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斯·珀金斯是20世紀(jì)美國文壇最重要的編輯，菲茨杰拉德稱他為“我們共同的父親”，海明威把《老人與?！奉}獻(xiàn)給他以表達(dá)敬意。本文節(jié)選自他的傳記《天才的編輯》一書，講述一代文豪海明威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理想國授權(quán)發(fā)布。
△海明威
撰文：A. 司各特·伯格（A. Scott 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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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 年 12 月，一個包裹送達(dá)紐約市海關(guān)，里面裝著一本在法國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在我們的時代里》。作者就是幾個月前菲茨杰拉德說到的“那個海明威”。直到 2 月下旬，珀金斯才看了這本集子。其中好幾篇講述了一個參加過世界大戰(zhàn)的密歇根年輕人尼克·亞當(dāng)斯的生活。珀金斯告訴菲茨杰拉德，這本書“通過一系列簡短的情節(jié)，取得了極好的效果，寫得簡潔、有力、生動。海明威把他眼中的當(dāng)代景象，出色、緊湊、完整地表現(xiàn)了出來”。
海明威的寫作具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為珀金斯前所未見：讀過那些不連貫的短句很久以后，那些錘煉過的文字依然難忘。珀金斯寫信對海明威說：“場景和事件描寫中的力度，還有它們相互間的有效聯(lián)系，都讓我印象深刻。”他進(jìn)而說：“從實際收入考慮，我懷疑我們能出版此書；它這么薄，按照慣例定價銷售，書店沒什么利潤空間。這很遺憾，因為你的寫法顯然就是讓你在很短的篇幅里表達(dá)自己想說的內(nèi)容。”
△年輕時的歐內(nèi)斯特·米勒爾·海明威
珀金斯想到，海明威可能在寫不會遭到如此反對的其他東西，于是他保證道：“無論你眼下在寫什么，我們都會以最大的興趣考慮?！?/span>
五天后，珀金斯又給海明威寫了一封信。他聽說海明威在寫另一本書?！跋Ｍ@是真事，也希望我們可以拜讀，”珀金斯寫信給海明威，“如果你給我們這個機(jī)會的話，我們肯定會興致勃勃地馬上就讀。”
七個星期過去了，海明威仍杳無音訊。這是麥克斯頭一回遭遇海明威跑到世界不知哪個角落無影無蹤的習(xí)慣。這次他是在奧地利的施倫斯滑雪。海明威回到巴黎就看到了珀金斯的信，很為他的誠意振奮。然而，就在幾天前，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另一個在阿爾卑斯山與他聯(lián)系上的出版人。他告訴麥克斯，他得在看了博尼與利弗萊特出版社提交《在我們的時代里》的合同之后，才能知道怎么跟麥克斯正兒八經(jīng)地談。為了向珀金斯表示感激之情，他表示有興趣在斯克里伯納出書，還提出了幾個寫作計劃。他說他覺得長篇小說“是種非常做作、被寫濫的形式”，哪天他要寫一本深入研究西班牙斗牛的書。海明威對自己想出這種不合常規(guī)的點子得意洋洋，也試圖暗示他這樣的作者對出版人來說前景并不好。
△威廉·麥克斯韋·珀金斯
“真是倒霉透了——我是說我?！辩杲鹚够匦耪f，為自己沒能早點找到海明威而懊喪。他請海明威記住，至少斯克里伯納是最早打算在美國給他出書的出版社之一。他寫信對菲茨杰拉德說：“關(guān)于海明威，情況很不妙。”
1925 年春天，菲茨杰拉德夫婦在巴黎一幢無電梯公寓樓的五樓租了一個套間。 5 月，他和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初次見面。海明威覺得菲茨杰拉德“長相俊美得過分”。那個月，菲茨杰拉德酒喝得很兇，在丁戈酒吧和海明威見面的時候醉得直打瞌睡。歐內(nèi)斯特發(fā)現(xiàn)菲茨杰拉德每舉杯喝一次酒，臉色就為之一變。四小杯威士忌下肚，膚色就跟骷髏頭似的。菲茨杰拉德發(fā)覺海明威是個“極有魅力的家伙”，很喜歡看珀金斯的來信。“如果利弗萊特?zé)o法取悅于他，他就會投奔你。此人前途無量，才二十七歲?！?/span>
