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兒子去上學
——少年路遙的家庭故事
白
路遙解放那年冬天出生于陜北青澗縣。七歲時,過繼給伯父家做兒子。
路遙的祖祖輩輩都是莊稼漢,沒有一個人曾走出陜北的大山,走出那古老而荒涼的黃土地。父輩兄弟二人,家境貧寒,目不識丁,他們比別人所具備的長處,似乎只有那對貧窮超凡的忍耐力和終年在土地上辛勤勞作的好力氣。
家境貧寒,成家自然成了難事。這戶王姓人家,老大已到了不小年紀,才以六十元彩禮,娶回一位姑娘進了家中的破土窯。兩年后,老二也終于用毛驢馱回了新媳婦。老二討回的這媳婦,比大媳婦的身價可高多了,彩禮一萬塊,盡管當時使用的貨幣比兩年前貶值了許多,可也是大媳婦的彩禮翻多少個跟頭也追不上的。對此,老大兩口心里沒有半點不平,而且這老二媳婦是他們一手操辦娶進門的,人家模樣俊,身架好,心靈手巧,彩禮不超過大媳婦就冤了人家。
命運也是個怪東西,在王家倆媳婦之間,它似乎更青睞老二窯里那個后進門的女人,這女人很快就為王家添丁續(xù)口,頭胎就是個兒子,后來又生下四男三女,而老大窯里的女人生倒是生了三個娃娃,然而不是“四六風”就是一些說不清的怪病早早就奪去了娃娃的命,一個也沒有抓養(yǎng)活。老大夫婦覺得這是命,不能怨天尤人,認了。
陜北是個窮地方,清澗又是陜北的窮地方,生活的擔子像黃土山包一樣沉重。王家老大眼看著在家里熬不出個像樣光景,便帶著妻子走出家門去闖蕩。夫妻倆在外幫人種地扛活,后來在延川縣落了腳。他們掏了一孔窯,盤了炕,砌了灶,算是有了一個家,但在這個家里面,許多個冷風凄凄的夜晚,夫妻倆是蜷轱在灶角的柴窩里過夜的——熱炕頭讓給了那些從榆林一帶下來攬工的石匠、皮匠和窯工,為的是多少能掙幾個錢。辛勤勞苦,省吃儉用,夫妻倆又掏了兩孔窯,添了些農具,養(yǎng)了雞羊,一份家業(yè)算是置辦起來了。
老大無子嗣,而老二家娃娃一長串,過繼給老大一個兒子,可謂兩全其美。路遙在兄弟姊妹中是老大,懂事早,長得也壯實,把他過繼給伯父撐起王家另一爿門戶最為合適,盡管路遙很不愿意,但他還是噙著眼淚告別了生身之地,告別了母親和兄弟姊妹,尾隨在父親身后,一路討吃要喝,翻過清澗和延川之間的一道道溝壑墚峁,步行二百多里地,來到延川。在延川縣黑龍關郭家溝那三孔窯洞里,他由人侄轉變?yōu)槿俗印?/font>
那時,父母給他起的大名叫王衛(wèi)國。
有了兒子,王家老大兩口心里踏實下來。兒子就是他們未來的指靠,是他們在世上過日子的盼頭。他們喜愛這個兒子,家里光景過不到人前,不像樣兒,但破衣爛衫,總想讓兒子穿得暖一點,粗糠野菜,總想讓兒子吃得飽一點。在遭饑荒的年月,兒子餓得面黃肌瘦,母親硬是拉下臉面撐起腰桿走出門去,討飯都要為兒子討回一口食來。年幼的兒子似乎從一開始就明白了他在這個家庭里處于什么角色和要承擔什么責任,攔羊、扒草、背糞、掏地,嫩弱的肩膀和雙手早早就在勞動中打磨,而且身上有種倔強、不示弱、不服輸的勁頭,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極強的自尊心。老兩口雖然不敢對落腳在這個窮家賤戶的兒子的將來抱什么奢望,但他們已經看出,這小子日后不論做啥,準能成事。
村里的學校又到了招收學生的時候,不少娃娃背上了書包,路遙羨慕他們,但一貧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錢來給他報名、給他買筆買紙買課本?更何況他還承擔著家里好多活兒。他把熱烘烘在心里拱動的愿望強壓住,沒有向父母親張口。
一天早晨,母親卻把他從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掛上一個書包,輕聲說:
那一刻,路遙的眼睛濕潤了。
陜北山溝里的娃娃上學,識幾個字就行了,誰也沒指望娃娃喝幾滴墨水就能成龍變虎。父母對兒子的指望原本也是這樣,但路遙從上學第一天開始,似乎便有了他自己的想法。能夠讀書,在他覺來是命運對他的一份額外的恩賜,他感謝父母給了他這一機會,他年幼的心里抱定一個信念:只有發(fā)憤讀書,才有可能在將來改變自己苦難的命運。
村里的學校只有初小,也就是一年級到四年級,五、六年級屬于高小,只有縣城才有。邁進高小的門檻不容易,但路遙卻考上了。隨后的問題是,他的家庭有沒有能力送他去縣城讀書?
父母親沒有猶豫,兒子坐進縣城的教室里了。
陜北人把上山勞動叫作“受苦”,路遙父親一身“好苦”。他以當年在他鄉(xiāng)異土初創(chuàng)家業(yè)那樣的勁頭,在生產隊掙斷筋骨地干活,在黃土里拼命地刨食,母親也是一個好勞力,除了和男人一樣上山“受苦”,還要攬起家里喂雞養(yǎng)羊縫縫補補一大堆事情。一年辛苦到頭,勞動手冊上的工分記了不少,但生產隊一直“爛包”沒有個景氣相,很難從隊里拿回幾個錢,而支靠在家中窯角的糧甕,往往還沒到春荒三月就亮出了底兒。兒子是背干糧上學的,星期天離開家里時背三天吃食,到了星期三,母親便挎著籃子,趕十五里路,進縣城給兒子送去后三天的吃食。在家里已經揭不開鍋蓋的時候,母親的籃子里,仍有紅薯,有南瓜,還有摻著糠的窩窩。南瓜是老人自個在窯背上種的,紅薯是留給來年的苗種,窩窩面是向村里人討借來的。家里再作難,就難在大人身上吧,不能讓兒子在學校里斷了頓。
高小畢業(yè),路遙在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錄取率中考取了初中。
這是1963年。三年饑荒災害拖留下來的長長陰影,仍籠罩著陜北高原。能否再把他送進中學校門,能否再供這個已長成半大小伙子、在生產隊差不多已頂得上一個勞力的兒子繼續(xù)讀書,是父母親面臨的又一次抉擇。
他們再次艱難而明智地作出了后來令他們感到無限欣慰的決定。
當他們把兒子送進縣城中學大門的時候,實際上已為兒子的人生作出了另一種選擇。
那個大門連通著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