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愛”“憂”
——客觀看待漢字演變
“愛無心、親不見”之類的話,常出現(xiàn)在社會上批評漢字簡化的各種聲音里。前一句的意思,大約是繁體字“愛”里頭有個“心”,現(xiàn)在被簡化沒了,不但破壞了“愛”字富有深意的構(gòu)形,還可能把社會風(fēng)氣給帶壞了。
這類說法里,恐怕存在不少對漢字歷史和性質(zhì)的誤解。且不說文字的字形有沒有道德教化的能力,單就“愛”字的演變而言,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是”“非”而已。
首先我們得明確一個概念——究竟什么是“繁體字”?在第四講里我們曾說過,各個時代的漢字,因為使用場合、所記內(nèi)容的不同,都存在“繁體”與“簡體”,那是很自然的事。而今天一般所說的“繁體字”,是指當(dāng)代“簡化字”在文字改革前夕的通行寫法,既不是此前唯一的寫法,也不是自古以來傳承不變的寫法。
實際上,不論是繁體字還是簡化字,都經(jīng)歷了多次“巨變”,離兩三千年前那些能反映造字本義的字形,已經(jīng)非常遙遠了。對于漢字演變的過程和得失(不僅是簡化字問題),我們都應(yīng)該歷史地、客觀地看待。
仍以“愛”為例,對于“愛無心”的批評,大概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繁體字“愛”除了“心”以外的部分——爫、冖、夊——跟“愛”都有什么關(guān)系?有什么造字的深意?誰也答不上來,所以只好盯著“心”說事兒。其實,早在約兩千年前,這些部分的造字理據(jù)就丟了,不但丟得極早,而且丟得有些荒誕。以至于只憑“愛”字本身,已經(jīng)說不清它的演變邏輯,我們不得不把“愛”跟“憂”“慶”等字比較來談。
“愛”“憂”“慶”都有簡化字和繁體字,把繁體字一排出來大家就會發(fā)現(xiàn),三者只有上端不同:
愛 憂 慶
這三個繁體字為什么那么像?它們又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了“愛”“憂”“慶”的造字本義呢?我們得從“慶(慶)”字談起。
慶
圖1 甲骨文“慶”
“慶”字最早見于商代甲骨文(圖1),由動物“廌zhì”形(
按照一般的說法,“廌”就是“獬廌”(也寫作“獬豸”),是一種傳說中的獨角獸,有辨明是非的神力?!胺ā弊衷緦懽鳌盀灐?,里頭有個“廌”,就是這個原因。直至今日,在不少法院、法學(xué)院的門口,還常有各式獨角獸的雕塑或標(biāo)志。
不過,在商周古文字里,不論是獨體的“廌”(圖2.1),還是在“灋(法)”“薦(薦)”“慶(慶)”等字里的構(gòu)件“廌”(圖2.2-4),實際都象一種頭上長兩只角的動物。從最早的商代甲骨文看,它的兩只角高聳而稍內(nèi)彎,有點兒羚羊的意思。
1.商代甲骨文“廌”
2.西周金文“灋(法)”
3.春秋金文“薦(薦)”
4.春秋金文“慶(慶)”
圖2 古文字“廌”及含“廌”之字
特別巧的是,大家熟悉的藏羚羊,就因為兩只長角細直而勻稱,從遠處側(cè)視好像成了一只角,而有“獨角獸”的別名;傳說中,當(dāng)動物或人發(fā)生爭斗時,聰慧的藏羚羊還會從中調(diào)解;甚至藏語里藏羚羊的名字Z?,跟“廌”的讀音也有幾分相似。由此可見,神獸“廌”的原型,可能就是中原地區(qū)罕見的某種羚羊。
那么“廌”加上“心”為什么表示“慶”?甲骨文“慶”里的“心”為什么還要倒過來寫?這些問題還沒有確切的答案,我們也只知道“慶”的演變軌跡而已。從商代甲骨文(圖1)、春秋金文(圖2.4)到戰(zhàn)國文字(圖3),“慶”字頭上長角、身體半包著“心”的特征基本都在;其中廌的尾巴,也就是底下的三叉形逐漸從身體上脫落(如圖3.2),有的干脆省去了(如圖3.3)。
圖3 戰(zhàn)國楚簡“慶”字
之后,到了秦漢文字(圖4),“慶”的構(gòu)形發(fā)生了一個重大變化——廌身上脫落的尾巴(
