“日損”與為道
“日損”是“言道家之用”的重要途徑。何謂“言道家之用”?“用”,施行?!墩f文》:“用,可施行也。”《易·乾》:“潛龍勿用。”王弼注:“勿可施用?!薄皾擙埼鹩谩保瑵摬氐凝?,無法施展,比喻君子壓抑在下層,無法施展才干,不能有所作為。“言道家之用”,即言道家如何才能有所作為。道家如何才能有所作為?一是積“德”、知“道”,二是守“道”、?!皹恪?,三是絕棄上對下的“教化”而順其自然。這三條,都是以道修身的重要內(nèi)容。都要通過“日損”這一途徑來實現(xiàn)。
一、郭店《老子乙》主張通過“日損”而積“德”、知“道”
為什么要積“德”、知“道”?積“德”、知“道”是為了“治人事天”。春秋道家把“治人事天”看著社會所給予的神圣使命。春秋時期是我國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的大轉(zhuǎn)變時期。春秋前期,周天子王室衰微,諸侯國公室強盛起來。春秋中葉以后,諸侯國內(nèi)的卿大夫私家勢力發(fā)展起來,逐步掌握了諸侯國內(nèi)部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成為代表新興地主階級利益的新貴族。隨著土地私有制的進一步發(fā)展,新貴族與國君、奴隸主貴族之間的矛盾和斗爭日益加劇。新貴族為了取得對國君及其所代表的奴隸主貴族斗爭的勝利,利用各種方式爭取支持,加強實力?!蹲髠鳌ぐЧ辍份d,晉國新貴族趙鞅(晉卿)在一次戰(zhàn)前誓師時說:“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本褪钦f立了戰(zhàn)功的大夫可以得到一縣或一郡(杜注:“《周書作雒篇》:‘千里百縣,縣有四郡’”),士可以得到大片土地,庶人工商之類的平民因戰(zhàn)功可以進入仕途(杜注:“得遂進仕”),人臣(楊伯峻注:“‘男為人臣’之人臣”)、隸(服雜役的)、圉(養(yǎng)馬的)這一類奴隸因戰(zhàn)功可以成為自由民。[2]代表與農(nóng)民相對立的新興地主階級利益的新貴族,已充分認(rèn)識到“人”的作用,而且讓平民進入仕途,給奴隸以自由,“人”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價值受到重視。這就是中國哲學(xué)形成時期具有人本思想內(nèi)涵的社會基礎(chǔ)。中國古代先民是特別相信天命的,雖然作為人格神的“天”的思想,早已開始動搖,但是對“天”的敬奉卻有深遠(yuǎn)的影響。春秋時期,作為萬物的主宰的“天”,仍然是人們事奉的對象。這便是道家天道哲學(xué)的思想基礎(chǔ)。道家以治人事天為己任。郭店《老子乙》“治人事天”正是春秋時期重視人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價值、事奉作為萬物主宰的“天”的哲學(xué)概括。
如何“治人事天”?郭店《老子乙》以農(nóng)夫治田務(wù)為譬,提出了積“德”和知“道”兩個條件。所謂積“德”,就是積行之所得?!稄V雅·釋詁三》:“德,得也。”《說文》:“得,行有所得也?!鞭r(nóng)夫多積累行之所得,可以治好田務(wù);為道者多積累行之所得,在治人事天的活動中便可無往而不勝。知“道”,是對為道者而言的。知“道”,就是為道者知道“道”的力量是無窮盡的(莫知其極)。為道者在治人事天的活動中,其所以能無往而不勝,是因為知道“道”的力量是無窮盡的,能按“道”的原則去做?!胺e‘德’”是“知‘道’”的前提,多積累行之所得(重積德),是為了能知“道”。“道”作為宇宙的本原,它是一種存在。道家的“道”又是可以作為社會生活依據(jù)的客觀法則,它是對古代先民占人、占天、卜世、卜吉所積累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的哲學(xué)概括,是以古之“圣人”的“行之所得”為依據(jù)的。后世對根據(jù)古之“圣人”的“行之所得”所概括出的社會生活法則的認(rèn)識,如果不多積累自己的行之所得那是難以想像的。知“道”,就是知道“道”的力量是無窮的(莫知其極)。知“道”(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暗馈笔侵螄母荆ㄓ袊福?,以“道”治國就是以本營末,以本營末才可以得其終(可以長久)。以本營末可以得其終是因為深根固柢(長久是謂深根固柢)。以本營末可以深根固柢,所以“道”是使國家永葆青春的法則(長生久視之道)。積“德”、知“道”,才能“治人事天”?!爸稳耸绿臁笔谴呵锏兰覍ι鐣兴榈姆e極表現(xiàn),而積“德”、知“道”則是道家對社會有所作為自身必須具備的條件。