到那年夏天，司各特和歐內(nèi)斯特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是在格特魯?shù)隆に固┮蚣依?。斯泰因家大客廳的四壁掛滿了年輕的畢加索、塞尚、馬蒂斯和其他尚未成名前她就贊助的現(xiàn)代派畫家的作品。珀金斯從未見過斯泰因小姐，但很敬佩她寫的小說《美國人的形成》。不過，他寫信對菲茨杰拉德說過，他比較懷疑許多讀者對她重復(fù)的、印象主義寫法會有耐心，雖然“這種寫法令人印象深刻”。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覺得她在場的氣勢至少就跟她的寫作一樣居高臨下。他們喜歡與其他客居巴黎、順便來訪的美國文人一起混。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開始結(jié)伴遠(yuǎn)行，菲茨杰拉德幼稚的不切實際總是為這些遠(yuǎn)行增添說不出的麻煩。有次旅行，海明威開著司各特的車從里昂穿過“金丘”，他興致勃勃地給麥克斯·珀金斯寫信說此行趣事。一開始，菲茨杰拉德就誤了從巴黎來的火車，兩人一路喝了許多酒，在馬孔內(nèi)陸區(qū)幾番徒勞無果地追獵，以海明威的結(jié)論告終：“永遠(yuǎn)……別和你不愛的人出游?！辩杲鹚够匦耪f：“我出游只去過波士頓、費(fèi)城和華盛頓，同伴就是那些吸煙車廂里的人?！?/span>
△海明威（左）和菲茨杰拉德（右）
海明威最初極為喜歡和敬重菲茨杰拉德；他認(rèn)為《了不起的蓋茨比》“絕對是一流之作”。但從一開始，他就對司各特的幼稚感到不耐煩，雖然他比菲茨杰拉德小三歲，對他的態(tài)度卻像是父親。到 1960 年海明威在早年巴黎寫作生涯回憶錄《流動的盛宴》中寫到他們第一年的友誼，他的語氣已經(jīng)從父親式變成恩人式了。他記得讀完菲茨杰拉德的小說，“就明白不論司各特干什么，也不論他的行為表現(xiàn)如何，我應(yīng)該知道那就像是一場病，我必須盡量對他有所幫助，盡量做個好朋友。他有許多很親密、很親密的朋友，比任何我認(rèn)識的人都多。但是不管我是否能對他有所裨益，我愿意加入其中，作為他的又一個朋友。既然他能寫出《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樣卓越的書，我堅信他能寫出一部甚至更優(yōu)秀的書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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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也想與海明威建立某種關(guān)系?！端箍死锊{雜志》剛收到他的第一篇投稿《五萬美元》。珀金斯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寫作“像清爽的涼風(fēng)一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令珀金斯大失所望的是，雜志并沒有馬上接受稿子，而是要海明威壓縮篇幅。麥克斯寫信告訴司各特：“我希望，對他投的第一個短篇，我們還是不提要求為好。因為海明威是那種興趣更在于創(chuàng)作而不在發(fā)表的作家，對于在篇幅上非得符合某種人為規(guī)范的要求，他可能會反感?！焙Ｃ魍拇_沒有刪稿子，聲望同樣卓著的《大西洋月刊》馬上就刊發(fā)了這篇小說。麥克斯擔(dān)心這會導(dǎo)致作家不跟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簽任何合同。菲茨杰拉德對珀金斯的處境深感情。 1925 年圣誕節(jié)后，他寫信對麥克斯說：“我希望利弗萊特對歐內(nèi)斯特喪失信心?！?/span>
△《流動的盛宴》
奇跡發(fā)生了。幾天以后，赫拉斯·利弗萊特果然失去了信心。他給海明威發(fā)電報說：“《春潮》退稿，耐心等待《太陽照常升起》寫完。”這一新聞剛傳到菲茨杰拉德耳朵里，他就寫信告訴珀金斯：“如果他自由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讓你先拿到那篇諷刺小說，然后如果你掃清障礙，就可以把那個小說整個兒簽下來?！?/span>