1.《說文》小篆
2.秦簡
3.東漢碑刻
圖4 秦漢文字“慶”
“夊”的來歷是倒寫的“止”。“止”字本象人的一整只腳(圖5.1),后來意義縮小到了腳趾,用“趾”字表示。
1.商代族名金文
2.商代甲骨文
3.西周金文
4.秦簡
圖5 “止”字的演變
在古文字構(gòu)形里,“止”大多表示“行走”,它的朝向往往表示行動的方向。比如“出”表示向外去,字形就是一個“止”從坑穴里朝外走(圖6.1);“各”的本義是來到某處(這個意義古書里寫作“格”),就把“止”倒過來朝里(圖6.2);“陟zhì”表示登山,于是用朝上的兩只腳和象高山的“阜(阝)”表意(圖6.3);“降”則跟“陟”相反,用朝下的兩個“止”表示下降(圖6.4)?!案鳌薄敖怠钡茸值睦锏怪摹爸埂保`楷文字就寫作“夊”(或“夂”)。
圖6 甲骨文“出”“各”“陟”“降”
“夊”和“慶”字的“尾巴”在意義上毫不相干,只是因為尾巴形(
這種現(xiàn)象在漢字的歷史中其實很常見,我們在此前各講里也提過一些。正著說,可以叫“類化趨同”——把罕用構(gòu)件改成與之形似的常用構(gòu)件,字更好寫了;反著說,也可以叫“錯誤類推”——照著另一個字寫,結(jié)果寫混了。
由此可見,秦漢文字“慶”中有“夊”,并沒有什么“深意”可言?!墩f文解字》說“慶,行賀人也”(走著去祝賀別人),就是硬湊“夊”字“行走”的意思,其實沒有必要。
說到這里,我想大家已經(jīng)猜到,“愛”“憂”和“慶”如此之像,其實也是這種“類化”或者說“寫混了”的結(jié)果。下面我們具體來看。
愛
漢語中“愛”這個詞產(chǎn)生的時間應(yīng)該非常早,但最初是用什么字來表示的,還不清楚。目前已知最早的“愛”字已經(jīng)是戰(zhàn)國文字了,一般寫作“?”(圖7)。
1.晉系金文
2.楚簡
圖7 戰(zhàn)國文字“?(愛)”
“?”是一個形聲字,以“心”表意、以“旡jì”表音。愛是心理活動,所以用“心”作意符;音符“旡”大家可能不認識,其實它就是同音的“既”字的右半。戰(zhàn)國文字“愛”也有寫成“
圖8 戰(zhàn)國楚簡“
“旡”字的主體象一個跪坐的人形,臀部坐在腳后跟上,手放在身前(圖9)。比較特別的是它的頭部,寫成一個向后的“口”。我們可以比較“欠”字的構(gòu)形(圖10),“欠”也象一個跪坐的人形,但頭部寫成一個向前的“口”,表示張嘴打哈欠。這么看來,“旡”或許也為是某種呼吸的動作所造的字。
圖9 甲骨文“旡”
圖10 甲骨文“欠”
古人選擇“旡”作為形聲字“?(愛)”的音符,除了音近,可能還考慮到“旡”和人相關(guān),對表達人的心理活動“愛”有所幫助?!?”字中“旡”的兩條腿有時和“心”寫成半包圍結(jié)構(gòu)(圖11.1),跟同時代的“慶”字(圖11.2)就很接近了。
1.中愛
2.肖慶
圖11 戰(zhàn)國古璽中形近的“?(愛)”與“慶”
有趣的是,有些戰(zhàn)國文字“愛”的底下,竟也“長”出了一個小尾巴(圖12),跟“慶”字上脫落下來的尾巴一模一樣。
圖12 戰(zhàn)國楚簡中添“尾”之“愛”
到了秦文字,這個“尾巴”又變成“倒止”,即“夊”(圖13),跟“慶”字下部從尾巴脫落到變?yōu)椤皦濉钡倪^程完全平行。由此可見,“愛”字底下多出個“夊”,跟字義毫無關(guān)系,大概就是受到“慶”的影響,寫混了。
1. 《說文》小篆
2.秦簡
圖13 秦文字“愛”
在《說文解字》里,帶“夊”和不帶“夊”的“愛”被分成了兩個字頭(圖14)?!?,惠也”,取的是“愛”的原形、本義;“
圖14 《說文解字》“?”“愛”條
對照篆隸字形(圖15.1)可以看出,“愛”字“心”上的“冖”是從“旡”的下部變來的;頭上的“爫”則對應(yīng)“旡”的上部(圖15.2),至于為何變出個“爪字頭”,也沒什么道理可講,從漢代隸書看,恐怕還是有意無意的“類化”,或者說“寫混了”的結(jié)果。
圖15 漢隸“愛”字上部的演變
所謂“無心”的“
憂
