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與皋陶
關(guān)鍵詞 九州 仇由 仇猶 厹由 仇繇 皋陶 咎陶 咎繇
將“九州”說成中原上古行政區(qū)劃，起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州名也未有定說?！渡袝?span lang="EN-US">·禹貢》作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呂氏春秋·有始覽》有幽州，而無梁州；《周禮·職方》有幽、并州而無徐、梁州；《爾雅·釋地》有幽、營州而無青、梁州。《漢書·地理志》始以《職方》九州為周制，三國魏孫炎注《爾雅》，始以《爾雅》九州為殷制，后世經(jīng)學(xué)家遂合并稱之為三代九州。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徐旭生、蒙文通曾依古史傳說提出過史前三大集團的劃分及相互關(guān)系，指中原華夏（河洛）、東方夷族（海岱）和南方蠻族（江漢）。徐旭生從考古學(xué)的角度，認為龍山期古文化的區(qū)系劃分與《禹貢》九州的劃分，大致基本相似。例如，陶寺龍山文化主要分布區(qū)在冀州，河南龍山文化主要分布區(qū)在豫州，陜西龍山文化主要分布區(qū)在雍州，山東龍山文化主要分布區(qū)在青、徐州，良渚龍山文化主要分布區(qū)在揚州，長江中游龍山文化主要分布區(qū)在荊州，等等。
但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九州所劃分的九個地理區(qū)域，其形成時代比較晚，并不一定有現(xiàn)實的基礎(chǔ)。顧頡剛說：“整個九州每州之名稱及疆域之分劃，則恐為戰(zhàn)國以后所安排。”認為西周時尚沒有九州的觀念，更不必說殷和夏。自西周之末到春秋時，在今河南省的西部和陜西省的東南部，有個姜姓民族的居住地，叫做九州。大約在春秋中葉，把這小區(qū)域的九州放大為禹跡的九州，作為當時天下的代稱，但沒有確定九個州名及其疆界。到戰(zhàn)國時，因吞并的結(jié)果，小國之數(shù)日減，僅存幾個強國（如秦、楚）或古國（如周、衛(wèi)），約略與九州相當，遂使九州之說益臻具體化，而有《禹貢》等分州之書出現(xiàn)。這些州名，有的直取國名（如徐），有的取于國的異名（如荊，楚的異稱），有的取于國的同音字（如揚——陽夷、冀——薊、姞、箕），有的取于國的都邑（如雍、營），有的取于水名（如兗來源于“沇”水，《史記·夏本紀》兗州即作沇州。篆文“三點水”旁置于“允”上，隸變?yōu)?span lang="EN-US">“六”成“兗”），有的取于五行的方位（如青、幽）。后來又因地域的擴張和九州名目的不一致，放大為十二州。
“九州”一詞恐非漢語。在春秋時銅器《齊侯鏄鐘》及《詩•商頌》稱天下作九有、九圍等，不作九州?！秶Z·鄭語》記載鄭桓公曾問周的太史伯陽：“謝西之九州，何如？”謝，指周宣王舅舅申伯的封國，在今河南南陽東南唐河縣，九州在謝之西，就是今南陽市西南部地區(qū)。伯陽回答說：“其民沓貪而忍，不可因也。”意思是說，“九州”人貪婪殘忍，不能接近他們。這個“九州”是指一個文明程度不高的部族，不是“天下”的意思。在該文中，提到“天下”的意思時，使用了“九畡”一詞。鄭桓公前806-前771年在位，就是說，此時的九州仍不是天下的意思。
春秋末期，史籍又出現(xiàn)“九州之戎”，指陸渾（今河南嵩山附近）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顧頡剛在《九州之戎與戎禹》一文中指出：禹最初是九州之戎全族的宗神。九州之戎實際上是西方戎族的總名，他們的居住地九州是中國西半部的一個大地名，其境大抵西從今陜甘二省交界處起，北由隴山，南抵秦嶺，東達嵩山，而以晉境為其主體?！蹲髠?#183;昭公四年》載此九州地境：當時楚向晉求霸，晉侯以晉國有九州之險和冀北之馬可恃，而不肯妥協(xié)。從《春秋》、《左傳》中看到九州之戎處在晉地者有驪戎、條戎、燕京之戎、余無之戎、北戎、茅戎、東山泉之戎、允姓之戎、姜氏戎等。周定王元年（前606），楚莊王伐陸渾，周景王二十一年（前525），晉國滅陸渾，陸渾酋長奔楚，而余眾屬晉，不久晉國即完全吞滅九州之戎而筑城有其地?！蹲髠?span lang="EN-US">•昭公二十二年》（前520）：“晉籍談、荀躒帥九州之戎及焦、瑕、溫、原之師以納王于王城。”杜注：“九州戎，陸渾戎也。十七年滅屬晉。”《左傳•哀公四年》（前491）有“士蔑乃致九州之戎”的說法。