如何積“德”、知“道”?郭店《老子乙》曰:“學(xué)者日益,為道者日損?!保ǖ?簡)學(xué),通“教”,《廣雅·釋詁四》:“學(xué),教也。”學(xué)者,即教者,教育別人的人,或曰實施教化的人。為道者,從事于“道”的人,或曰以“道”佐人主治國的人?!敖陶摺?、“為道者”,日益、日損。“益”與“損”相對為文,指兩種不同的“人”的品行、修為?!耙妗保ā耙纭保ü沤褡郑?,驕傲自滿,含有驕橫之意?!皳p”,貶損,即貶抑、貶低,不自傲于人?!吨芤住は缔o下》:“損以遠(yuǎn)害?!笨追f達(dá)疏:“自降損修身,無物害己,故遠(yuǎn)害也?!蓖ㄟ^“教者”與“為道者”對比,強調(diào)“為道者”必須以“道”修身;所謂“日損”,就是一天比一天更嚴(yán)格地自我貶損?!皳p”,還有降損、自克義。降損,謂謙恭自下?!逗鬂h書·皇后紀(jì)上·明德馬皇后》:“故日夜惕厲,思自降損,居不求安,食不念飽?!弊钥?,自我克制,自己對自己嚴(yán)格要求,克制私欲?!盀榈勒摺北仨毻ㄟ^“日損”而積“德”、知“道”。春秋道家認(rèn)為,人之本性為“樸”,最純粹、最高尚的“德”是柔弱沖和之德。社會現(xiàn)實中的人利欲之心嚴(yán)重,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因權(quán)欲、私利而異化。要積“德”,就必須一天比一天更嚴(yán)格地自我貶損,克制私欲,反樸歸真。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具備最純粹、最高尚的柔弱沖和之德,才能對根據(jù)古之“圣人”的“行之所得”所概括出的社會生活法則有深刻認(rèn)識,才能達(dá)到知“道”的最高境界。
二、郭店《老子乙》主張通過“日損”而守“道”、行“道”
多積累自己的行之所得而知“道”。知“道”並非僅知之而已,而是要守“道”、行“道”。要守“道”、行“道”,就必須克服貪欲。
貪欲是怎樣產(chǎn)生的?春秋道家認(rèn)為有客觀方面的因素,也有主觀方面的因素??陀^方面的是來自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的權(quán)利欲望和財產(chǎn)占有欲望。這些新貴族們無時無刻不在為占有更多的財富奔忙,無時無刻不在為如何從奴隸主貴族手中奪取權(quán)利謀劃。如何發(fā)財,如何奪權(quán),成為這些新貴族們生活的全部。在這樣的權(quán)利轉(zhuǎn)移和財產(chǎn)占有的大動蕩中,社會的貪欲通過各種渠道對人們發(fā)生影響。主觀方面的是生活在這種大動蕩中的人,他們都有耳目鼻口,他們都要生活,都要求生存,而且都有一顆希望自己過得比別人好些的“心”。因此,人人都想“發(fā)財”,人人都想成“富翁”。人們的這顆想“發(fā)財”、想成“富翁”的“心”就是產(chǎn)生貪欲的主觀因素。
春秋道家反對貪欲,提出以“道”修身,主張愛身自重,希望以此扼制社會貪欲的發(fā)展。在社會大變動的春秋時期,世人以侮辱為恩寵,受寵若驚;患得患失,重視恩寵得失若自身。春秋道家認(rèn)為這是一種奴才性格。郭店《老子乙》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保ǖ?簡)指出這種人之所以有極度的憂慮,是因為有私己之心。如果沒有私己之心,就不會有什么憂慮的。有私己之心的人,甘心做奴才,恃寵傲人,患得患失,“得之若驚,失之若驚”;從表面看起來,似乎很重視自身,實際上是倚人之寵以為重,恰恰是自輕。如果一個人能丟掉私己之心,則全然沒有什么憂慮了,也不會患得患失,更不會以侮辱為恩寵了。只有這樣,一個人才能真正愛身自重。只有真正愛身自重的人,才能守“道”、行“道”。
人的私己之心是社會貪欲的反映,要丟掉私己之心,必須反對社會的貪欲,以“道”修身。對于一個真正愛身自重的人來說,反對社會的貪欲,以“道”修身,防止社會貪欲的侵蝕應(yīng)當(dāng)是自覺的。有了自覺性,才可能真正做到反對社會貪欲,以“道”修身。為了提高自覺性,就必須一天比一天更嚴(yán)格地自我貶損(“日損”)。