《春潮》是一個兩萬八千個單詞長的小說，諷刺的是舍伍德·安德森和他那種感傷風(fēng)格的模仿者。菲茨杰拉德喜歡它，但說這本書不會暢銷，利弗萊特出版社的編輯退稿也是因為他們出版的安德森新作《暗笑》十分暢銷，已經(jīng)第十次印刷，而《春潮》是“對他近乎惡毒的嘲弄”。司各特認(rèn)為，現(xiàn)在看來，只有在珀金斯先出《春潮》的情況下，海明威才會把其他書給他。他說，海明威收到利弗萊特的電報后，想過直接找斯克里伯納，但又因為這家出版社出了名的頑固保守而舉棋不定。
書業(yè)中消息傳得飛快。幾天之內(nèi)，阿爾弗雷德·克諾夫出版社、出版人阿爾弗雷德·哈考特出版社都對海明威的書稿表示了興趣。菲茨杰拉德催麥克斯快行動。不過，海明威無意欺騙珀金斯，早在幾個月前，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珀金斯。
△《春潮》
海明威告訴菲茨杰拉德，把稿子先寄給珀金斯，他覺得是在拒絕一件“有把握的東西”，換來的會是出版的延期和冒險。但基于書信來往和菲茨杰拉德的介紹對珀金斯所形成的印象，海明威愿意冒這個險。他寫道：“對斯克里伯納也有信心，愿意和你在一起?！惫继爻霭嫔缫幌蚝Ｃ魍岢龈额A(yù)付金，菲茨杰拉德就通知珀金斯，假如他能馬上寫明他們將不加附加條件地出版這部小說和那部“沒有前途”的諷刺小說，他就能拿到海明威的小說。珀金斯很想完全照辦，但又不得不堅持出版社在圖書品位上的方針。他發(fā)電報給司各特：“版稅 15 %，若他要求，也可付預(yù)付金。諷刺小說亦然，無其他異議即出版；海明威小說極好?！?/span>
麥克斯盡了最大努力。他在給司各特的信中解釋道：“社里擔(dān)心的是那篇諷刺小說……可能會受壓制。實際上，在這些方面我們無話可說，因為根據(jù)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的方針，有些類型的書顯然是不會出版的，假如像拉伯雷般諷刺到了任何極端的程度，就可能被拒?！?/span>
麥克斯擔(dān)心他在電報中提的條件太苛刻，做好了失去海明威這個作者的心理準(zhǔn)備。他向司各特承認(rèn)哈考特是家令人尊敬的出版社，但認(rèn)定海明威如果由斯克里伯納出版會更好，因為“我們對作者絕對真誠，一旦信任作者的寫作水準(zhǔn)和作者本人，那么即使有長時間的虧損，我們?nèi)詴艺\地支持他們。海明威需要的也許應(yīng)該是這種出版社”。珀金斯說：“因為我認(rèn)為他不太可能一下子贏得大批讀者。他的書應(yīng)該由一家相信他的作品水準(zhǔn)，并愿意為了培養(yǎng)讀者而賠錢的出版社來出版。雖然沒有這種支持，他肯定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獲得認(rèn)可?！?/span>
△海明威（左前）在巴黎
當(dāng)了幾年收入微薄的自由撰稿人，海明威認(rèn)為出頭的日子到了。他決定去紐約，那樣很多事情可以馬上拍板，不用為了報價、談條件磨幾個星期。他可以親自把《春潮》和新的小說交給新的出版社，要是賀拉斯·利弗萊特選擇爭搶，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采取行動?！澳懵犓Ｃ魍v，簡直會相信利弗萊特已經(jīng)砸了他的家，搶了他幾百萬，”司各特寫信對麥克斯說，“但這全出于他對出版一竅不通，他只知道那些神經(jīng)兮兮的雜志。他太年輕了，又遠(yuǎn)在異鄉(xiāng)，感到無助。你肯定會情不自禁喜歡他的——我認(rèn)識的好人里，他是一個?！弊詈?，菲茨杰拉德就這個話題著重提醒麥克斯，盡快搞定海明威簽下《太陽照常升起》。
海明威于 1926 年 2 月 9 日抵達(dá)紐約。他與賀拉斯·利弗萊特友好地分了手，經(jīng)過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的一晚，他去見了麥克斯·珀金斯。麥克斯提出為《春潮》的優(yōu)先選擇權(quán)和沒看過的《太陽照常升起》支付 1500 美元預(yù)付金。海明威握手成交。
珀金斯特別感激菲茨杰拉德傾力幫助他敲定這個作者?！斑@家伙非常有趣，喜歡談斗牛和拳擊?！丙溈怂箤懶鸥嬖V司各特。