郭沫若認為：“（共工氏）長期活動的地方應(yīng)是今河南西部伊水和洛水流域。這地方，古代稱為‘九州’，可能來源于共工氏的九個氏族。后來，這里往西的山區(qū)中還有‘九州之戎’，大概是共工氏的余部延續(xù)下來的”（《中國史稿》）。實際上九州的得名并非由于共工氏的余部，而是東夷的一個部族----厹由。戎人是后遷來的。周襄王十四年（前638），秦穆公與晉惠公遷陸渾之戎于伊川，同時遷姜戎于晉南。陸渾戎，周詹桓伯說是“允姓之奸，居于瓜州”，允姓，因獫狁而得姓，與鬼方媿姓相同。晉惠公原逃亡在外，得秦國支持才獲得晉侯地位，他的母親是允姓戎之女，因而迎合秦國，招允姓陸渾之戎安置于伊水流域嵩山附近，而姜戎安置于晉南。陸渾之戎，南遷后除伊川之外，還有一些分布于熊耳、外方諸山之北，黃河之南。山北水南稱為陰，所以黃河與熊耳之間稱為陰地，故陸渾戎又稱陰戎，又因其原居地已有厹由之名，九州、厹由同音，故稱為九州之戎。
厹由，其首字是詞頭，無意義，第二個字是東夷語“羊”的音寫。試比較武鳴壯語ji∶?²（羊）、布依語ju∶?²（羊）、通什黎族ze∶??（羊）、滇東北苗語?a?²（羊）。這是東夷人對一個以羊為圖騰的部族的稱呼。這個部族可能是原住西方的羌人，后來才遷徙到東夷附近地區(qū)的。
《漢書•地理志上》：“臨淮郡，縣二十九：叴猶……”《說文•口部》：“叴，高氣也。從口，九聲。臨淮有叴猶縣。”段注：“韓子智伯伐仇猶，非此縣地。”所謂“韓子智伯伐仇猶”，見于《史記•樗里子傳》：“智伯之伐仇猶，遺之廣車，因隨之以兵，仇猶遂亡。”集解引許慎曰：“仇猶，夷狄之國。”索隱：“《戰(zhàn)國策》曰云：‘智伯欲伐仇猶，遺之大鐘，載以廣車。’以‘仇猶’為‘厹由’。韓子作‘仇由’?！叮h書）·地理志》：‘臨淮有厹猶縣也’。”正義引《括地志》云：“并州盂縣外城俗名原仇山，亦名仇猶，夷狄之國也。韓子云：智伯欲伐仇猶國，道險難不通，乃鑄大鐘遺之，載以廣車。仇猶大悅，除涂內(nèi)之。赤章曼支諫曰：‘不可，此小所以事大，而今大以遺小，卒必隨，不可。’不聽，遂內(nèi)之。曼支因斷轂而馳。至十九日而仇猶亡也’。”《韓非子•說林》則作仇由：“智伯將伐仇由，而道難不通，乃鑄大鐘遺之，仇由除道納之，而仇由亡。”《戰(zhàn)國策•西周策》注：“叴由，狄國，或作仇首也。”《呂氏春秋•權(quán)勛》作厹繇：“中山之國，有厹繇者，智伯欲攻之而無道也。為鑄大鐘，方車以遺之。厹繇之君，將斬岸湮渓以迎鐘。赤章曼枝諫，弗聽。斷轂而行。至衛(wèi)七日，而厹繇亡。”注：“厹繇，國之近晉者也，或作仇酋。”《呂氏春秋•權(quán)勛》以為中山國之部族。有人認為今山西盂縣東北半里之仇猶城，即其遺址。山西盂縣有仇猶河，亦名腥河，東流經(jīng)縣北之仇猶山（山上有仇猶君廟），又東合秀水河入滹沱河。
丁山認為“九州”即“仇由”，他針對杜注 “九州戎，陸渾戎也。十七年滅屬晉”說：“按，左傳昭公十七年晉滅陸渾之戎，未嘗有晉改‘陸渾戎’為‘九州戎’之說。山謂，籍談勤王所帥九州之戎，當即戰(zhàn)國人盛稱之仇由氏。觀焦、瑕、溫、原四邑皆在河北，九州之戎，宜亦自河北來。晉既勝陸渾于社，于陰，即留九州之戎于陰地，此仇由氏之初遷也。哀公四年《左傳》：‘楚蠻子赤奔晉陰地，陰地大夫士蔑遂執(zhí)之，以畀楚師于三戶。’且云：‘士蔑乃致九州之戎。’九州之戎，遂又為楚有。不知何年，楚又遷九州之戎于今之安徽泗縣、江蘇宿遷間；于是漢因九州之戎所居，而于臨淮郡置厹猶縣，此仇由氏之再遷也。臨淮之厹猶，當自中山輾轉(zhuǎn)遷來”（《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兑葜軙?#183;王會解》載，伊尹四方獻令曰：“臣請正東，符婁、仇州、伊慮、漚深、九夷、十蠻、越漚，剪發(fā)文身，請令以魚皮之鞞，鯃鰂之醬，鮫盾、利劍為獻。”這個仇州可能就是九州。
