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易”之內涵,《周易·乾鑿度》中說:
“孔子曰:‘易者,易也。變易也,不易也’…?!住?,以言其德也,通情無門,藏神無內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jié)。天地爛明,日月星辰布設,八卦錯序,律歷調列,五緯順軌,四時和栗孳結。四瀆通情,優(yōu)游信潔,根著浮流,氣更相實,虛無感動,清凈昭哲,移物致耀,至誠專密,不煩不撓,淡泊不失。此其‘易’也?!円住舱?,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氣。五行迭終,四時更廢。君臣取象,變節(jié)相和,能消者息,必專者敗。君臣不變,不能成朝,紂行酷虐,天地反,文王下呂,九尾見。夫婦不變,不能成家,妲已擅寵,殷以之破。大任順季,享國七百。此其‘變易’也?!灰住舱撸湮灰?。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故‘易’者,天地之道也,乾坤之德,萬物之寶。至哉‘易’,一元以為元紀。”
而鄭玄認為“易”之三義為:簡易、變易、不易。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說:
“鄭玄作《易贊》及《易論》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省断缔o》云:‘乾坤其易之緼邪?’又云:‘易之門戶邪?’又云:‘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聵然示人簡矣’?!讋t易知,簡則易從’,此言其‘簡易’之法則也。又云:‘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搜皂槙r‘變易’,出入移動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此言其張設布列‘不易’者也?!?/span>
對比一下《周易·乾鑿度》和鄭玄、孔穎達對“易”字的解釋,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差別:一、《周易·乾鑿度》認為“易”之第一義就是“‘易’者,以言其德也”,而鄭玄、孔穎達認為“易”之第一義是“易簡”。二、《周易·乾鑿度》認為“‘變易’也者,其氣也”,“‘不易’也者,其位也”,“變易”與“不易”有特定的內涵,而孔穎達卻忽略了,他所引用的《系辭傳》中的兩句話“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與“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也沒有明白兩者之間的辯證關系。三、《周易·乾鑿度》確定“易”之“易、變易、不易”三義,它們不是并列的關系,其中第一義“‘易’者,以言其德也”,包涵“變易、不易”二義,后兩者分別指“氣”與“位”。而鄭玄、孔穎達卻把“易簡”“變易”“不易”三者并列起來。此外,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引用《周易·乾鑿度》對“變易”的詮釋時,把“君臣不變,不能成朝”,“夫婦不變,不能成家”等最關鍵一句省略了,說明他沒有真正明白“變易”的真正涵義。
一
孔穎達把“易簡”作為“易”之第一義,是完全錯誤的?!耙缀喍煜轮淼靡印保纭吨杏埂返摹坝凭?,所以成物也”,“悠久”其實是“悠也,久也”,同樣,“易簡”也不是一個詞。孔穎達以“乾坤其易之緼邪”和“易之門戶邪”作為“易簡”的證據(jù),其實他錯解了這句話的本義。對于“乾坤其易之緼耶﹖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孔穎達說:
“‘乾坤其易之緼耶’者,此明易之所立,本乎乾坤。若乾坤不存,則易道無由興起,故乾坤是易道之所緼積之根源也?!こ闪卸琢⒑跗渲幸印?,夫易者,陰陽變化之謂。陰陽變化,立爻以效之,皆從乾坤而來。故乾生三男,坤生三女,而為八卦,變而相重,而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本之根源,從乾坤而來。故乾坤既成列位,而易道變化建立乎乾坤之中矣?!扒?,則無以見易”者,易既從乾坤而來,乾坤若缺毀,則易道損壞,故云“無以見易”也?!耙撞豢梢姡瑒t乾坤或幾乎息矣”,若易道毀壞,不可見其變化之理,則乾坤亦壞,或其近乎止息矣”。
孔穎達認為“乾坤其易之緼耶”的意思是易之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從乾坤二卦演變出來,所以這是“易簡”。然而孔子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其實是《論語》“立于禮,成于樂”的另一種形式的表達。“乾坤成列”即“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這是“禮”,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耙琢⒑跗渲幸印笔恰皹贰?,大樂與天地同和?!耙住笔巧幌⒌膭?chuàng)生,然而運動變化惟有始于“條理”,運動變化才是現(xiàn)實的、具有內容的“生生”,否則就會淪入虛寂。“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沒有天地之間的差別,那么天地之間的交互作用就只是純粹抽象的運動,而不是“生生之謂易”?!扒こ闪卸琢⒑跗渲小保f明宇宙存在著內在的“條理”,“禮”或“理”是儒家思想所獨有的。儒家重視上下尊卑的禮制,這源于天敘天秩,然而近百年來卻常常遭到攻擊。
二
孔穎達曲解了“乾坤毀則無以見易”,不知道“規(guī)定性”和“運動”之間的內在關系,那么他理解的“變易”就滑向了另一個極端:絕對的變化,所謂“出入移動者也”。他引用“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來說明“易”具有“變易”的涵義。他對這句話的解釋(略)也是完全錯誤的?!吨芤住で彾取氛f:
“‘變易’也者,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氣。五行迭終,四時更廢。君臣取象,變節(jié)相和,能消者息,必專者敗。君臣不變,不能成朝,紂行酷虐,天地反,文王下呂,九尾見。夫婦不變,不能成家,妲已擅寵,殷以之破”。