嚴(yán)格地自我貶損是克服貪欲的根本途徑。郭店《老子乙》指出:“閉其門,塞其兌,終身不瞀。啟其兌,賽其事,終身不逨。”(第13簡)“門”,《淮南子·原道訓(xùn)》:“門,禁要也。”王弼《老子》五十二章注:“門,事欲之所由從也?!薄皟丁?,音duì。耳目鼻口?!痘茨献印さ缿?yīng)訓(xùn)》:“王若欲久持之,則塞民於兌?!备哒T注:“兌,耳目鼻口也?!蓖蹂觥独献印肺迨伦ⅲ骸皟?,事欲之所由生也。”魏源《老子本義》引張爾岐曰:“心動於內(nèi)而吾縱焉,是之謂有兌。有兌則心出而交物,塞之則心不出矣。”“閉其門,守其兌”即防守事欲對人發(fā)生影響的門徑,堵塞產(chǎn)生事欲的視聽。“閉其門,守其兌”,終身不會思念錯亂。如果打開產(chǎn)生事欲的視聽,遇事與人相夸勝,終身不可能有成。也就是說,克服貪欲一要防守好事欲對人發(fā)生影響的門徑,二要堵塞人產(chǎn)生事欲的視聽,“閉其門,塞其兌”即是守“道”之要。但是,“門”要自己“閉”,“兌”要自己“塞”。如果“自己”沒有自覺性,那“門”也“閉”不了,“兌”也“塞”不了。“閉其門,塞其兌”是為了守“道”。
春秋道家的“道”與貪欲是對立的。“道”得之于天,天道無私,輔萬物之自然,永遠(yuǎn)不會向萬物索取。守“道”、行“道”,就必須克服貪欲。在道家看來,禍殃沒有比過分的欲望更厚重的;災(zāi)禍沒有比無止境地貪求其所愛更慘痛的;禍害沒有比不知滿足更大的。道家認(rèn)為人應(yīng)該自知滿足,對任何事情都不應(yīng)作過分的企求。自知滿足的所謂“足”,這是永遠(yuǎn)的滿足。自知滿足才能守“道”,克服貪欲才能行“道”。因此克服貪欲,必須一天比一天更嚴(yán)格地自我貶損(“日損”)。
三、郭店《老子乙》主張通過“日損”而達(dá)到無為
郭店《老子乙》曰:“為道者日損。損之或損,以至亡為也。亡為而亡不為?!保ǖ?-4簡)“亡為”,即“無為”。春秋道家所主張的“無為”,有別于戰(zhàn)國道家所主張的“無為”。任繼愈先生指出,戰(zhàn)國老子“在政治上反對任何改革,反對有為,他把‘無為而無不為’當(dāng)作最高原則。他希望社會不要有任何有為,人們不要有欲望,天下自然后會穩(wěn)定?!贝呵锏兰抑鲝埖摹盁o為”是以反對貪欲、堅持以恒足為內(nèi)容的“無為”。春秋道家并不反對改革,也不反對有為,主張以“道”佐人主治國,而且要把國家治理的盡善盡美。與戰(zhàn)國道家消極退守相反,春秋道家是以積極進取的精神面對現(xiàn)實的。《淮南子·原道訓(xùn)》曰:“無為為之,而合于道;無為言之,而通乎德?!焙嫌凇昂銦o為”之“道”(郭店《老子甲》第13簡“道恒無為也”)是春秋道家“無為”的精髓,通乎“比于赤子”的“柔弱沖和”之“德”(郭店《老子甲》第33簡“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是春秋道家“無為”的靈魂。春秋道家的“無為”,實際上是以“道”修身所要達(dá)到的一種境界,或者說道家守“道”、行“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如何才能達(dá)到這種境界?這既有態(tài)度問題,也有方法問題。
春秋道家主張“絕學(xué)亡憂”(郭店《老子乙》第4簡),《說文》:“絕,斷絲也?!倍斡癫米ⅲ骸皵嘀畡t為二,是曰絕?!币隇閽仐墶!皩W(xué)”,音jiào,教化。《集韻·放韻》:“教,《說文》:‘上所施下所效也?!蜃鲗W(xué)?!薄敖^教”,猶言棄教。意為反對上對下施行教化,主張順其自然。道家認(rèn)為絕棄上對下的教化而順其自然,人們才能真正無憂無慮。有教化便有尊卑,有尊卑便有“唯與呵”,便有教化者所認(rèn)為的“美與惡”。其實“唯與呵”、“美與惡”并無多大差別。春秋時期,土地私有制產(chǎn)生、發(fā)展,占有土地的新、老貴族轉(zhuǎn)化為封建地主,在私有土地上耕作的逃亡奴隸轉(zhuǎn)化為佃農(nóng)。不管怎樣變化,奴隸主貴族要壓迫奴隸,封建地主絕不會放棄對農(nóng)民的剝削。奴隸主貴族也好,封建地主也好,他們都希望被剝削者伏伏貼貼、唯唯諾諾。如果被剝削者稍有不滿,哪怕是大聲對他們說話,他們也會認(rèn)為是大逆不道。被剝削者順從剝削者,甘愿受其剝削,剝削者就認(rèn)為是“美”(善),稍有反抗便認(rèn)為是“惡”(不善)。如果從被剝削者的角度看問題,“美”并非“善”,“惡”并非“不善”。所以說“唯與呵”、“美與惡”并無多大差別。如果沒有什么剝削者、被剝削者,大家都順其自然,人人平等,則無所謂“唯與呵”,也無所謂“美與惡”,人們自然無憂無慮了。順其自然,人人平等,清靜自守,便可天下太平。就自我修身而言,不能把自己放在老百姓的對立面,處處以教化者自居,應(yīng)絕棄教化他人的念頭,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只有這樣,才能“損之或損,以至亡為也”。
