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書二一O)
今年4月去四川眉山三蘇祠。一進(jìn)眉山市,感覺處處是蘇軾。旅游是蘇軾,文化節(jié)是蘇軾,街上店鋪也是蘇軾。
古來文人墨客多不勝數(shù),蘇軾在民間這么有影響力,不只因?yàn)椴湃A!因?yàn)樘K軾感覺很親切,提起他似乎就在眼前。民間流傳著很多蘇軾的故事,有他與蘇小妹、與佛印、與秦少游、與黃庭堅的故事。
有故事的人一定是有趣的人。
蘇軾一生三起三落,屢被貶謫,幾乎喪命,但詩文中少見愁苦哀怨,多是通透豁達(dá)。與唐詩相比,宋人的詩說理味重,蘇詩也不例外,但他高過眾人在于,能跳出一人一己得失,參悟天地眾生,越到中晚年,越見妙法禪機(jī)。
蘇軾也是“佛系”人士。只是,他不在乎個人得失榮辱,對家國百姓一直放在心上,這比事事不關(guān)心、得過且過的“佛系”青年不知高明多少。
蘇軾一生詩詞三千余首,選十首耳熟能詳?shù)?,看他是怎樣的“佛系”大格局、大境界、大感悟?/span>
一、名聲實(shí)無窮 富貴亦暫熱
楚人悲屈原,千載意未歇。精魂飄何處,父老空哽咽。
至今滄江上,投飯救饑渴。遺風(fēng)成競渡,哀叫楚山裂。
屈原古壯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決。
南賓舊屬楚,山上有遺塔。應(yīng)是奉佛人,恐子就淪滅。
此事雖無憑,此意固已切。古人誰不死,何必較考折。
名聲實(shí)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jié)。
這首“屈原塔”是蘇子瞻早期作品。此時他剛中進(jìn)士不久,才入仕途,正是滿腔抱負(fù)時。
這詩還算不上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即使如此,最后兩句已經(jīng)很通透了。
他知道,追求功名富貴沒有止境,追求到手了也是鏡花水月,轉(zhuǎn)瞬即逝。這些都不值得有氣節(jié)的文人付出過多精力。
文人最需要堅持的是士之風(fēng)骨與氣節(jié)。
屈原是政治上的失敗者,卻受后人景仰。蘇軾寫下這首詩紀(jì)念屈原,豈料成為他一生寫照,政治上疲于應(yīng)付新舊黨爭,以他的大才始終未能入相,還時常被貶。
但他無論順逆,從未趨炎附勢,只是遵從內(nèi)心,在各地居官清正,為民興利除弊,如在杭州西湖修下“蘇堤”。
他景仰屈原,后人也景仰他。這就是中國士人的傳統(tǒng)。
他的“佛系”不是四大皆空,看破一切,而是以知“富貴暫熱”的出世精神做“大夫持節(jié)”的入世事情。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該堅持的堅持,該不計較的不計較。蘇子瞻才是真正的文人!
二、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兩年后,他寫下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他要是沒弟弟蘇轍,會少了不少好詩,比如這首,比如那首“明月幾時有”。
律詩的文學(xué)性一般體現(xiàn)在中間兩聯(lián),但這首詩起筆的首聯(lián)就拔到很高了。
蘇軾的才氣是天生的,雖然此時詩作還沒有中晚年那樣圓熟,但已是常人所不及。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這是李白寫下的。人在天地間、在歷史上很渺小。東坡這句“飛鴻踏雪泥”也是如此。
一個人做什么、到哪里,不過是偶然,縱然留下痕跡,也不過蜻蜓點(diǎn)水,然后又不知何處了。與宇宙紅塵比起來,又算什么呢?所以那些挖空心思為自己樹碑立傳的人,真是太可笑了。
頸聯(lián)“老僧已死成新塔”一句很有禪味。有意思的是,他詩詞中禪味一直很重,滿滿的“佛系”味道,但在他與佛印的故事中卻總被描述成修為不夠的樣子。
比如那段故事:他自以為得道,寫下“八風(fēng)吹不動,端坐紫金臺”的偈子,給佛印送去。佛印看了,批了“放屁”兩個字,送回來。他大怒,過江找佛印理論。佛印寫下“八風(fēng)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諷刺他根本沒看透。
哈哈。這也反映了蘇軾之通透豁達(dá),才能在這些故事中總是與朋友相互取笑!
