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隱在中國文化中源遠流長,是中華五千多年文化中的一朵爛漫之花,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倍受青睞的主題,《紅樓夢》這部巨著作為中國文學的巔峰之作也無可避免地談?wù)摰搅藲w隱之題。
其實,讀《紅樓夢》的時候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甄士隱、柳湘蓮、賈寶玉這三個人在經(jīng)歷了家庭的衰落與情感的失敗之后都走上了出世歸隱的這條道路,顯而易見地成為了紅樓這個人物群體的歸隱代表與典型。
一、甄士隱的歸隱
《紅樓夢》第一回“甄世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是極具重要意義的一回,對整部作品起著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這一回無論是文本自身還是脂胭齋的批語,都明確地向我們傳達了第一回乃至全書的主旨所在。
而在這一回里,有一個很重要的情節(jié)是,甄世隱作為出場的第一個人物因為鄰居“葫蘆廟”起火的緣故,自己的家遭受牽連而房屋被燒成瓦礫廢墟,他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變賣殘存的家產(chǎn)去投靠岳丈封肅,最終卻因貧困潦倒但又不堪受辱而隨一僧一道飄然離去出世歸隱了。
甄世隱從一出場便是一個儒雅的讀書人形象。正如名字那般,他是個性情高雅恬淡,喜歡觀花修竹,樂善好施,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和儒家“士”者,又是最后歸隱于道家的古代“士”文化代表人物。甄世隱作為整部作品第一回中出場的第一個人物,經(jīng)歷了衣食無憂、家道衰落、世態(tài)炎涼、頓悟歸隱的人生歷程,他的這種經(jīng)歷不僅構(gòu)架了整部作品的道家循環(huán)論思想,也成為了后來柳湘蓮和賈寶玉歸隱的伏筆與前奏。
二、柳湘蓮的歸隱
柳湘蓮是《紅樓夢》中頗具傳奇的一個人物,文本中對他的描述是:“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合資,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我們不難看出他的人生經(jīng)歷了世家子弟的富貴,串場小生的落魄,再而成為江湖游俠,最終的歸宿是第六十六回的回目下半聯(lián)——“冷二郎一冷入空門”,即在尤三姐拔劍自刎后他便“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可以看出柳湘蓮的去向同甄世隱是一樣的,也是跟隨著道士歸隱了。
自古以來,俠是士的分化,卻又兼容并包,并創(chuàng)造出了自己的新意。武俠們一般都是為了正義而執(zhí)劍,他們四處漂泊,居無定所,行蹤不定,從遠古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在。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一直以“入世”和“遁世”思想為主導,向來都是不入則遁,入遁結(jié)合,而武俠正好可以做到兩者的結(jié)合。這種武俠在金庸的小說作品中屢見不鮮,他們都是“經(jīng)歷曲折,最后悄然離去”走向歸隱。柳湘蓮便是這種武俠在《紅樓夢》中的具體體現(xiàn)。
三、賈寶玉的歸隱
賈寶玉是《紅樓夢》這部作品的主人公,因此他的人生始末也是整部作品的始末。賈寶玉最終的結(jié)局是第一百一十九回所寫的“中鄉(xiāng)魁寶玉卻塵緣”,即賈寶玉在“中了第七名舉人”后便跟著一僧一道遁世歸隱了,并且由當朝圣上降旨賜道號“文妙真人”。
我曾經(jīng)讀到這樣一句話:“隱士的生活情趣和追求對詩、詞、曲、文乃至繪畫等藝術(shù)門類都曾發(fā)生過深遠的影響,而要談到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紅樓夢》恐怕要首屈一指了??梢哉f,賈寶玉就是在這種影響下塑造出來的一個人物形象?!?/span>
無論是從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來講,還是從道家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來講,賈寶玉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歸隱型的人物,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仕途經(jīng)濟之道的厭惡上。
在古代士人眼中,只有讀書入仕才算得上是光耀門楣的正道,只有那些“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人才算是國家的忠臣良將,而賈寶玉是從骨子里極其厭惡這些東西的,他從小就不喜歡讀書,也“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在賈府衰落之前,賈寶玉由于受家族的約束而不能像其他士人一樣歸隱于秀麗山川和流水田園,因此他便寄情于女兒,將自己隱逸在脂粉群中。因為在古代男權(quán)社會里,男子通常是和仕途經(jīng)濟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相比之下,女子則象征著仕途經(jīng)濟之外的清心寡欲,可謂是離經(jīng)叛道。
