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兩個截然不同的醫(yī)生選擇吧,我覺得都能給我們啟發(fā)。
發(fā)現父親是CT結果是乙狀結腸癌那天,我一晚沒合眼。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床單和枕巾都被汗水打濕了,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熱,而是徹骨的冷,從骶骨沿著脊柱竄出來的寒氣,好像凍僵了我的后腦。
第二天,我給父親安排了腸鏡檢查,進一步確定病情。
腸鏡檢查時,父親在檢查床上痛得死去活來,我卻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邊打報告,邊緊緊握住父親冰冷的手,希望這樣可以帶給他力量,減輕他的痛苦。
給父親做檢查的是醫(yī)院的消化內科主任,他看完報告跟我說:“孩子啊,你這是個晚期的瘤子?。 碑敃r我有點懵,腦子一片空白?!翱烊マk理住院手續(xù)吧。”主任的這句話,讓我回過了神。在從樓上跑去辦理住院的路上,我一個大老爺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但我還是保持了冷靜,頭腦清晰地安排了接下來的治療。
給父親做腸道準備的介入科同事是我同學。當時他跟我講,父親的腫瘤已經在腸道造成了梗阻,必須要用腸道支架撐開梗阻部位。如果支架放不進去,穿孔是唯一結局。當時,他還特別細致地和我講了可能的并發(fā)癥和風險。聽他講完后我說:“你們盡力,什么風險我都認。”
介入科主任親自上陣,給父親做了支架置入手術。父親從手術室推出來時,我還是握著他的手,但當父親說“這個支架挺不好放,我的腸子剛才真的快要爆了”的時候,我說不出話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手術前簽字時,我和全家人進行了交代,安撫好了家人的情緒。因為我是醫(yī)生,大家都很聽我的話,我是他們的精神支柱,我不能垮。
當時,我們科主任找到了我們地區(qū)的第一把刀(最好的醫(yī)生),來給父親做手術。因為父親的結腸梗阻時間太長,腸壁出現了嚴重的水腫,手術中做了造瘺(由于父親的結腸遠端發(fā)生惡性腫瘤,已經做了手術。為了讓做手術的腸道快速恢復,醫(yī)生將近端的結腸從腹壁接口提出,切開結腸壁,讓結腸中的糞便從近端排出,作為臨時肛門)。
父親手術麻醉醒來后,得知了造瘺,臉上的絕望,以及劫后余生的輕松,讓我終身難忘。我只能再次握著父親的手,一遍遍地安慰他。
當時我雖然對父親能恢復抱有期望,但心里也是沒底的。直到后來父親恢復一周后出院,我看到病理報告,發(fā)現沒有淋巴結轉移,整個人才突然輕松下來,和母親相擁而泣。手術后幾個月,父親做了造瘺還納手術,身體恢復得很好,經常開著車遛彎。他遇到人就說:“我這條命是我兒子從閻王手里搶回來的!”
術后一年復查,我自己給父親做了腸鏡,切掉了一些息肉。
父親的腫瘤基本治愈。
現在回憶起來,得知父親患病時的悲痛,了解到預后不良的絕望,以及通宵守護父親的疲勞,都已隨著父親的康復煙消云散。我雖然是醫(yī)生,但在疾病面前,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希望所有人的父母,都身體健康,遠離疾病。
我收到了一個特殊的病人,我78歲的老父親。
他身患腹膜惡性間皮瘤,晚期。
我從醫(yī)20多年,治療過無數病人,卻從來都沒有這樣無奈過。我給很多病人做過治療,但輪到我給父親做治療方案時,我卻束手無策。我知道在醫(yī)療技術發(fā)達的今天,死亡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人體大部分器官都可以移植、替換;腎臟出問題,可以血透;無法進食,可以輸液;即使惡性腫瘤晚期病人,也能在各種治療手段下生存一年多……
父親住院時,我和家人輪流守夜和送飯,把所有關懷給他。但在腫瘤病房見了很多惡性腫瘤晚期病人瘦骨嶙峋和痛苦不堪后,父親和主治醫(yī)生說:“我不愿意自己變成那個樣子,你們讓我安樂死吧?!?/p>
父親有公費醫(yī)療,我們幾個子女的經濟條件都不錯。如果化療,父親可以多活些日子。面對父親的要求,我和父親聊了聊。父親最關心的幾個問題,我都一一解答。
“化療放療可以延長多少時間?”
“不一定,效果好也許幾個月……”
“多少錢?對人體有什么不好?”
“全部公費,副作用是脫發(fā)無力、胃口不好等”
交流要結束的時候,父親說:“讓我想想,我明天上午告訴你。”
第二天,父親說:“已經決定了,我想和老伴兒回老家?!?/p>
我把手放在父親的手背上:爸爸你放心,活著的時候,你那么堅強;走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讓你太痛苦,一定讓你安安靜靜地離開。聽到我說的這些話,父親踏實了。開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沒事的時候,找出喜歡的《老子》《莊子》,翻看起來。
父親對生死有自己的理解。他常說:“人就好像溪流一樣的,一開始一滴滴水,然后是小溪,然后波瀾壯闊,最后流到大海里面去時,無聲無息?;蛘吡鞯侥嗤晾锩妫蜐B進去了。生命是這樣。”
父親回到了老家,度過了生命最后的幾個月時光。他每天鋤地種菜、四處散步,和左鄰右舍聊天,吃自己最喜歡的東西,給遠方的朋友打電話告別。每到周末,我必定帶妻女回去探望,直到父親安然離世。
我認為,治和不治都是沒有對錯之分的選擇。治,可能多一分鐘心跳,多一天活著。不治,病人可能走得更安詳、更有尊嚴。只要是充分了解病情,憑自己良心、憑自己思想做出的選擇,我覺得都是正確的。
我們應該認識到,醫(yī)學并非萬能,而是“偶爾去治愈,常常去緩解,總是去安慰”的過程。
如果有一線生機能挽回親人,讓他健康得活著,我相信很多人都會愿意付出。但如果親人的病情已無法挽回,我們能不能有勇氣,抗住來自情感、倫理和社會的壓力,做出另一種選擇,也非常重要。因為到了生命的最后階段,讓親人有尊嚴和有質量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可能是我們最后能為親人做的事情。
陳作兵在《陳作兵——另一種選擇》中說:“'死亡’這詞,一直被中國人所避諱,因為它隱藏著不安、不吉利。而死亡,又恰恰是每一個人在婆娑世界的必達終點,只是到達的時間有先有后。多少人曾私下問過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究竟愿意選擇什么樣的方式'謝幕’?”
很多時候,病人到了最后時刻,他們并不愿意身邊只有醫(yī)生、護士和冷冰冰的治療器械,甚至想看一眼親人而不得。在進入到無治療意義的臨終階段,完善的生活護理、心理疏導、疼痛護理等,或許才是患者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