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李白口服心不服的唐詩
李白不但被歷代的文論家公認為中國文學史上超一流的偉大詩人,就連“詩圣”杜甫對他都是推崇備至,曾稱贊他“詩無敵”,“敏捷詩千首”,而李白本人也很心高氣傲。不用說,同輩詩人的作品,是很難入得了李太白法眼的。 但是,偏偏就有一位只比他大兩三歲的同輩詩人的一首七言律詩,不但入了李太白的法眼,據(jù)說甚至曾讓他束手無策,郁悶不已。這個詩人就是崔顥,他讓李白束手無策的作品就是著名的《黃鶴樓》,詩如下: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宋代有多種詩話記載:李白登黃鶴樓,看到崔顥題寫在樓上的這一首詩,并沒有像通常那樣,也即興賦詩一首,題寫在樓上。宋代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十一上說,李白當時說了這樣一句話:“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引《該聞錄》、五代辛文房《唐才子傳》卷第一“崔顥”條下,都有類似的記載。這些文獻同時還記載,李白雖然當時沒有寫詩就離開了黃鶴樓,但是他口服心不服,一直暗暗跟崔顥較著勁。有人說,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就是為了跟崔顥《黃鶴樓》一決高下而寫的。還有人說,李白的另一首《鸚鵡洲》詩也是跟崔顥《黃鶴樓》較勁的作品。如此說來,李白對于自己沒能在黃鶴樓上寫出超過崔顥的詩,是耿耿于懷的。計有功雖然記載了李白不服氣崔顥《黃鶴樓》的故事,但是他對此事持懷疑態(tài)度,愛新覺羅·弘歷(乾隆)也不認為李白作《登金陵鳳凰臺》有跟崔顥《黃鶴樓》叫板的意思(《唐宋詩醇》卷七)。我個人認為,史實固然難以考證,但是,姑且相信真有其事,把它作為一樁文藝佳話來談論一下,也是可以的。至于《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余捶碎黃鶴樓》一詩,我贊成明人楊慎的說法,它是一首偽作。先摘錄李白的這兩首作品如下: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登金陵鳳凰臺》)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鸚鵡洲》) 那么,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鸚鵡洲》和崔顥的《黃鶴樓》相比,究竟是哪一首作品更勝一籌呢?一般來說,歷代文論家均不很看重李白的《鸚鵡洲》一詩,但有不少論者認為,《登金陵鳳凰臺》可以與崔顥《黃鶴樓》相媲美。例如,元人方回曾說,“太白此詩與崔顥《黃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瀛奎律髓匯評》卷一)。清代王夫之在嚴詞批評宋人李白詩不如崔顥詩的說法之后,認為“太白詩是通首混收,顥詩是扣尾掉收;太白詩自《十九首》來,顥詩則純?yōu)樘埔?span lang="EN-US">”。在王夫之看來,唐詩是不如漢詩的。王夫之更具體指出,崔顥詩第一聯(lián)就遠遠不如李白詩,崔詩“意多礙氣”(《唐詩評選》卷四)。愛新覺羅·弘歷也曾稱贊二詩,“其言皆從心而發(fā),即景而成,意象偶同,勝境各擅”(《唐宋詩醇》卷七)。也有一些人認為李白的詩超過了崔顥的《黃鶴樓》。例如,明代瞿佑就認為,《登金陵鳳凰臺》比起崔顥《黃鶴樓》,是“十倍曹丕”。瞿佑這樣說的主要根據(jù)是,李白的“愛國憂君之意”“遠過”崔顥的“鄉(xiāng)關之念”(《歸田詩話》卷上)。 當然,也有不少人雖然沒有直接把李白詩跟崔顥詩作比較,但實際上是認為李白詩不如崔顥詩的。宋人嚴羽稱“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滄浪詩話》);清金圣嘆認為后人都無法跳出崔顥《黃鶴樓》的樊籠(《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卷三);紀昀稱崔顥詩為“絕調”,贊其“意境寬然有余”(《瀛奎律髓匯評》卷一);沈德潛稱崔顥詩“遂擅千古之奇”(《唐詩別裁集》卷十三),等等,莫不如此。 我個人認為,兩首詩的確難分高下,也不必強分高下。但是,跟明代瞿佑的觀點相反,我認為,作為詩歌內含,“愛國憂君之意”還不如“鄉(xiāng)關之思”。此外,既然大家都認為是崔顥詩創(chuàng)作在前,李白詩仿作于后。那么,單從尊重原創(chuàng)這一點上說,我們的態(tài)度也無妨稍稍向崔顥傾斜一下。即使認為崔顥《黃鶴樓》稍勝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一籌,也無損李白一絲一毫的聲譽。 自從宋代著名詩歌理論嚴羽家提出唐人七律詩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之后,后人也提出了不同意見。意見主要有兩種:明代何仲默、薛君采等認為當以沈佺期《古意呈補闕喬知之》為第一(楊慎《升庵詩話》卷十),清潘德輿認為當以杜甫《登高》為壓卷(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一)。沈佺期、杜甫詩照錄如下: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沈佺期《古意呈補闕喬知之》)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登高》) 都是不錯的詩,至于哪一首更好呢?讀者朋友自己去判斷好了。 說了半天,正題,即崔顥《黃鶴樓》究竟好在哪里,幾乎被遺忘了,這里補說幾句。關于崔顥《黃鶴樓》的好處,前人主要有這樣一些說法:滔滔莽莽有疏宕之氣(宋·劉辰翁);寬然有余,無所不寫(明·譚元春);意境寬然有余(清·紀昀);意在象先,神行語外(沈德潛)??偠灾?,就是說,崔顥的詩寫得大氣。我個人最欣賞的有三點:一是對于道家追求飛升不死神話的徹底否定,富有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二是旖旎、高亮度的景物,竟然蘊含著濃濃的鄉(xiāng)愁;三是“悠悠”“歷歷”“凄凄”等詞語以及首聯(lián)的歌行句式等,構成了鏗鏘回旋的音韻之美。[朝花夕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