司各特也為斯克里伯納簽下海明威而高興。他回信說：“他回來后，我跟他在巴黎見了一次。他說你很好?！?/span>
海明威回到了奧地利，在 3 月底之前改完《春潮》的校樣，也把《太陽照常升起》的初稿寫好了。然后他回到巴黎，打算在初夏時節(jié)去“耍耍斗?！?。麥克斯趕緊警告這位新作者：“你可別在飛行或者斗牛中送命啊?！焙Ｃ魍匦耪f，他可不想讓《太陽照常升起》成為一部遺作。
△《太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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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歐內(nèi)斯特把這部小說稿寄給麥克斯，并附有一封他所謂“胡言亂語的長信”。他說，稿子還需改進(jìn)，不過估計珀金斯一定著急看這閉著眼睛亂買的貨色。海明威以為這位編輯一定急于“看貨”，對他信里寫的其他內(nèi)容沒什么興趣。但麥克斯關(guān)心他信中的所有信息，尤其是此時已經(jīng)與海明威關(guān)系非常親近的菲茨杰拉德的消息。司各特已經(jīng)從最初交一個新朋友的熱切心態(tài)中松弛下來；歐內(nèi)斯特雖然依舊敬重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但已不再認(rèn)為他是年輕一代作家理所當(dāng)然的領(lǐng)軍人物。事實上，歐內(nèi)斯特此時尤以長者自居。他頗為菲茨杰拉德時常操心錢的問題而觸動，決心幫助他。過去幾年他自己從歐洲的文學(xué)雜志獲得的微薄稿費(fèi)收入尚不足以應(yīng)付家用，還需妻子哈德莉從家族基金中拿錢出來貼補(bǔ)?，F(xiàn)在，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給了他一大筆錢，他手里活絡(luò)了，便心血來潮打算做一些壯舉。他對麥克斯說要把所有版稅都送給菲茨杰拉德，還寫信給菲茨杰拉德說他剛叫來律師，指定司各特為其遺產(chǎn)繼承人。菲茨杰拉德是否覺得此舉荒誕不經(jīng)如同兒戲，那就無案可查了。
一旦海明威與斯克里伯納簽約，麥克斯自然而然就成了歐內(nèi)斯特與司各特兩人之間文字友誼的調(diào)解人了。在菲茨杰拉德 1940 年去世前，麥克斯的辦公室一直是交流感情的地方，尤其是當(dāng)兩人想要交流但又要避免起沖突的時候。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的友誼
麥克斯收到海明威書稿的時候，司各特正在藍(lán)色海岸的瑞昂萊潘鎮(zhèn)，享受“一個燦爛的夏天”。歐內(nèi)斯特還在巴黎，接連下了三個星期的雨，他行動不得，時?？嘤谑?。珀金斯的下一封信來得正是時候，像是一帖補(bǔ)藥：
在我看來，《太陽照常升起》寫得非常出色。別人寫不出更有生氣的書。所有的場景，特別是他們翻越比利牛斯山脈來到西班牙的那些場景，還有他們在冰冷的河里釣魚，公牛和犍牛被趕到一塊兒，在一個斗牛場里斗，這些場景都描寫得栩栩如生，令人身臨其境。
珀金斯認(rèn)為這本書堪稱藝術(shù)之作，“好得驚人，尤其令人驚嘆的是它牽涉到那么多的體驗和情感，卻極為技巧而又不露痕跡地將它們糅合為一部完整的佳構(gòu)。我只有向你致以最強(qiáng)烈的敬意”。
△海明威與公牛
紐約出版界開始傳言，并非所有珀金斯的同事都像他這樣看重這本書。亨利·霍爾特出版社的編輯查爾斯·A. 麥迪遜說，珀金斯將會發(fā)現(xiàn)，“要說服老斯克里伯納出版一本包含臟話、下流對話的書”，并非易事。管一條雌狗叫“母狗”是一回事（盡管這個掌管著出版社的老頭也曾駭然發(fā)現(xiàn)《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也有相同比喻），但拿它來稱一個女人是另一回事——在這本書里，女主人公勃萊特·阿施利夫人就是一例。麥克斯挺擔(dān)心，便帶著《太陽照常升起》的書稿回家跟妻子路易絲討論。他解釋說，問題還不僅是某些字詞，海明威的寫作主題也令人驚駭。路易絲憑直覺明白了情況，她握緊一個拳頭，對丈夫說：“麥克斯，你得站出來，力爭出版它?！?/span>