許慎說“仇猶，夷狄之國”，說明仇猶的非漢語性質(zhì)；而皋陶作為古代東夷部落少昊氏的首領(lǐng)，名稱亦屬非漢語性質(zhì)。從語音上看，仇由、仇猶、厹由、仇繇就是皋陶。
皋陶是舜、禹時期的士，士師，大理官，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大法官?！?span lang="EN-US">論衡》稱“五帝、三王、皋陶、孔子，人之圣也”，把皋陶與堯、舜、禹并列，唐玄宗以李氏始祖皋陶為榮，于天寶二載追封皋陶為“德明皇帝”。上古陶字讀音與繇相同，所以又寫作皋陶、咎陶、咎繇，實際上都是一音之轉(zhuǎn)，而通常寫法則作皋陶。從古代生育神“高禖”又作“郊禖”、“皋禖”來看，皋陶的首字“皋”應(yīng)是詞頭，無意義。
傳說皋陶偃姓。封地英、六，位于今六安、英山、金寨、霍山一帶?！兜弁跏兰o》：“皋陶卒，葬之于六。禹封其少子于六，以奉其祀。”今六安城東有皋陶墓，為圓形土冢，周長97米，高6.2米，墓頂平面直徑4米，上有黃連木一棵，形同華蓋，墓前有清同治年（1869年）安徽布政使吳坤修手書“古皋陶墓”碑刻一塊。
《國語·周語下》：“共工之從孫四岳佐之,…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此一王四伯…申、呂雖衰，齊、許猶在”。四岳是共工的從孫，是堯舜時的四方部落首領(lǐng)，堯時曾推薦舜為繼承人，舜時曾推薦禹為繼承人，可見其權(quán)力之大；呂、申、齊、許都是四岳的后代，姜姓。呂國在今河南南陽縣西；申國在今河南南陽縣北；齊國在今山東淄博市；許國在今許昌市東。其王族都是羌族。《史記·齊太公世家》：“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封于呂，或封于申，姓姜氏。”太公的祖先不是名字叫四岳，而是擔任的官職叫四岳。太公望是“東海上人”，是渤海岸邊或黃海岸邊，已與申、呂之地相距很遠了。《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帝俊生黑齒，姜姓，黍食，使四鳥。”黑齒國，少昊后裔，姜姓，是由于少昊族與炎帝族聯(lián)姻的結(jié)果。皋陶可能就是四岳之類的人物，他本為羌人，后來成了東夷的司法官。
堯舜禹時期的重大政治措施大多是皋陶謀劃的?！渡袝?span lang="EN-US">·堯典》載：“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舜對皋陶說：皋陶，現(xiàn)在蠻夷侵擾華夏，壞人為非作歹，你就擔任司法官（士），處刑要讓人信服，流放罪分為不同等級，而遠近不同。只有公正明允，才能取得民眾的信任。皋陶曾協(xié)助大禹治水，《史記·殷本紀》曰：“古禹、皋陶久勞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安。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修，萬民乃有居。”《史記·夏本紀》“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正義引《帝王紀》：“堯禪舜，命之作士；舜禪禹，禹即帝位以咎陶最賢，薦之于天，將有禪之意，未及禪，會皋陶卒”。 皋陶被禹選為繼承人，因早死，未繼位。由此看來，皋陶如果不先禹而卒的話，便將繼禹而興。
歷代史籍記載：“帝舜三年，命咎（皋）陶作刑”、“皋陶造獄而法律存”、“《夏書》曰：‘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皋陶說：“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由此可見，皋陶刑法是中國最早系統(tǒng)和制度化的刑法，是我國真正意義上的刑法開端。有關(guān)皋陶刑罰思想，亦見于《尚書·皋陶謨》：“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皋陶的首要政治主張是實行德政。皋陶認為實行德政的關(guān)鍵在于提高人的品德修養(yǎng)。強調(diào)君主、群臣的修身應(yīng)由上而下，由己及人。以道德處理政務(wù)，大臣們就會同德同心，就能使功成業(yè)就謀略實現(xiàn)。只有“知人善任”，舉用德才兼?zhèn)?、勤政廉政的人，才能治理好國家，才能施恩惠于民。民心之安，取決于君、臣之德。皋陶的“五刑”早于古巴比倫的《漢穆拉比法典》數(shù)百年，因此皋陶被尊為中國的“司法始祖”。
