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看電視》
每天,我們?nèi)胰硕伎措娨暎?br> 我家看電視,真有些奇妙——
爸爸是明明個足球迷,
卻把一場精彩的球賽關掉。
不知為啥換成了京劇,
咿咿呀呀的,唱個沒完沒了。
只有奶奶聽得入了迷,
我和爸爸都在打盹睡覺。
奶奶啥時換了頻道,
球員們正在球場上飛跑。
“好球,好球,快射門!”
我和爸爸了樂得直叫。
奶奶不看電視只看我們,
和我們一起拍手歡笑。
媽媽從書房走了出來,
她在修改最近寫的文稿。
看著媽媽一臉的疲勞
我們都提議不再看球賽,
讓媽媽聽聽音樂,看看舞蹈。
每天,我們?nèi)胰硕伎措娨暎?br> 我家看電視,可真有些奇妙!
每個人心里都裝著一個秘密,
到底是啥?不說你也知道。
這是人教版語文教材一年級下冊的一篇課文。教材編者聲稱該文親情濃濃、氛圍溫馨、場面感人,能讓學生從小就知道關愛自己的親人,從中受到謙讓的美德教育。如果從學習語言文字的角度來看,課文用兒童詩的形式講述兒童生活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學生的學習興趣。但是,說課文所展現(xiàn)的一家人看電視的“感人場面”,能讓學生從中學到愛心與謙讓的美德,是不切實際的。
課文與其說是向學生展示一家人相互謙讓的“感人場面”,不如說是向學生暗示你必須“讓電視”的“潛規(guī)則”。教育的這種泛道德化傾向及其對人性的壓抑與扭曲,在中國源遠流長。在最近的半個多世紀,教育的這種喪失本性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甚。教育要維護自身存在的理由,而不成為壓抑兒童天性的工具,不能不認識并尊重兒童的心理發(fā)展規(guī)律,也因為教育的本質是為了促進人的發(fā)展。
編者把“我”“讓電視”的原因看成是公開的秘密——愛心,是不科學的。“精神分析學派發(fā)現(xiàn),人對自己的心理活動并不能全面的了解。弗洛伊德說人的心理像一座冰山,露在水面的只有很少的部分,大部分是在水下的。也就是說,人對自己的心理、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動機實際上大多是不知道的。”像課文中的“我”一樣把電視讓給媽媽看的孩子確實存在,但孩子并不完全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更不可能用語言客觀準確地表達出來。從兒童的心理特點來看,這種行為主要出于兒童效仿的天性。把它說成是出于對親人的關愛與謙讓的美德,其實是自欺欺人。
當然,這個世界上確實有愛心與謙讓的美德存在。但是,“道德品質有兩類,一類是通過直接追求、直接努力可以改善的,如勤奮、誠實;另一類是不可能通過直接追求和直接努力而得到的,如愛心、快樂。我們不可能想讓自己有愛心、有快樂就可以有,愛心和快樂的產(chǎn)生是我們做其他事帶來的心理效應。”關于謙讓,中國歷史上也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孔融讓梨》。“孔融的行為更多的是出于孩子單純的理性,與謙讓的美德未必有關,是一種兒童純真天性使然。”朱建軍教授在《心靈的年輪》一書中分析道。
《看電視》本質上是編造的現(xiàn)代版的《孔融讓梨》。這樣的故事顯意識是讓學生學習關愛自己的親人,形成謙讓的美德;潛意識則是剝奪人的“看電視權”。事實上,中國人沒有因為讓梨而更加善良,這只梨的故事的廣泛傳播只是形成了中國人的一個行為禁令——“你必須讓梨”。同樣,孩子從《看電視》中學到的可能不是真正的美德,而是你必須為了親情或美德放棄“看電視權”,這樣就會“變得”有愛心,然后“被認為”有美德。
(3)
用剝奪“選梨權”“看電視權”之類的方法來培養(yǎng)美德是沒有心理疆界的表現(xiàn)。在徐浩淵博士主持的“心育心小學教師心理培訓課程”中,對心理疆界有這樣的定義:每一個活著的動物或者人,時刻都在盡力保持著自己的兩種生存空間——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這種空間與外界的界限,也稱作疆界。也就是說,我們的心靈和領土一樣,也有一道疆界。這道疆界將我們自己與別人隔開,以保持自己的個性空間。
心理疆界向我們展示,我自己在什么地方截止、他人從什么地方開始,從而給我們的“心理財產(chǎn)”一個明確的范圍。具體來說,屬于我們的、需要我們保護和盡責的“心理財產(chǎn)”包括:情緒、態(tài)度、信念、行為、選擇、價值觀、興趣、才能、思想、欲望和愛。心理疆界告訴我們首要的生活原則是尊重——尊重自己和他人的信念、選擇、價值觀、興趣、才能、思想、欲望和愛,不在這些方面干涉別人,也不容許他人在這些方面干涉自己。
美國心理學家克勞德和湯森德在《心理疆界》(又譯:《過猶不及》)一書中有更為具體的闡述,他們認為:三歲的孩子應該已經(jīng)建立起明顯的心理疆界,他們應該能夠掌握——與他人建立親密感情聯(lián)絡,但不至于因為分離而丟掉自我、放棄自由;對他人說恰當?shù)?#8220;不”,而不必擔心失去對方的愛;接受他人的拒絕,而不因此冷落對方。