幾天以后，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召開每月一度的編輯部會議，討論剛收到的書稿。此時的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已經(jīng)七十二歲，但他的咆哮還是中氣十足。出版下流東西對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防止“骯臟的書”玷污他的出版品牌是重中之重的事。他已經(jīng)被海明威的書驚得目瞪口呆，但還是保持理智，在編輯部會議前先找了他的老朋友、波士頓的羅伯特·格蘭特法官，聽取他的意見。七十多歲的格蘭特也是位小說家。他也對海明威粗魯?shù)奈淖执蟪砸惑@，但非常喜歡小說的大部分內(nèi)容。“查爾斯，你一定要出這本書，”法官判定道，“但我希望這個年輕人以后會后悔。”
約翰·霍爾·惠洛克還記得，走進(jìn)編輯部會議時，他心想：“即使有格蘭特法官的意見，但“查爾斯·斯克里伯納不會允許他出的書里出現(xiàn)粗俗褻瀆的內(nèi)容，因為那無異于邀請朋友把他的客廳當(dāng)廁所使”。
△斯克里伯納出版社
圍繞《太陽照常升起》的爭論驟然升溫，麥克斯·珀金斯辨稱這個問題已經(jīng)超出這本書的范圍了。他后來寫信對當(dāng)時未在場的小查爾斯·斯克里伯納說，他已經(jīng)在會上斷言，“這是我們爭取年輕作家的關(guān)鍵一步，我們已經(jīng)在為外界給予的‘極端保守’評價（雖然這種說法并不公平，且不無惡意）而付出代價。假如我們退稿的消息傳出去——這一定會傳出去——那這頂帽子我們就戴定了”。
查爾斯·斯克里伯納耐心地聽著珀金斯堅定的闡述，這一幕一定讓他想起 1919 年麥克斯為菲茨杰拉德辯護(hù)的情景。他聽著，緩緩搖頭。年輕編輯拜倫·德克斯特私底下愛傳播社里的小道消息，他后來悄悄告訴馬爾科姆·考利：“珀金斯代表了新思想，社里的年輕一撥都很支持他。我記得危機(jī)的那一刻……老查爾斯·斯克里伯納當(dāng)時還大權(quán)在握——說一不二。我們都知道珀金斯必須為海明威盡力爭取，某天晚上有人壓低聲音說，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已經(jīng)拒絕了這本書，珀金斯要辭職了?！?/span>
這些事情并沒有發(fā)生。投票表決后，珀金斯回到辦公室，給小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寫信：“我們通過了——不無疑慮。”他坦言，他關(guān)于出版社聲譽(yù)的個人看法“對這一決定起了很大作用……我到最后才想到，盡管大家不無擔(dān)憂苦惱，但贊成票還是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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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小說《春潮》于 1926 年 5 月 28 日出版。麥克斯寫信告訴菲茨杰拉德，書“得到了一些好評，但并非所有人都看懂了”。麥克斯本人在書中看到的是尖刻的機(jī)智和真正的幽默，這使得它免于“一味挖苦”。不過，麥克斯說，他最大的興趣還是在于《太陽照常升起》，對它的出版他都快等得不耐煩了：“那里面展現(xiàn)的天賦要高于我從《春潮》中得出的推斷。我對《春潮》的評價不太高?！?/span>
從風(fēng)格到主題，《太陽照常升起》不同于珀金斯以往編過的、甚至讀過的任何一本書，這使得他對提出修改意見極為猶豫。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從法國來信建議麥克斯僅要求作者做最低限度的改動，因為海明威已經(jīng)“被之前那些出版人和雜志編輯對他作品的處理弄得很沮喪”。
△菲茨杰拉德在巴黎（ 1920s ）
在《流動的盛宴》中，海明威說他在把《太陽照常升起》改完寄給斯克里伯納出版社之后，才讓菲茨杰拉德看了書稿。事實上，菲茨杰拉德在那年春天已經(jīng)讀了，并且寫了評論意見寄給作者。他說，一旦讀者讀到前 15 頁之后，就會覺得這本書寫得“真他媽好”。這 15 頁主要是介紹勃萊特·阿施利夫人和羅伯特·科恩。菲茨杰拉德覺得寫得太松散。他說，它們呈現(xiàn)出“一種趨勢，那就是啰里啰嗦地把某件剛好吸引你的軼事都囊括或者（像通常都會發(fā)生的那樣）牢牢記住?！?/span>