“為道者日損。損之或損,以至亡為也。”這是春秋道家以“道”修身達(dá)到“無為”境界基本方法?!盎颉?,副詞,表示相承,相當(dāng)于“又”。(清)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三:“或,猶又也。”“損之或損”,貶損再貶損。也就是說,以“道”修身,不僅要一天比一天更嚴(yán)格的自我貶損,而且要貶損再貶損,最后才能達(dá)到清靜自守而合于“道”的“無為”境界。在以“道”修身達(dá)到“無為”境界的方法上,春秋道家與戰(zhàn)國道家也是不同的。郭店《老子乙》通過“學(xué)者”與“為道者”對比,強調(diào)“為道者”必須以“道”修身;今本《老子》通過“為學(xué)”與“為道”對比,“反對知識來源于實踐,要認(rèn)識‘道’,只能靠神秘主義的直觀,即‘減’的方法?!惫辍独献右摇分鲝垺百H損再貶損,最后達(dá)到清靜自守而合于道”;今本《老子》主張“盡量摒除從感官經(jīng)驗得來的知識,摒除到最后,達(dá)到‘無為’的境地”。[5]這兩種方法是完全不同的,春秋道家以積極進取的精神面對現(xiàn)實,強調(diào)以“道”修身的主觀能動性,通過“損之或損”(貶損再貶損)達(dá)到“合于道”、“通乎德”的“無為”境界;戰(zhàn)國道家以消極退守的情緒反對有為,反對變革,希望靠神秘主義的直觀,即‘減’的方法,來對待現(xiàn)實社會的混亂和貪欲。這種不要有任何有為,不要有任何欲望的“無為”是毫無意義的。
春秋道家的‘無為’所表現(xiàn)的積極進取精神,與春秋儒家的“三無”所表現(xiàn)的積極進取精神是相通的?!抖Y記·孔子閑居》“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達(dá)于禮樂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無,以橫于天下,四方有敗,必先知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焙沃^“三無”?上博藏簡《民之父母》“孔子曰:三無乎,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君子以此皇于天下,傾耳聽之,不可得而聞也;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而得氣塞于四海矣?!保ǖ?-7簡)“三無”是春秋儒家以禮樂治國的最高境界?!盁o聲之樂”雖“不可得而聞”,“無體之禮,無服之喪”雖“不可得而見”,然而卻“得氣塞于四?!薄?,氣志,精神?!睹献印す珜O丑上》:“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薄捌錇闅庖玻链笾羷?,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禮記·孔子閑居》:“清明在躬,氣志如神?!鄙喜┎睾啞睹裰改浮罚骸盁o聲之樂,氣志不違?!保ǖ?0簡)“無聲之樂,氣志既得?!保ǖ?2簡)“無聲之樂,氣志既從。”(第13簡)“三無”是春秋儒家“達(dá)于禮樂之原”的一種精神境界,亦即“仁”的精神境界。有了這種精神境界,才能稱得上是民之父母。為民之父母乃治國之稱。如何達(dá)到“三無”的精神境界?《論語·顏淵》“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薄翱思骸笔谴呵锶寮乙浴岸Y”修身達(dá)到“三無”境界基本方法。春秋儒家治國“行三無”,春秋道家治國“為亡為”(郭店《老子甲》第14簡);春秋儒家以“克己”達(dá)到“行三無”的精神境界,春秋道家以“日損”達(dá)到“為亡為”的精神境界。以此,春秋儒家與春秋道家在治國的問題上,所表現(xiàn)的積極進取精神是完全相通的。
