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追求上，始于附庸風雅，后來“弄假成真”的也不少。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心一些“大問題”，希望對現(xiàn)代化有一個更清醒、全面的認識，這就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文化趨勢。
●主持人：本報記者 柳森
●嘉賓：劉擎（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解放觀點：一段時間以來，國外一些名校的 “網(wǎng)絡版公開課”廣受國內網(wǎng)友追捧。最近，昔日只在視頻中出現(xiàn)的“明星學者”頻頻走入中國大學校園。前不久，以講述 “何為公正”為國內大學生所熟悉的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再度登上復旦講壇。講座期間，只要他提起某個課上曾舉過的案例，聽眾都即刻抱以會心微笑或熱烈鼓掌。您的研究領域與桑德爾相近，也有豐富的一線教學實踐，如何看彼岸這些同行們獲得的 “明星效應”？
劉擎：桑德爾第一次來中國時我曾參與接待。那是在2007年5月，他在華師大有一個題為 “作為一個公民意味著什么”的演講。他很早就有了較高的學術聲譽。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他對羅爾斯的批評分析著作使他在西方學界嶄露頭角，中國哲學界的一些同行也對他有所了解。但四年以前他的課程視頻還沒有上網(wǎng)，沒有那么大的公共影響力，那次演講的聽眾席甚至還沒有坐滿。等到他2010年的第二次中國之行，他的講課視頻已經(jīng)在全球熱傳。在復旦大學演講時人滿為患，如同一個超級明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互聯(lián)網(wǎng)成就了這樣的“全球學術明星”。近年來，美國多所著名大學 （包括麻省理工學院、哈佛、耶魯和斯坦福大學）陸續(xù)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推出開放課程，還有許多學術機構也將學者的演講視頻在網(wǎng)上推廣。這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意味著原來局限在象牙塔中的知識、理念和交流方式，超出精英化的狹小圈子，成為公眾自由獲取和分享的文化資源。
至于桑德爾的學術成就是否比得上此前來華訪問的哈貝馬斯或德里達？這就很難說了。但這不是 “學術明星熱”的要點所在，比如我們央視的“百家講壇”也造就了易中天、于丹等學者。這些學者能獲得廣泛的公共影響力，預示著文化需求的某種新趨勢。
解放觀點：在您看來，這一系列現(xiàn)象是順著某個 “歷史邏輯”一脈相承的嗎？
劉擎：從哈貝馬斯、德里達到“百家講壇”再到 “公開課”，或許反映了當下國人一種深層的精神文化訴求。一方面，在物質生活獲得一定的發(fā)展之后，人們開始渴望對精神世界的關懷和探索；另一方面，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歷高速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變化的中國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與困境，無論是價值意義的迷茫，道德規(guī)范的混亂，還是貧富差異和腐敗，這些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矛盾日益嚴峻，成為共同關注的問題。人們需要理解這個復雜的處境，也期待獲得疏導與解決。這恐怕也是諸如 “正義”、 “公平”、 “道德”、 “傳統(tǒng)”和 “現(xiàn)代性”這樣的議題能在很多人心中引發(fā)共鳴的主要原因。
當然，“追星”背后多少也有些心理因素。如今年輕人追慕“國外名校公開課”，或多或少會有一點對所謂“世界頂尖”、“象牙塔”、“知識殿堂”的好奇，這也可能是某種新的時尚，也有人是出于“附庸風雅”來追趕這種新的文化時尚。但這不是壞事。在文化追求上，始于附庸風雅，后來“弄假成真”的也不少。這樣逐漸地，我們的社會將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心“大問題”，這是好事，也是培養(yǎng)公民精神的方式之一。
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大家很容易成為消費者，但“消費者”與“公民”的邏輯并不完全相同。消費者只關心自身的物質利益，而公民則可以從個人出發(fā)，關懷社會發(fā)展等公共問題，并通過提升自己的知識和能力水平，來有質量地介入對公共問題的討論。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心一些“大問題”，希望對現(xiàn)代化有一個更清醒、全面的認識，這就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文化趨勢。
解放觀點： “公開課熱”以來，諸如 “更該向這些名校公開課學習的，
倒是我們國內的大學老師”等感慨不在少數(shù)。其中，桑德爾更是被視為 “最有魅力”的那個 “標桿”。您怎么看？
劉擎：我在美國訪學時，到哈佛去現(xiàn)場觀摩過桑德爾的 “正義課”。那是一個古老的劇場，有幾百個學生聽課。那么大一個場面，又是一種注重參與與互動的教學方式，這對任何一名教師來說，都是實實在在的考驗。這是面向全
校本科生的“通識課”。學生的每次提問都是即興的，非常個性化的。而桑德爾，既能夠讓學生活躍地參與討論，又能把課程要求的內容娓娓道來，對整個場面控制調度自如，這種駕馭能力令人佩服。在他深入淺出、舉重若輕的風格背后，是對理論本身的爛熟于胸和靈活運用。這是一種優(yōu)秀教師的境界。
當然，“開放課程”也不只桑德爾一家。我們也可以看到其他風格的課程，并不善于言辭，不那么有魅力，卻很有深度。這其實各有千秋。但國外的課程有一個突出的共同點，就是教師非常注重發(fā)展學生的“批判性思維”：不只講授知識，更強調知識的脈絡和背后的思考論證邏輯；注重將知識與人生和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聯(lián)系起來，成為“活的知識”。
這種教學實踐本身是蘇格拉底以來的一種古典傳統(tǒng)。鼓勵學生不盲從所謂“常規(guī)”或 “流行見解”，邀請你和你自己以及你的處境之間拉開一定的反思距離。我認為，這是所謂 “通識教育”或言 “博雅教育”中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這種教育在鍛煉學生的邏輯推理與批判反思的能力之外，也很注重人文經(jīng)典的傳授與解讀。因為，其中蘊含著人類最珍貴的智慧和思想資源。
解放觀點：針對如今的這波 “公開課熱”，從跨文化交流的角度而言，也有觀點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場本無可非議的“學習”和“借鑒”，是否過于“單向”？
劉擎：現(xiàn)在的公開課程大多來自西方的大學，這意味著什么？當一個中國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愛好，在全球范圍內、相對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文化資源，一部分中國人可能受到外國文化的影響比受到本國文化的還多時，那么，成為一個“中國人”是什么意思呢？這意味著，國人的文化認同可能將更為多元、復雜，而我們未來面臨的文化多樣性和價值多元性上的問題也可能會更為嚴峻和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