收到信幾天后，海明威向珀金斯提議把那 15 頁都砍掉。這讓珀金斯很為難。他同意海明威說的，開頭部分交代的信息在整部作品中都有了，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的確是沒有必要的。但他說，這部分材料“在這里寫得不錯……對于一個不知道你寫作風(fēng)格、甚至對書里很多地方會覺得奇怪的新讀者來說，這樣的開頭很有幫助”。珀金斯讓作者自己決定，并強(qiáng)調(diào)說：“你的寫作只像你自己，我無意評判，也沒有評判的信心。”
但在其他地方，麥克斯就不那么猶豫了。他覺得，《太陽照常升起》的問題主要不在于一個個的章節(jié)，而在于單個的字詞、短語——珀金斯知道，污言穢語和不堪的人物描述可能導(dǎo)致整本書被禁，引來誹謗官司。他還在信里對作者說，至于語言，“大多數(shù)人受語言的影響更甚于事物的影響。我得說，對事物十分遲鈍的人對某種詞也是十分敏感的。我認(rèn)為有些詞最好避免使用，這樣我們也可以讓人們專注于這本書的內(nèi)容本身，而不是分心去討論毫不相干的表面問題”。麥克斯認(rèn)為書中有十來處不同的段落可能會觸犯大多數(shù)讀者的敏感神經(jīng)。他說：“如果因為許多低級的、只關(guān)心下半身問題的弱智叫嚷，而使得這么一本有新意的書遭受冷落，那可真是劃不來?！彼又f：“你也許不會理解這種討厭的可能性，因為你在國外待的時間太長了，感受不到那種氛圍。那些整天呼吸著污濁之氣的人抨擊某本書，不僅僅看它是不是色情淫穢（這個理由在這本書里是站不住腳的），還看它是不是“正派”，指的就是用詞?！?/span>
“我當(dāng)然相信你的作品藝術(shù)上的正直?！丙溈怂拐f，但他還是督促海明威盡可能減少令人反感的粗口。
△節(jié)選自《太陽照常升起》
海明威回信說，在語言的使用上，他可以想象麥克斯和他的立場一致。每一個字詞，無不是經(jīng)過他推敲是否有其他詞可替代再使用的。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他埋頭對校樣做最后的修訂，盡可能刪去他認(rèn)為可以刪除的詞。到 1926 年 8 月底，他已處理完珀金斯指出的不妥之處：將書中寫到“有史記載”陽萎的亨利·詹姆斯只稱作亨利；對直接提及的在世作家或刪或改；用破折號代替那些下流字眼；描寫西班牙斗牛時不再提它們那“令人尷尬的下體”。但在提到勃萊特·阿施利夫人時用的“婊子”一詞則仍保留，因為海明威堅持說，他用這個詞從來不是“點綴”，而是必需。他說，如果《太陽照常升起》確屬褻瀆之作，那他和麥克斯也只能認(rèn)了，就指望他下一本書會寫得“神圣”一些吧。他已經(jīng)在考慮他想寫的許多短篇小說了，關(guān)于戰(zhàn)爭，愛情，以及老套的主題“為生活奮斗”。
另一次編輯上的討論主題是書開頭的卷首語。海明威想要一段卷首語，能夠設(shè)定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主題，即他這一代人在一戰(zhàn)后的動蕩漂泊中對自我身份的抗?fàn)幾穼?。在《流動的盛宴》里，海明威寫到了他是怎么突然想到這個卷首語的。他說格特魯?shù)隆に固┮颉爱?dāng)時駕駛的那輛老式福特 T 型汽車的發(fā)火裝置出了些毛病，而那個在汽車修理行工作的小伙子在大戰(zhàn)的最后一年曾在部隊里服過役，在修理斯泰因小姐的福特車時手藝不熟練，或者是沒有打破別的車子先來先修的次序而提前給她修車。不管怎樣，他沒有認(rèn)真對待，等斯泰因小姐提出了抗議，他被修理行老板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老板對他說，‘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后來她對海明威說道：“你就是這樣的人。你們都是這樣的人，你們這些在大戰(zhàn)中服過役的都是。你們是迷惘的一代?！?/span>
△“迷惘的一代”代表人物們
海明威覺得這最后一句話用來形容《太陽照常升起》里的人物非常貼切。他在信里對珀金斯說，他要把斯泰因小姐的話和《舊約·傳道書》中引出的一段話并列放在一起作為開頭的卷首語，這段話是這樣寫的：