第三節(jié)郭店《老子乙》的“清靜”與天下大治
春秋時期,由于土地私有制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最后奪取權(quán)利而登上政治舞臺,他們的權(quán)利欲和財產(chǎn)占有欲也隨之膨脹起來。新貴族取得了對奴隸主貴族奪權(quán)斗爭的勝利,天下并未太平,在代表封建地主階級利益的新貴族取得政權(quán)之后,新的兼并戰(zhàn)爭又在積極準(zhǔn)備之中。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春秋道家提出了以“道”治國的方略,主張“為無為”(郭店《老子甲》第14簡)、“以亡事取天下”(郭店《老子甲》第29-30簡)。同時提出了以“道”修身的方略,主張“清靜為天下定”(郭店《老子乙》第15簡)。
一、郭店《老子乙》“清靜”的社會內(nèi)涵
什么是“清靜”?“清靜”是兩個詞?!扒濉保疂?,不貪求?!冻o·招魂》:“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蓖跻葑ⅲ骸安磺笤磺??!薄俄n非子·外儲說左下》:“西門豹為鄴令,清剋潔慤,秋毫之端無私利也?!薄办o”,《增韻·勁韻》:“靜,澹也。”又《靜韻》:“靜,無為也?!薄秴问洗呵铩彿帧罚骸暗玫勒弑仂o,靜者無知?!保ㄎ宕R己《荊門寄沈彬》詩云:“道有靜君堪托跡,詩無賢子擬傳誰?!彼^“靜者”,指得道而恬靜無為的人;所謂“靜君”,指屏除塵念、超然恬靜的人。郭店《老子乙》第15簡“燥勝凔,清勝熱,清靜為天下定”(燥熱能克服寒冷,清涼能克服暑熱,清廉恬淡能克服貪欲使天下安定),用取譬的方法,強調(diào)了“清靜”的社會作用,表明了春秋道家的政治主張。
“清靜”(清廉恬淡)是一種作人和治人的原則,也是為道者以“道”治國的最高境界。為政者若能自甘淡泊,清靜(清廉恬淡)自守,便可治理好一縣、一郡、一國(諸侯國)乃至天下。郭店《老子乙》第14至15簡“善建者不拔,善保者不脫”緊接“清靜為天下定”,“善建”、“善保”承前省略賓語(“清靜”這一原則)。意思是:善于建立清靜這一原則的,不可動搖;善于保持清靜這一原則的,不會脫落。如果善于建立、善于保持清靜這一原則,“子孫以其祭祀不屯”。如果運用這一原則,“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馀;修之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邦,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溥”?!白訉O以其祭祀不屯”,《禮記·祭統(tǒng)》:“祭者,所以追養(yǎng)繼孝也?!薄墩f文》:“祀,祭無已也。”(清)張文虎《舒藝室隨筆》:“祭無已,語簡未達(dá)。定公八年《公羊傳》解詁云:‘言祀者無已,長久之辭。’疏云:‘見其相嗣不已,長久常然?!松w漢儒相傳之訓(xùn),謂子孫世祀不絕也?!薄巴汀?,困屯,艱難?!稄V韻·諄韻》:“屯,難也?!币馑际钦f只要能善于建立和保持清靜(清廉恬淡)這一原則,可以子孫世祀相繼而不困屯?!靶拗?,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馀;修之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邦,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溥”,“修”,實行?!秶Z·晉語五》:“晉為盟主,而不修天罰,將懼及焉。”韋昭注:“修,行也?!薄罢妗保蹲謪R·目部》:“真,淳也?!薄伴L”,借為“張”,張揚。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壯部》:“長,假借為張?!薄柏S”,《周易·豐·彖》:“豐,大也?!币鉃閿U大?!颁摺保队衿に俊罚骸颁?,遍也,普也?!币馑际钦f個人實行清靜這一原則,其德于是更加純真;一家實行清靜這一原則,其德于是更加豐足有馀;一鄉(xiāng)實行清靜這一原則,其德于是更加得到張揚;一邦實行清靜這一原則,其德于是更加得到擴大;在天下實行清靜這一原則,其德于是可以普遍。