對照這三點,教材編者連三歲孩子的心理發(fā)展水平都達不到。在他看來,“我”寧可“打盹睡覺”也不能對奶奶說“不”,因為這是沒有愛心的表現(xiàn),也可能會因此失去奶奶的愛;“拒絕”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相互冷落,從而無法形成一個“濃濃的親情和溫馨的家庭氛圍”。小孩學習這樣的課文不僅不能建立起明顯的心理疆界,還有可能產(chǎn)生德國心理學家弗洛姆分析過的一種特別心理——逃避自由。
(4)
自由意味著自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信念、選擇、價值觀、興趣、思想、欲望和愛。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自由的人要為自己負責,也容易緊張焦慮。因此,有些會人選擇放棄自由,這樣就不需要再負責任了。在泛道德的環(huán)境中,自由的人將承擔更大的壓力,從而把自己的選擇權交給“獨裁者”,以逃避自由。逃避自由的人心理將逐漸不健康。他們的特點是獨立性下降,逐漸失去主見和個人意志。
那么,我們怎么辦?
朱建軍教授在《心靈的年輪》一書中認為,最重要的是區(qū)分心靈領域和現(xiàn)實領域。他舉了一個《新約》里的故事,有人想找耶穌的麻煩,就問他:“你說上帝是一切的主宰,那么我們是不是遵從上帝就行了,不用給國王交稅。”耶穌讓對方拿一個錢幣出來,問他說:“這錢上鑄的頭像是誰?”對方回答說:“是凱撒(國王)”。耶穌說:“凱撒的歸于凱撒,上帝的歸于上帝。”對方啞口無言,佩服耶穌的聰明。
耶穌的話并不只是一時急智,其中蘊含的道理是“心靈領域是心靈領域,現(xiàn)實世界是現(xiàn)實世界”,兩者不可相混。心靈領域的道德修養(yǎng)、精神修煉是屬于每個人自己的心理財產(chǎn),他人無權干涉,更沒有權力強迫,那怕是以親情、道德的名義。因為這本身就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所以,讓“電視的歸于電視,愛心的歸于愛心”,這樣才能避免為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而編造 “讓電視的感人故事”。
(5)
其實,在小學語文課文中也不是沒有經(jīng)典之作?!缎●R過河》的故事在筆者的腦海中至今依舊清晰如昨。這篇課文之所以能成為曠世經(jīng)典,是因為他尊重在兒童的心理發(fā)展過程中消極的人格的存在,以積極的態(tài)度,引導學生去面對并戰(zhàn)勝這些消極的人格,因此能給學生人格的健全以啟迪,并在學生的心靈里留下難以抹去的印記。
可見,真正好的教材不是無視孩子的天性,而是通過課文讓孩子去體驗、分辨人性的善惡,人格的積極與消極,從中學習如何面對人生的重重苦難,并在這個過程中發(fā)展心智,完善人格。教育的本質是引導,而不是靠道德或親情的壓力,剝奪孩子的“選梨權”“看電視權”。科學的教育要給孩子一定的自由,包括犯錯的自由。
就是說,孩子可以選擇“讓電視”還是“不讓電視”。在孩子成為一個成熟、有愛心、有責任感的人之前,必須先有選擇“不讓電視”的自由。因為你無法永遠替孩子做選擇,犯錯其實是孩子正常學習的組成部分。小馬正是在犯錯的過程中學會了過河。當然,自由必須有限度。假如是生命攸關或是有危險的,**當然必須干預。但是過度的干預與限制,則是對孩子天性的壓抑。
這種壓抑可能導致孩子成年后心理上仍然處于兒童階段,心理學上稱為“口欲期固結”。朱建軍教授甚至認為:整個中華民族的性格是一種病態(tài)“口欲期人格”。他在《心靈的年輪》一書中分析道:我國自秦朝以來,長期處于高度專制的社會。為了封建統(tǒng)治的需要,漢代專制帝王推行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此,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作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統(tǒng)治了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后來,在封建統(tǒng)治中,儒教思想也不斷地被歪曲和極端化,格外強調忠孝。
在家庭中,“父為子綱”,父親和子女的地位非常不平等,子女在父親面前根本沒有人格尊嚴。社會統(tǒng)治中,“君為臣綱”,帝王和各級統(tǒng)治者被比喻為民眾的父母,要求民眾絕對的服從。這樣的社會文化滲透的結果就是從兒童開始的一生中,人的自我探索行為,獨立自主意愿被嚴重壓抑,人應該發(fā)展的獨立個性在多數(shù)人的一生中都沒有機會發(fā)展,這樣形成的民族性格只能成為“永遠的口欲期”。