三、世事一場大夢 人生幾度秋涼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fēng)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這首“西江月”大約是他被貶到黃州后第二年所做,也是蘇詞中少有以哀愁為基調(diào)的。即使如此,這詞境界也極高,不只報怨自己被貶、際遇不好,而是想到整個世事與人生。
蘇軾因“烏臺詩案”下獄,幾乎喪命,被貶到黃州時難免意氣沮喪,但黃州是他一生文章境界的轉(zhuǎn)折點(diǎn)。
蘇轍在蘇軾的墓志銘中說:哥啊,你下放到黃州后,就宅起來了,天天瘋狂刷文發(fā)朋友圈,才思象大江大河一樣嘩嘩地,老厲害了。我只有干瞪眼的份,再也趕不上了。(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
蘇軾在生命最后一年做詩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這是他被貶的三個地方,卻是他平生功業(yè)之最,其中黃州居首。這正呼應(yīng)了蘇轍的話,他到黃州后,別人再也追不上了。
四、人生如夢 一樽還酹江月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首“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們太熟了。
他被貶黃州后,外出游玩,誤認(rèn)赤壁古戰(zhàn)場,才有這首千古絕唱。
這里的“人生如夢”和上一首的“世事一場大夢”明顯調(diào)子有變化,前者還帶著幾分愁緒,這里就只有豁達(dá)。
雖說仍是人生如夢,但主要說的卻是周郎事跡,想起英雄人物建功立業(yè),感慨的是時光易逝、功業(yè)難成,不只哀嘆個人際遇。
“大江東去”四字,自此也成了東坡的符號。
同時代的人評價,柳永的詞只適合十七八歲小姑娘拿著紅牙板軟綿綿地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而蘇軾詞卻要找個關(guān)西大漢,拿著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五、一蓑煙雨任平生 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這首“定風(fēng)波”特別有名,我也特別喜歡,借用過“任平生”三字。
這是蘇軾被貶到黃州第三年,已度過最初的郁悶期,開始看開一切。
三月初的時節(jié),正是春雨紛紛。遇上了雨,他卻不急著跑,前面不也是雨嗎?再說,淋濕了又如何呢?與人生仕途的風(fēng)雨比起來,自然的風(fēng)雨算得了什么?
有風(fēng)雨也罷,有日照也罷,反正都是這一程;升官也罷,貶謫也罷,反正都是這一生。
有了這種心思,風(fēng)雨也不惱人了。東坡在廣東住過,用粵語說,那不過是“麻麻地、灑灑水”了。
六、誰道人生無再少 門前流水尚能西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這首“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和上一首是同年所做,從詞的內(nèi)容風(fēng)格上也看得出。
兩首詞是一反一正,表達(dá)的是相似的意思。上一首是瀟灑自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這一首是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
兩首詞都不把困難當(dāng)回事,無論是自然的風(fēng)雨,還是自身的老去,都無礙蘇東坡的豁達(dá)。
七、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diǎn)酥娘。
盡道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這首詞的由來很有意思。
蘇軾好友王鞏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到嶺南,歌妓柔奴隨行。王鞏北歸后,見到蘇軾,席間柔奴出來為蘇軾勸酒。蘇軾問她嶺南風(fēng)土,柔奴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蘇軾就做了這首“定風(fēng)波”。
其實(shí),蘇軾不必問柔奴嶺南如何,幾年后,他也被貶去嶺南惠州了。柔奴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真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他朋友的歌妓也能說出如此曠達(dá)的話,跟東坡的境界一樣。所以,要了解不熟的人如何,看他身邊的人就知道了,百不失一。