“清靜為天下定”,是在春秋晚期、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的權(quán)利欲和財產(chǎn)占有欲惡性膨脹、貪欲橫流的歷史背景下提出的,是以反對新貴族的權(quán)利欲和財產(chǎn)占有欲為其社會內(nèi)涵的。瘋狂的權(quán)利欲和財產(chǎn)占有欲,是天下大亂的罪惡根源。春秋道家認(rèn)為,要想安定,必須遏制貪欲,“清靜”乃反“貪欲”之“德”。以反“貪欲”之“清靜”修其身,其德于是更加純真;以反“貪欲”之“清靜”治其家,其德于是更加豐足有馀;以反“貪欲”之“清靜”治其鄉(xiāng)(周制:萬二千五百家為鄉(xiāng)),其德于是更加得到張揚;以反“貪欲”之“清靜”治其邦(諸侯國),其德于是更加得到擴大;以反“貪欲”之“清靜”治天下,其德于是可以普遍,天下便可得到安定。
郭店《老子乙》“言道家之用”提出“清靜”這一原則,與今本《老子》有關(guān)“清靜”的表述有別。其一,所處的結(jié)構(gòu)位置不同:郭店《老子乙》第14簡“若屈”之后,有一分章號,“大成若缺……大直若屈”自成一章;“……清靜為天下定”與“善建者不拔,善保者不脫……”合為一章。今本《老子》“大成若缺……大直若屈”與“……清靜為天下定”合為第四十五章(王弼本)。其二,所使用的語詞有異:郭店《老子乙》為“清靜為天下定”。今本《老子》為“清靜為天下正”。因此所表達(dá)的意思是不相同的。任継愈《老子新譯》將“清靜為天下正”譯為“清靜無為可以做天下的首領(lǐng)?!敝赋觥袄献樱ò矗簯?zhàn)國老子后學(xué))認(rèn)為有些事物表面看來是一種情況,實質(zhì)上卻又是另一種情況。表面情況和實際情況有時完全相反。在政治上不要有為,只有貫徹了‘無為’的原則,才能取得成功。”[5]郭店《老子乙》所表達(dá)的是春秋道家的觀點,所提出的“清靜”(清廉恬淡)原則,是積極進取的,沒有“在政治上不要有為”的意思,而是希望不僅個人實行清靜這一原則,而且一家、一鄉(xiāng)、一邦以至天下都實行這一原則,從而克服貪欲,使天下得到安定。
二、郭店《老子乙》對天下大治的哲學(xué)思考
“清靜為天下定”,是郭店《老子乙》對天下大治的哲學(xué)思考。面對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取得對奴隸主貴族奪權(quán)斗爭勝利之后的社會現(xiàn)實,春秋道家認(rèn)為社會不安定的根源是無限膨脹的權(quán)利欲望和財產(chǎn)占有欲望。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們,在權(quán)利再分配的斗爭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貪婪,影響著整個社會。
春秋前期,在諸侯爭霸中,各諸侯國公室攫取了大量財富,享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春秋中葉以后,各諸侯國的卿大夫的“私家”勢力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占有了比公室更多的財富,公室在諸侯國內(nèi)的統(tǒng)治力量逐步削弱,卿大夫的“私家”勢力成為新貴族,他們代表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在各諸侯國內(nèi)奪權(quán),貪婪地聚斂財富。在魯國,公元前562年,季孫氏、孟孫氏和叔孫氏以擴充軍隊為名,瓜分了公室的財富。公元前537年,季孫氏又以擴充軍隊為名,把從公室分得的土地分成四份,季孫氏獨得兩份,孟孫氏和叔孫氏各得一份。在晉國,公元前560年以后,以國君為首的奴隸主貴族已失去統(tǒng)治力量,趙氏、韓氏、魏氏等,乘機登上政治舞臺,后來陸續(xù)吞并其他貴族,瓜分其土地,甚至將其“降為皂隸”。這些代表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們的權(quán)利欲望和財產(chǎn)占有欲望,與奴隸主貴族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楚國,楚靈王十分熱心霸政、肆意掠奪小國,是一個貪婪、狂妄、昏瞶的君王。