“憂”和“愛”的構(gòu)形理據(jù)、發(fā)展脈絡(luò)都比較相似。明確無疑的“憂”字,已知最早的也是戰(zhàn)國文字了,一般寫作“
1.晉系金文
2.楚簡
圖16 戰(zhàn)國文字“
“
1.商代甲骨文
2.西周金文
3.秦簡
圖17 “首”字的演變
圖18 《說文》小篆“首”“
戰(zhàn)國文字“憂”除了寫作“
圖19 戰(zhàn)國楚簡“
和從“?”到“
圖20 秦簡“憂”字
在《說文解字》里,帶“夊”和不帶“夊”的“憂”也被分成了兩個字頭(圖21)?!?div id="moiyehiw" class='imgcenter'>
圖21 《說文》“
除了“夊”來得不明不白之外,“憂”字以“首”表音這一點,早在秦漢時代似乎就不為人所知了(比如《說文解字》只把“頁”看作意符)。現(xiàn)行簡化字“憂”保留了“心”,而把早已失去理據(jù)的“頁”“夊”替換為明顯的同音字“尤”,在表達音義上比“憂”直接得多,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通過對“慶”“愛”“憂”三字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大部分漢字的造字理據(jù),從大約兩千年前甚至更早開始,就逐漸被人們忘卻了。如果說“愛”“憂”“慶”三字整齊的構(gòu)形在文字改革中被破壞了,那有道理。問題是,這種“整齊”也是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幾經(jīng)訛混,才趨同成一組的,最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
設(shè)想,戰(zhàn)國時給“愛”誤添尾巴的人、秦時誤把尾巴寫成“夊(倒止)”的人、漢時把音符“旡”改成“爫+冖”的人、后來用“友”或“犮”替換“心+夊”的人,他們理解“愛”字原本的構(gòu)形嗎?恐怕未必。
那么,日常見到那些、使用那些“錯亂”的“愛”的戰(zhàn)國人、秦漢人、唐宋元明清人,有沒有因此而不認識“愛”?或誤讀書籍中“愛”的意思,甚至沒了愛心?恐怕都沒有。今天用簡化字“愛”的人呢?其實也沒有。那么,如果要批評,我們應(yīng)該批評誰呢?
三千多年來,“變”是漢字發(fā)展的常態(tài)。只要變,就一定會丟東西。但是,隨著漢字的演變,它所記錄的文本內(nèi)容有沒有因此而損失?歷史信息的傳遞有沒有因此而損失?可能有一丁點兒,但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皩W(xué)而時習(xí)之”還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跟理解《論語》的難易有關(guān)嗎?并沒有。
對處于某一個歷史時間點上的文字使用者而言,字該怎么寫,只要服從當(dāng)時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就行了。研究漢字的歷史需要正本清源,但這和漢字的實際使用是不同層面的事,實在不必混為一談。
當(dāng)然,哪位古人都想不到,當(dāng)代中國人已很少手寫漢字,用拼音輸入法打字已成為絕對的主流。于是,漢字的字形進入了有史以來最穩(wěn)定的時期。如今,漢字的簡與繁,乃至構(gòu)形理據(jù)都已不那么重要,保持字形的穩(wěn)定、保持計算機上碼位與字形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穩(wěn)定,讓后人在傳承紙質(zhì)和電子文本時都不發(fā)生錯亂、少產(chǎn)生歧義,才是當(dāng)代文字規(guī)范中最應(yīng)該堅持的原則。
感謝葛亮先生、上海書畫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