“‘變易’也者,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氣”,非常深刻。相對于“‘易’者,以言其德也”的第一義,“變易”是第二位的。第一義的“易”是性之德也,既不能說“變易”,也不能說“不易”,既不“住”,也不“往”,它不落二邊?!白円住钡氖恰皻狻?,不易的是“位”。尤其是“君臣取象,變節(jié)相和;能消者息,必專者敗”和“天地不變,不能通氣;君臣不變,不能成朝;夫婦不變,不能成家”,把儒家的王道仁政和法家的霸道專政區(qū)分開來?!白円住迸c“不易”不可割裂,“變易”是基于規(guī)定性之上的運動變化,而不是赫拉克利特所說的“萬物皆流”那種純粹抽象的運動,即“變易”是有具體內容的,所謂“‘變易’也者,其氣也”。
“天地不變,不能通氣;君臣不變,不能成朝;夫婦不變,不能成家”,天地、君臣、夫婦之間不是一種靜態(tài)的固定的關系,相反,這種關系或規(guī)定性是作為變易的內容參與到變易的過程中,只有參與到生生不息的運動中,規(guī)定性才具有合理性,才有生命力,所謂“能消者息,必專者敗”,靜態(tài)的關系即是“?!?。有子說“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孔子說“立于禮,成于樂”,《系辭傳》云“知崇禮卑”,“樂”(和)是高于“禮”(節(jié))的,因為“樂”是終條理,“禮”是始條理。“禮”從屬于“樂”,君臣之間、上下位之間的等級關系必須符合于人類社會整體利益的最大化,符合人類社會生生不息的原則??傊?,“規(guī)定性”要適應于“運動”,上下尊卑之間的等級關系如《系辭傳》所言:“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它具體體現(xiàn)為儒家的以德配位,《中庸》所謂“義者宜也,尊賢為大”。孟子說:“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孔子說:“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
或者說,規(guī)定性是在運動中才得以體現(xiàn)的。如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中所說:醫(yī)生變成白臉的,就不是作為醫(yī)生,而是作為黑臉的。亞里士多德的意思是:醫(yī)生只有在行醫(yī)時,他作為醫(yī)生的特質才體現(xiàn)出來,當醫(yī)生的臉色由黑變白時,他作為醫(yī)生的特質只是潛在地存在著,他當下是作為“黑臉”而存在著??傊?,他作為醫(yī)生還是作為“黑臉的”,完全取決于他參與的“運動”,不是他本身是什么,而是在“運動”中他呈現(xiàn)出什么。
三
“變易”有兩層意思:其一是上下各盡其位(素其位而行)而相互交流溝通,正如每個人生產(chǎn)不同的產(chǎn)品才使得交換具有意義;其二是有德者居其位,德、位相稱,當君主或上級的德行不稱其職,不配其位,就要主動讓賢而發(fā)生上下易位,所謂“變動不居,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中庸》云“故大德必得其位…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熬疾蛔儯荒艹沙睉摪@兩層涵義。
其實在第一層意思中,“變易”就包含了“不易”,“不易”是“位”,上下各盡其位而又交互溝通,這正如“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上下位之間的交互溝通其實是第一義的“易”了,只有上下易位才是“通氣”意義上的“變易”。其實“變易”與“不易”不可割裂,只有確定一個上下尊卑的秩序,賢者上、不肖者下的易位才有意義,運動只有始于條理,運動才是現(xiàn)實的、具體的。其實不是易“位”,而是易“人”?;蛘哒f是關系者(氣,質料)變化,而關系(形式)保持不變,如亞里士多德說形式“可消滅的但從不經(jīng)受消滅,生成但從不經(jīng)受生成”。儒家講德治和禮治,尊的是“位”而不是人,孟子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易”之三義“易”、“變易”、“不易”不是相互并列的關系,作為“性之德也”的“易”包涵“變易”、“不易”,而“變易”與“不易”不能割裂,正如“有”和“無”只有在有無相生中才各自具有意義,絕對的“有”和絕對的“無”都沒有意義。鄭玄和孔穎達確定“易”之三義為:“易簡”、“變易”、“不易”,首先不明了作為第一義的“生生之謂易”,所謂“易簡”即是 “簡易”;其次是把“變易”與“不易”割裂,對于“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和“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也不能把握其內涵了。
孔穎達說:崔覲、劉貞簡并用此義,云“易者謂生生之德,有易簡之義。不易者,言天地定位,不可相易。變易者,謂生生之道,變而相續(xù),皆以緯稱‘不煩不擾,淡泊不失’”。其實也可以說“易”之第一義是“易簡”,“易簡”而“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即是《中庸》“悠久,所以成物也”,即是“生生”。把“易”說成“易簡”,正如有時單說一個“天”字(“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有時則天地并舉(“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此外,崔劉二人說“變易者,謂生生之道,變而相續(xù)”,“變易”是“生生之道”,而不是性之“德”,這正是“能消者息”。“續(xù)”字說明“變易”中有“不易”。所以崔劉二人的解釋與《周易·乾鑿度》不違背。
讀儒家五經(jīng)離不開鄭注孔疏,然而從鄭玄、孔穎達對《系辭傳》的曲解,也反映出了漢唐儒的淺薄,尤其是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把老子、莊子、列子都用上了。佛家的“空”字不明,最多是淪為戲說,危害不大。而儒家的“易”字不明,如鄭玄、孔穎達割裂了“變易”與“不易”,他們理解的“不易者,位也”,其實是在為法家的君主專政張目,其害甚于洪水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