楚靈王六年(公元前535年),章華之宮落成,召魯君往賀?!罢氯A之宮”又名章華臺,臺基十五丈見方,臺高十丈,砌以石郭,分為三層。臺上有樓閣,龍飛鳳舞,金碧輝煌。臺內(nèi)藏有數(shù)千細(xì)腰美女?!罢氯A之宮”時稱天下第一大宮殿,是楚靈王炫耀王室的富豪、追求奢侈的個人享受的見證。為了修建章華臺,楚靈王大興土木,消耗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嚴(yán)重影響楚國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使老百姓疲憊不堪。楚平王是楚靈王幼弟,他仿效靈王發(fā)動政變,殺死了靈王的兩個兒子,逼死了兩位王兄,登上了王位。楚平王篡奪政權(quán)后,繼續(xù)推行霸政,并重用奸侫小人費無極(忌)?!蹲髠鳌ふ压拍辍份d:“費無極(忌)為(太子建)少師,無寵焉?!辟M無極(忌)為了使楚平王疏遠(yuǎn)太子建,于是精心策劃了一個愚弄楚平王“奪媳殺子”的詭計。楚平王七年(公元前522年)太子建奔宋,繼又奔鄭。楚平王殺太子傅伍奢及子尚,尚弟員奔吳。伍員(子胥)為報父兄之仇,決心借兵伐楚,生啖平王之肉,刀劈無極之尸。楚平王“奪媳殺子”,違背天理人倫,自食天咎,然而卻給楚國帶來了無窮的災(zāi)難。楚昭王十年(公元前506年),吳與蔡、唐聯(lián)合攻楚,破郢都,昭王逃入云夢澤中,后奔隨。十二年(公元前504年),吳再度攻楚,敗其舟師,楚懼,遷都于鄀。楚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489年),昭王救陳死于軍中,楚惠王繼位,遷都鄢。楚惠王八年(公元前481年)楚公室又發(fā)生“白公之亂”。五十多年來楚王的貪婪和昏瞶,使楚國人民飽經(jīng)世亂之苦。
楚靈王的瘋狂掠奪,歷代楚王的貪婪和昏瞶,代表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們的權(quán)利欲望和財產(chǎn)占有欲望,這一切使春秋道家深刻認(rèn)識到貪欲對社會的危害。他認(rèn)為各諸侯國的奴隸主貴族以及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們的貪欲,是影響天下大治主要因素。貪欲是人異化的突出表現(xiàn)。因為貪欲,那些新老貴族們失去做人的最起碼的操守和德行,掌權(quán)的奴隸主貴族楚靈王們是如此,向奴隸主貴族奪權(quán)的新貴族季孫氏們也是如此。因為貪欲,那些在新老貴族統(tǒng)治下的人,他們“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他們之中,有的甘心情愿一輩子做奴才;有的奸邪諂媚、損人利己、無惡不作,像費無極一樣禍害人民。不管是那些新老貴族們,還是那些在新老貴族統(tǒng)治下的奴才們,他們心中只有權(quán)勢、只有利祿,“唯與呵”、“美與惡”唯權(quán)勢是從,權(quán)勢者認(rèn)為“是”就是“是”,認(rèn)為“非”就是“非”,認(rèn)為“美”就是“美”,認(rèn)為“惡”就是“惡”。
面對如此混亂的社會現(xiàn)實,應(yīng)如何使天下大治?郭店《老子乙》提出了“清靜為天下定”的主張,希望因貪欲而異化的人,能復(fù)歸人之本性;統(tǒng)治者能以“道”修身,以清廉恬淡自守,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為無為、味無味、事無事,真正為“民之父母”。只有這樣,才能使天下安定,老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
三、郭店《老子乙》主張為道者以“清靜”大治天下
郭店《老子乙》“清靜為天下定”的思想是以反對貪欲為核心內(nèi)容的,反對貪欲是“破”,有“破”還得有“立”。如何“立”?老萊子提出了“積德”、“無憂”、“無身”、“清靜”四項的主張。這是以道修身的四個層次,也是為道者大治天下的四種精神境界。“清靜”為最高境界。