這樣的文化與教育的危害還在于,它在人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存在某些特質之前,先灌輸這些的特質是不好的觀念。這種觀念會使人失去面對自己身上帶有這些特質的勇氣。這樣的教育會摧毀人直面自己“人性丑惡”部分的可能性。當孩子還不明白為什么要“讓電視”的時候,暗示孩子“不讓電視”是沒有愛心的、不道德的“壞人”,這就可能導致孩子用“讓電視”來欺騙自己是個“好人”。
當這種自我欺騙累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即使事實讓他面對了真實的自己,他也無法承認,因為面對曾經(jīng)自己的謊言所造成的精神傷害已經(jīng)超越了他能夠承受的范圍。在電影《禁閉島》的最后,當男主角萊昂納多終于清醒的認識到了自己究竟是誰,事實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的時候,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他寧愿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寧愿在自己的世界里死亡也不愿意背負這那樣沉重的思想負擔而生活著。因此他選擇進行外科手術,去除掉自己的記憶、思維、感官、意識。
當一個人長期編織謊言欺騙別人,最終也會被自己編織的謊言所欺騙。如果這個人是一個“壞人”,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壞人”的時候,他就會選擇偽裝“好人”。并且這種偽裝是自然而然的,以至于他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物種,叫偽君子。
(7)
所以,教育要真正促進人的發(fā)展,必須要建立在對人的心理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與尊重之上的。正常的人都要經(jīng)過一些心理發(fā)展的階段。人在一歲前是所謂的“口欲期”,這個時期的兒童在不舒服的時候用哭叫得到照顧;三歲小孩會爭搶玩具,以擁有的快樂取代失去的傷痛;六歲的小學生會因看電視被父母限制而生氣,語言敏感的孩子還可能會“罵”父母是王八蛋。
人在孩童時期表現(xiàn)出來的這些不成熟的心理特點,顯然不能僅僅歸因于品德的問題,也無須急于對孩子進行道德說教。如果孩子能“讓電視”“讓梨”,也不必過于拔高孩子的道德水平,鼓勵孩子自我犧牲。“讓電視”“讓梨”用美國心理學家米歇兒的研究來分析,是孩子能抑制沖動的表現(xiàn),有較強的延遲滿足的能力。
米歇兒給延遲滿足下的定義是,為了長遠的利益而自愿延緩目前需要的滿足,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忍耐”。米歇兒發(fā)現(xiàn),即時滿足與人腦中的情緒中樞關系密切,而延遲滿足則受控于抽象推理能力。因此,延遲滿足往往是一個人心理成熟的表現(xiàn),延遲滿足能力強的兒童,未來更容易發(fā)展出較強的社會競爭力,甚至取得更大的成就。比如,孔融四歲讓梨,后來成為東漢文學家,建安七子之首,成為一個品德高尚的人。
(8)
從某種角度看,人人都有逃避痛苦的傾向。所以,孩子真正要學習的是延遲滿足。延遲滿足的目的在于先經(jīng)歷痛苦、戰(zhàn)勝痛苦,從而增進享樂的感受、提高滿足的意義。美國心理醫(yī)生派克在《少有人走的路》中認為,這是形成自律的重要方法,是惟一恰當?shù)纳罘绞?。實際上,痛苦是孩子成熟道路上最最寶貴的財富之一。因此,與其編故事欺騙學生“讓電視”是一件溫馨快樂的事,不如講述一個孩子為看電視與家人發(fā)生沖突,并從中體會到控制情緒與延遲滿足的意義的故事,或者因為看電視的欲望得不到滿足而感到痛苦,最后戰(zhàn)勝痛苦的心路歷程。
人生是一個面對問題并解決問題的過程。為解決問題而付出努力,能使思想和心智不斷成熟。好的教材應該為孩子們設計各種問題,促使學生動腦筋、想辦法。好的教育應能啟迪學生智慧,激發(fā)學生解決問題的勇氣。誠然,一個幸福完整的人生離不開愛,但愛的本質不是為了犧牲或者回報。派克醫(yī)生在《少有人走的路》中給愛下的定義是,愛的本質是為了促進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種自我完善的意愿。
人們對教材的批評正是基于對教材完善的一種意愿。“將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傳承給一代又一代,是教材無法推卸的責任,”也是每個公民的一種責任。所以,這樣的批評可以看作對教育與下一代的熱愛,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對傳統(tǒng)的另一種形式的接續(xù)與豐富。同時,作為**,也有責任“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