噓氣而已——傳道人說——噓氣的噓氣……一代老去，一代又來，大地卻依然如故。日頭升起，日頭落下，再氣喘吁吁趕回曙色之鄉(xiāng)。
這個卷首語引起了珀金斯的很強(qiáng)共鳴。《傳道書》是《舊約》里他最喜歡的部分——他曾對女兒佩吉說：“它包含了古代世界的所有智慧。”——他覺得這一卷首語十分妥當(dāng)，欣然同意。
即使到《太陽照常升起》出版之后的 1926 年秋，海明威仍在琢磨這段卷首語。他問珀金斯能不能把“噓氣而已——傳道人說——噓氣的噓氣……”這句刪掉。他覺得刪掉可以強(qiáng)調(diào)這本書“真正的重點”，也就是“大地卻依然如故”。珀金斯也同意了。他回信說，大地與人的關(guān)系是《太陽照常升起》中最強(qiáng)烈的主題，“大多數(shù)評論者在書評中并沒有觸及這一點。但我時常懷疑，這種情感本身……是否被讀書階層的那些人……所感受到。我相信比較單純的人是能感受到的”。
麥克斯的同事羅杰·伯林蓋姆多年以后寫道，《太陽照常升起》“讓麥克斯·珀金斯等諸多編輯相信，新一代作家——即使他們也許‘迷惘’——已經(jīng)找到并掌握了多數(shù)前輩作家?guī)缀跻粺o所知的寫作方式”。麥克斯寫信告訴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的銷量從八千冊攀升至一萬二千冊乃至更多，“太陽升起來了……并且還在穩(wěn)步上升?！?/span>
“I can' t stand it to think my life is going so fast and I' m not really living it.”
— Ernest Hemingway, The Sun Also Rises
翌年春天，博尼與利弗萊特出版社的一位合伙人唐納德·弗里德在巴黎拜訪海明威，提出愿意支付大筆預(yù)付金，只要他肯回到他們出版社出書。海明威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這件事情免談，他對斯克里伯納百分之百滿意。他知道他們早在《太陽照常升起》上市之前就積極做廣告宣傳，而過去許多出版社都不要這本書呢。海明威相信是廣告宣傳最終推動書賣出兩萬多冊。但是，他沒有意識到珀金斯本人為這本書付出了多少心血。
對這部小說表達(dá)憤怒的意見信幾乎每周都會把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的信箱塞滿，然后被轉(zhuǎn)給珀金斯?！短栒粘Ｉ稹吩诓ㄊ款D被禁，到處都有氣沖沖的讀者要求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對迎合公眾的低級趣味道歉，至少也得給個說法。珀金斯已經(jīng)成為回復(fù)此類激動質(zhì)問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尊嚴(yán)何在的讀者來信的高手；這時候都還有人來信指責(zé)那個“滿嘴下流話、庸俗粗魯、自命不凡”的 F.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呢。珀金斯在給一位海明威的讀者回信中說：“出版當(dāng)然不是只看出版人的個人趣味。他要對他的職業(yè)負(fù)責(zé)，這一責(zé)任要求他出版文學(xué)界公認(rèn)文學(xué)價值高超的、同時也對這個時代的文明持有批判精神的作品?！彼€說：
通常對待這類書有兩種觀點：其一認(rèn)為丑惡永遠(yuǎn)不應(yīng)該在文學(xué)中呈現(xiàn)，雖然它實際上存在，因為它令人不快；其二認(rèn)為如實呈現(xiàn)它是可貴的，因為它的確可憎可怕，將其公諸于世會令人痛恨。如置之不理或加以隱瞞，則會令丑惡披上虛假的魅力外衣，誘人墮落。
這兩種觀點孰對孰錯，尚未見分曉。
-END-
作者：[美] A.司各特·伯格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理想國
副標(biāo)題：麥克斯·珀金斯與一個文學(xué)時代
譯者：彭倫
編輯｜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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