郭店《老子乙》曰:“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以早[備]。是以早備是謂[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薄爸稳耸绿臁笔谴呵锏兰曳e極入世、大治天下的哲學(xué)概括?!霸鐐洹?,《字匯·日部》:“早,先也?!薄墩f文》:“備,慎也?!薄胺e德”,《廣雅·釋詁三》:“德,得也?!薄墩f文》:“得,行有所得也?!惫辍独献右摇芬赞r(nóng)夫治田務(wù)(嗇)為譬,指出大治天下的第一要務(wù)(“早備”)就是要積累行之所得(“積德”)。王安石《游褒禪山記》曰:“古之人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贝恕坝械谩蹦说弥谔斓摹疤斓隆币病!胺e德”,就是要積累得之于天的“天德”,使之具有柔弱沖和之德?!胺e德”乃大治天下的第一要務(wù)。具有柔弱沖和之德是以道修身的第一個層次。
郭店《老子乙》曰:“絕學(xué)亡憂。唯與呵,相去幾何?美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薄皩W(xué)”,通“教”,教化。《集韻·效韻》:“教,《說文》:‘上所施下所效也?!蜃鲗W(xué)?!薄巴觥?,通“無”,“無憂”,像赤子一樣無憂無慮?!敖^教”,絕棄上對下的教化,而使其順應(yīng)自然。因為有教化就有尊卑,有尊卑就有唯權(quán)勢是從的“唯與呵”,就有權(quán)勢者的“美與惡”。只有絕棄上對下的教化,才能達(dá)到像赤子一樣無憂無慮的境界?!敖^教”乃大治天下的第二要務(wù)。像赤子一樣無憂無慮是以道修身的第二個層次。
郭店《老子乙》曰:“人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沃^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亡身,或何患?”“寵辱”,寵,用為以動;辱,作“寵”的賓語。世人不知辱之為辱,反以辱為寵?!百F”,重視?!盎肌?,憂慮。“大患”,極度的憂慮。所憂慮者,乃恩寵之得失也。“貴大患”,猶重視恩寵之得失,乃患得患失之義?!吧怼?,自身?!坝猩怼保凶陨?。有自身,則必私其身,私其身則有欲?!坝猩怼保擞兴郊褐闹x?!巴觥?,通“無”,“無身”,無私己之心??朔郊褐哪舜笾翁煜碌牡谌獎?wù)。無私己之心是以道修身的第三個層次。
郭店《老子乙》曰:“燥勝凔,清勝熱,清靜為天下定?!薄扒屐o為天下定”,清廉恬淡能克服貪欲使天下安定?!扒屐o為天下定”乃大治天下的最高目標(biāo)。“清靜”是以道修身的最高層次。要達(dá)到“清靜為天下定”這一最高目標(biāo),統(tǒng)治者必須首先能以“道”修身,以清廉恬淡自守,多積累行之所得,使自己具有柔弱沖和之德;絕棄上對下的教化,使自己達(dá)到像赤子一樣無憂無慮的境界;克服私己之心,為無為、味無味、事無事,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真正為“民之父母”。
中國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都無法真正接受郭店《老子乙》“清靜為天下定”的思想,春秋晚期代表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的新貴族們沒有接受,秦皇、漢武沒有接受,唐宗、宋祖沒有接受,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以及康熙大帝也沒有接受。然而“清靜為天下定”的思想?yún)s在老百姓的身上扎下了根,成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和寶貴的思想財富,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歷代清官們無不以清廉恬淡為修身治國之要,寫下了無數(shù)美好的歷史篇章。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雖然都無法真正接受“清靜為天下定”的思想,但為了鞏固其統(tǒng)治地位,以反對貪欲為核心內(nèi)容的“反腐倡廉”活動從來沒有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