但對于賈寶玉來說,大觀園里的眾多女兒就是他的山水田園,是他遠離仕途經(jīng)濟的避難港灣。及至后來,在賈府的傾覆之下,大觀園不在,眾女兒離散,賈寶玉失去了自己的那一方精神凈土,在情非得已之下,也只能跟隨那一僧一道走向絕離于紅塵的徹底歸隱。
然而,《紅樓夢》中人物的歸隱對隱逸之人的自我超越,而非生命的隨波逐流。
人生活在社會這個群體當中總會受到各種各樣的束縛,久而久之會在這種束縛之下失去自我。權(quán)利場上的迎來送往多是虛偽矯情、屈己違心的,經(jīng)濟途中的追名逐利必是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統(tǒng)治者的思想專制權(quán)謀更是對知識分子的誅心之術(shù),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自我人格實在難以保全恪守,但隱逸作為一種與社會主流疏遠分離的對立面,在遠離了權(quán)利的紛爭,遠離了錢財?shù)挠?,遠離了群體的約束之后,把目光投向自我,重視的是人的人格精神。道家隱逸直接抵達人的內(nèi)心深處,從人的心靈本體著眼,要求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隨性之為,不受約束,可以說是揭示出了隱逸的真正意蘊所在。
在《紅樓夢》中,甄世隱由于失去了經(jīng)濟的富裕,哪怕是在自己的岳丈面前都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精神;柳湘蓮在家道中落的遭遇中極力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但在別人眼里終究是低人一等;賈寶玉雖然從一出生就倍受疼愛,但身在貴族家庭,處處受束縛,也難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人格。因此,他們的歸隱能體現(xiàn)出以個體為依歸的價值取向,是對獨立人格精神的超越。
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一直是安邦定國和名垂青史,這是對榮耀顯達的追求,也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需要,但是無論多么顯赫輝煌的功勛終歸都會成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的如煙往事,而歸隱則是退避了富貴名利之后的一種安貧樂道、自然無為的價值觀念,是一種逍遙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莊子有言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可見,歸隱帶給隱逸之人的是一種恬靜安寧且沒有人事紛擾的愜意生活。
在《紅樓夢》中,甄世隱承受了家業(yè)的付之一炬與幼女的丟失離散,失去了自己所守護和歸依的家園,當他聽了那《好了歌》后便表現(xiàn)出一番大徹大悟的舉措,自此遁世歸隱;柳湘蓮經(jīng)歷了一場江湖游厲之后在尤三姐的刎頸玉殞中看破紅塵紛擾,從而走向歸隱;賈寶玉經(jīng)歷了家族的衰落與愛情婚姻的失敗后,對塵世心灰意冷,即使如家人所愿在科舉考試中金榜提名,卻并沒有因中舉而春風得意,而是選擇了歸隱??梢?,此三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超越。
儒、道兩家時時刻刻都在影響著中華民族的價值判斷和審美觀念,中國人的處世哲學乃至深層思維方式都有這兩家思想的因子。但相對于儒家“殺生成仁,舍生取義?!钡纳^念來說,道家是有別與儒家的,因為道家主張的是對生命的維護,道家對生命具有“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钡南蛲妥非螅@是一種生命長生的觀念。歸隱是一種不落凡塵、閑云野鶴般瀟灑悠然的生活狀態(tài),這恰好反映了歸隱之人在經(jīng)歷諸多遭遇之后對生命的另一番審視——逍遙地存在于天地宇宙之中。
在《紅樓夢》中,甄世隱在貧困潦倒之中倍受冷落嘲諷,但他沒有固執(zhí)迂腐地以寧死不屈的方式來對抗這個顯失公平的世道,而是以歸隱的姿態(tài)來表示對這種世道的不屑;柳湘蓮在尤三姐自刎的悲壯中失去了一份難得的愛情,而柳湘蓮也非薄情寡義之人,對他這種武俠來說,歸隱比殉葬更能體現(xiàn)他對尤三姐的接納與懺悔;賈寶玉在家族的衰敗當中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萬念俱灰與生無可戀都難以形容他對人世的厭倦,唯有歸隱才是最從容的歸宿。
人們往往會在命運多舛的苦難中或選擇隨波逐流或選擇舍棄生命亦或是選擇歸隱,而隨波逐流與舍棄生命都不具有歸隱所能隱含的希望寄予和所能呈現(xiàn)的清雅高潔。生命是人的一切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價值的載體,因此,歸隱不僅可以使歸隱之人對人生存有一份美好的希望,而且能夠拓展延伸歸隱之人高潔如玉的品質(zhì)。所以,這三個人在道家隱逸里實現(xiàn)了對生命意識的超越。
人生實苦,《紅樓夢》中的甄世隱、柳湘蓮、賈寶玉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苦難羈絆之后并沒有選擇以醉生夢死或自絕于世的方式來結(jié)束自己的余生和生命,而是選擇了歸隱,他們必定能夠在歸隱中找到真正的自己我。歸隱中的獨立人格與自由精神無疑是對受傷心靈的最好慰藉和慘淡靈魂的蛻變升華,也是對自身生命的善待與熱愛。歸隱,無疑是極具智慧的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哲學,是一種新的人生支點,是對自我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