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謎藏》第一次陪病人死亡
這個病人，四十四歲，體格很好，腦外傷住院。這個病人，我們從鬼門關(guān)前搶回來了，可是跟據(jù)經(jīng)驗法則判斷，以他的腦傷狀態(tài)，病人不會再醒過來，他將會變成植物人，因為他兩邊的額葉都壞掉了。
病人進來的前兩天，碰到的都是他太太，第三天我告訴她：「必須要做氣管切開術(shù)！因為妳先生雖然活下來了，卻將變成植物人，接下來，你們要有長期照護的心理準(zhǔn)備?！?/span>
第五天，來了一位蒼老的阿公找我，在家屬會談的小會議室，他冷不防地跪了下來，我趕忙扶他起來。
「我今年都八十八歲了?！估习⒐ㄖ鞑煌５难蹨I：「我老來得子，我老伴也八十六歲了，如果我的獨子成為植物人，要叫他們怎么辦？」
老阿公打開會議室的門，門外，老阿嬤帶著三個孩子，兩個是唐氏癥，一個是紅斑性狼瘡，三個不到十歲的小小孩，怯生生的縮在一起。
「沒 出事前，我兒子媳婦在臺北做工賺錢，一個月賺兩萬八、一個月賺兩萬四，三個孩子我們兩個老的帶，現(xiàn)在要是賺兩萬八的成了植物人，那我們要怎么辦？怎么活得 下去？我和老伴都是快要走的人了，剩下一個月賺兩萬四的媳婦，一個人要帶三個這樣的小孩子，我們真的沒辦法、沒有多余的能力，來照顧一個植物人了。」
阿 公哭得老淚縱橫：「你是醫(yī)生，你一定知道，一個沒辦法被好好照顧的植物人，全身這里爛一塊、那里爛一塊，身上長著蛆，痛苦不堪地拖著，與其讓我兒子活著受 這樣的折磨，求求你高抬貴手，放我兒子走吧，也等于救救這三個可憐的孩子，求求醫(yī)生，你同情同情我這一家，真的無能為力了……老的老、小的小啊！」
這 下子換我心里糾結(jié)百感交集了，以我們現(xiàn)在的能力，讓他成為植物人繼續(xù)活著，是絕對沒問題的，問題是面對這樣一家人，面對兩個哭得肝腸寸斷的白發(fā)老人家，三 個驚嚇到擠成一團的小孩，我救是不救？要堅持救下去，會害苦活著的人，往后的日子怎么過下去？要是放棄不救，我將如何對自己的良心交待？
看 我沉思 不語，老阿嬤步履蹣跚走到我面前，她枯槁的雙手一拳拳搥向胸前：「在這個房間里，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有資格做決定，因為囝仔，是我的心頭肉，我們?nèi)绻€有辦 法可想，我怎么割舍得下？怎么放得落？」阿嬤的聲音，嘶啞悲切；阿嬤的淚，在滿臉皺紋間潰堤，成串濕在衣襟上，卻也滴滴燒進我心頭。
從醫(yī) 以來最痛苦的天人交戰(zhàn)，讓我呼吸困難。幾翻深思后，我選擇只要俯仰無愧于天地、于良知，選擇尊重老人家的意見，讓他們簽了DNR。病 人要臨終了，我陪著這家人老老小小一起圍繞在病人床邊，老阿嬤全身顫抖，卻用雙手緊緊摀住嘴，不敢讓自己放聲哭出來。我心里的難過，不亞于他們的生離死 別，這是我第一次放手讓病人走，看著心電圖，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一直線，在心臟完全停止跳動時，老阿公拉著阿嬤，帶著媳婦和三個孫子，向醫(yī)護人員磕頭： 「謝謝，謝謝你們，肯救我全家！」
扶起老人家的同時，一旁的護士也忍不住偷偷擦眼淚。有說不出的矛盾掙扎，纏繞在我腦海，不知道要怎樣來形容這樣復(fù)雜的思緒？我放手了，第一次；我努力的說服自己，我放了該放病人的手，可是心底，為什么還是有說不出的苦澀與無盡的哀傷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