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點是本書的書名,《喪家狗》感覺挺好的,挺對我的心思。
以前我有一個想象,我心目中的儒家圣賢,從孔子孟子到董仲舒,他們都在干什么?我想象出一個形象:他們做了一個籠頭,要給牲口套上,最好還掛上鐵嚼子,要把牲口管住。但他們的籠頭不是用繩子或皮條做的,更不是鐵的,而是用橡皮筋做的,對統(tǒng)治者有約束又不那么硬,很體諒很照顧,這就是儒家的禮義制度。他們套的也不是馬,而是虎豹,是猛獸。孔子和孟子想方設(shè)法給猛獸套上籠頭,卻總也不能成功。到了董仲舒就更明顯,他說自己能解釋天意,想用天意來約束皇帝,把約束硬化,掛上鐵嚼子,結(jié)果被弟子告發(fā),差點丟了性命。
儒家圣賢到處巡游,努力游說,努力馴服野獸,這個故事,與一部蘇聯(lián)電影的名字很匹配:《馴火記》,莎士比亞的《馴悍記》也行。這是從積極方面來談。從消極方面來談,他們又不太成功,在漢朝之前真是屢戰(zhàn)屢敗。屢戰(zhàn)屢敗的形象,就是“喪家狗”的形象——找不到采納他們主張的人家,走投無路,理想和個人前程都找不到歸宿。
這也是有道理的。儒家要馴服統(tǒng)治者,要馴服暴力集團的首領(lǐng),但那時恰好是暴力競爭非常激烈的時代,暴力競爭會選擇不仁不義,被仁義道德捆住手腳的人很容易被淘汰,《孫子兵法》在討論將領(lǐng)品德的時候就講過這個意思。在這種形勢下,儒家的努力一定會失敗。喪家狗的命運是不可避免的。
李零描繪的孔子形象,和我的這種想象非常接近,只不過一個說正面,一個說反面。一個說屢戰(zhàn)屢敗,一個說屢敗屢戰(zhàn),其實都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
第二點,這本書讀了多一半,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個說法改變了我的老看法。
第一個看法,“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我以前的理解來自朱熹的解釋,直就是公平正直,不偏不倚,給一個恰如其分的回報。李零把“直”解釋為值,你對我造成的怨是多少,我還多少,兩個是相稱的。這個解釋,我看了前后的考證,我更偏向李零的解釋,一報還一報。順著這個理解,究竟什么算值,怎么才算恰如其分,也可以引出朱熹的意思,但更有根據(jù),更深入,挖出了“對等性”這條衡量正當(dāng)性的標準。對等性,在法律上體現(xiàn)出來,這個罪判三年、那個罪判五年,就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人認為的直,不同的時代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和規(guī)定,這是從值得的值引申出來的。
第二個就是“仁義”的“仁”。我滿腦子關(guān)于仁的想法,都是宋儒那一路的,都受到程朱理學(xué)的影響。“仁者愛人”,就是沒有人欲之私,純?nèi)惶炖怼_@條思路似乎在文革中得到發(fā)揚,不斷強調(diào)熱愛人民,為人民服務(wù),對同志對人民極端的熱忱,隨時準備為人民和歷史規(guī)律獻身。我覺得這就是仁。大公無私,斗私批修,這就是我心目中的仁。那時候我還有點不理解,孔子說仁來得很容易,“我欲仁,斯仁至矣”,熱愛人民似乎是很容易的事。真是這樣嗎?我努力實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樣的,對人民的實際感覺很復(fù)雜,想熱愛并不是真的就能愛起來,你去愛的時候,不斷被人民潑冷水,有時候還能激出反感。我欲仁,斯仁不至。努力再三,反而體驗到自身的虛偽矯情。那時候?qū)ψ约旱母杏X就很絕望,覺得自己簡直無可救藥,內(nèi)心那么陰暗,沒有對人民的滿腔熱愛,這一生就注定遠離光明和廣大深切的幸福。
我看了李零的解釋,“仁”就是人首先把自己當(dāng)人,也把別人當(dāng)人,比起宋儒至公無私的解釋來,這個解釋就更容易操作了,只要我們想做到,確實就能做到。如果把儒家的這些東西看作精神上安身立命的基礎(chǔ),幾千年來我們的祖先安身立命的精神基礎(chǔ),那么,李零解釋的這個仁,就是更可靠的,更能容我們安身立命的。我對這一點收獲感覺很好,對我現(xiàn)在和將來的道德實踐都有幫助。
未來的意識形態(tài)建設(shè),必定要大量依賴我們祖先流傳下來的各種體系和概念,不管是儒家、道家還是墨家,都有流傳至今仍然有活力的概念。我們做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工作,進行傳統(tǒng)的再創(chuàng)造,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需要一些基礎(chǔ)的、最重要的構(gòu)件,房柱、房梁,磚頭瓦塊等等??傄堰@些東西都弄得結(jié)結(jié)實實,干凈利索。這些工作非常重要,李零做得很好。
第三點。我把我正在讀的李零這本書的幾段,跟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做了對比,看看兩個本子究竟有什么差別。
我以前看過一遍半《論語》。第一遍是在讀大三的時候,當(dāng)時抄了一遍,很認真,自己覺得懂了,現(xiàn)在想起來也沒有讀懂多少。還有半遍,有的時候遇到什么東西,翻翻查查,用的版本就是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朱熹的解釋有一種強烈的主觀性,天理私欲的,總在宣揚他那一套。我看了經(jīng)常不服氣,老想跟他爭吵,反而忽略了《論語》本身。這回我看李零的解釋,就沒有這種感覺,李零老老實實,有什么說什么,不做過度闡釋,還提供了很多背景知識,古文字的知識對他的解釋也大有幫助。我跟李零就不打架。
我念幾段李零跟朱熹解釋不一樣的地方。
14.7,“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誨”,從字面上看就是勸導(dǎo)、教誨,但是你能教誨你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嗎?這個“誨”我就不懂,朱熹也沒有解釋。李零說,在古文字里誨字和“謀”字寫法相同,參謀的謀。替人著想,替人出主意。這個解釋就順了。
14.6,“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君子和仁是什么關(guān)系?小人和仁又是什么關(guān)系?李零說,君子是有兩種,一個是身份的君子,一個是道德上的君子,小人也有身份上的小人,道德上的小人。朱熹就沒做這種身份與道德的區(qū)分,他說有的時候君子會疏忽,于是君子也有不仁的時候。李零的解釋是,有君子身份的人,未必就是道德上的君子,而道德小人和身份小人基本是重合的概念。這個解釋就比朱熹有說服力。
14.5,“羿善射,奡蕩舟”,“奡蕩舟”我就不懂,朱熹說這是“陸地行舟”,我想象不出“陸地行舟”是什么意思。李零解釋了一句,是拉著泥橇或雪橇那樣的東西,我大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要不然我以為是字錯了,或者后人的記錄有誤。
類似的情況,我在兩三頁之內(nèi)連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三四處,每一處都比朱熹的高明。我以后再查什么東西,就要用李零的本子,感覺比用朱熹的本子踏實,抵觸小得多,收益也大得多。所以我覺得李零干了一個好活,不管以后我們怎么做文化的建設(shè),都應(yīng)該依據(jù)一個踏實可靠的版本。李零這個版本,我看已經(jīng)比朱熹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