嶺南荒僻瘴煙之地,本是流放,但蘇軾寫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的詩。這也是“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了。不過,要是真是一天吃三百顆荔枝,估計東坡早就噴血而亡了。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未必是受柔奴啟發(fā),這種軼事傳說虛構(gòu)的成分很多。
十余年前,東坡第一次因黨爭離開京城,到杭州任通判,就寫過“望湖樓醉書”五首,其中一首是“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
“我本無家更安住”和“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是一個意思、兩種說法。
看來,無論什么時候,故事都要攀上美女,才能流傳得廣。
八、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余生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這首“臨江仙”還是作于黃州期間。其實(shí),起因很簡單,他回來晚了,吃了閉門羹。
一般人也就是惱怒氣急。東坡不是一般人,在門外溜達(dá)一回,一首名作就出爐了。
我們多有這種感慨,每天從早忙到晚,都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不知自己到底在忙什么?;仡^一想,才覺得“時間都去哪了,還沒好好享受年輕就老了”。
這就是學(xué)點(diǎn)詩詞的好處了。不學(xué)的話,看到啥事,心里有話想說,脫口而出的是:我去,真他娘的累??!你大爺?shù)?,忙死老子了?/span>
學(xué)了詩詞,至少可以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有時累得想說:老子不干了!那人家東坡怎么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看到了吧。這就是差距!這就是“佛系”東坡和“佛系”我們的差距!
九、幾時歸去,作個閑人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這首“行香子·述懷”大約是在元祐年間所作,此時蘇軾已從黃州返朝,后又外放杭州等地。
經(jīng)過“烏臺詩案”,他對政治和黨爭已經(jīng)看透,報著得之何幸、失之何憂的態(tài)度。
進(jìn)則入世,退則出世,能縱情琴棋書畫詩酒茶中,作個閑人,也是很多傳統(tǒng)文人的共同心愿了。
世上滔滔名利躲不過,也沒有江海和小舟給我們寄余生,那至少還有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吧?
如果連買琴和酒的錢都沒有,那也沒關(guān)系。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都是免費(fèi)的,我們自可行至水窮、坐看云起。
所以,一個人多富有,不看你擁有多少,而是看你能放下多少。這就是東坡!
十、云散月明誰點(diǎn)綴 天容海色本澄清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diǎn)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這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是他從海南儋州被召回時所做,大約是他最后一首有名的詩了。他第二年就病死在常州。
令人贊嘆的是,蘇軾沒有江郎才盡的時候,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詩詞的高度仍然不減。這就象金庸,小說一部比一部寫得好,直到最后一部,一直筆力不衰
這首還是寫風(fēng)雨、但比“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又高了一籌。在天高海闊之間,已經(jīng)走到人生末尾的東坡對一切都看透了,一切都淡然了。
海上風(fēng)雨其實(shí)很危險(想想泰國普吉島的沉船),但他半點(diǎn)也沒放在心上。反而,在他眼里,云散月明、天容海色,全是一派大慈悲、大祥和之境。
前面說了,他寫“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時還沒去嶺南。寫這首詩時不但去過嶺南,又被貶到更南的海南儋州,但他仍然持心安即吾鄉(xiāng)之意。
對更偏僻荒涼的海南,他的感受是“九死南荒吾不恨”,因?yàn)檫@很難得啊。大宋朝這么多人,幾個人有機(jī)會來海南,幾個人有機(jī)會還住上幾年?
艱苦也好、清貧也罷,這段經(jīng)歷是“奇絕”的、平生所無的,更是別人經(jīng)歷不到的,所以東坡不抱怨、不憤恨。當(dāng)已經(jīng)歷所有、看透所有,還能保持一份本真,殊為難得。
云散月明、天容海色說的是自然、也是東坡自己的心胸。
所謂天大地大道大人大,只要能悟到天地自然的境界,人和天地是一樣大的。
人心之大,真的可以吞吐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