儒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長期生活在皋陶文化分布的區(qū)域及其文化氛圍中，在儒家的典籍里，多有尊崇皋陶的論述：“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論語·滕文公上》）。唐代著名詩人皮日修在《咎繇碑》文中評價皋陶：“德齊于舜、禹，道超乎稷、啟。”
《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稱“皋陶鳥喙，是謂至信，決獄明白，察于人情。”其長子是伯翳(伯益)，能馴鳥獸，事虞，食于贏；皋陶卒后，伯翳封于秦，威震四海的秦始皇贏政就是皋陶之后。伯益后裔造父因為善于馴馬和駕車，深得到周穆王的寵愛，后來因為他在平定徐偃王叛亂中及時駕車帶穆王回京，穆王就賜給他趙城(山西洪洞)作為封邑，造父的后代子孫以封邑趙城作為趙姓。皋陶偃姓鳥喙，伯翳能馴鳥獸，伯翳后裔贏姓，反映他們與東夷鳥圖騰的淵源關(guān)系。但當皋陶時代，已改用羊作為圖騰。
皋陶作為掌管刑法的官，相傳用獨角獸——獬豸治獄。[漢]楊孚《異物志》云：“東北荒中有獸名獬豸，一角，性忠，見人斗則觸不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王充《論衡·是應(yīng)篇》載：“觟[角+虎]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蓋斯天生一角圣獸，助獄為驗，故皋陶敬羊，起坐事之。……皋陶欲神事助政，惡受罪者之不厭服，因觟[角+虎]觸人則罪之，欲人畏之不犯，受罪之家，沒齒無怨言也。”《神異經(jīng)》：“獬豸忠直，見人斗，則觸不直；聞人論，則咋不正。一名任法獸。”正因如此，獬豸成了“公平正義”的象征。神話創(chuàng)造的一種獨角神羊，寄托著古人的社會理想。那是關(guān)于司法公正的理想。在古代的公堂上，墻上畫著獬豸，長官戴著獬冠?！痘茨献?#183;主術(shù)訓(xùn)》：“楚文王好服獬冠，楚國效之。”這樣的官帽，漢代稱其為法冠?！逗鬂h書·輿服志下》記，法冠高桶狀，取“鐵柱卷”式造型，“或謂之獬豸冠。獬豸，神羊。能別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為冠。”獬豸帽在春秋時代已出現(xiàn)，秦代時執(zhí)法御史戴著它，漢代因循下來。古時稱御史冠為獬豸，進而以獬豸代指執(zhí)法官。獬豸傳說的精髓，則在一個“抵”字。怕狼的羊，跪乳的羊，溫順的羊，同時，羊有角，并非擺設(shè)，犄角聚著力，能觸能抵，不但頂?shù)煤?，而且頂?shù)脺省?/span>后世常將普通羊飼養(yǎng)在神廟，用來代替獬豸。
作者簡介：唐善純（1944-），1968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長期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發(fā)表過數(shù)十篇論文，出版過《中國的神秘文化》、《華夏探秘》等學(xué)術(shù)專著，曾獲得江蘇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本文為其新作《語言學(xué)視野里的古代中國》之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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