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思想的核心，一般都說是“仁”。中國的思想家不喜歡下定義，《論語》里提到“仁”一百多處，表述各不相同。現(xiàn)代學(xué)者分析、比較、綜合下來，認為兩處最重要：一是“為仁由己”，把自己當(dāng)人；一是“仁者愛人”，把別人當(dāng)人。
另外有些儒家常說的詞匯，表述不同，涵義其實也差不多。
譬如曾參認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忠恕”?！氨M己曰忠”，忠也就是為仁由己；而所謂恕道，恕也就是仁者愛人。所以楊伯峻先生說，分開來講是忠恕，合起來就是仁。
再如“中庸”，這是最高品德。中是凡事講適度，有了中道，恕也就在其中了；庸是不變，就是對原則問題要堅持，因此庸正體現(xiàn)著忠。
也就是說：
為仁由己≈忠恕的忠≈中庸的庸
仁者愛人≈忠恕的恕≈中庸的中
理解儒家，不能太講科學(xué)思維。一個內(nèi)涵，幾種表述，或一種表述，幾個內(nèi)涵，都是常有的事。
（一）為仁由己
《論語》里有一些非常有精氣神的話：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里仁》）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子罕》）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
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憲問》）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衛(wèi)靈公》）
當(dāng)仁不讓于師。（《衛(wèi)靈公》）
這些話有個共同點：都強調(diào)個人選擇，強調(diào)自己要對自己負責(zé)。
人類很多時候是怯懦的動物，因為害怕承擔(dān)責(zé)任，也就甘愿放棄自由的事，比比皆是。孔子比較傲氣，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覺得自己對，那就和社會現(xiàn)實杠到底。
孔子的一生，個人奮斗的色彩，其實相當(dāng)重。他人生里的成功和挫折，基本都是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很少依賴傳統(tǒng)的社會組織。
國家對他的約束顯然很少。孔子從來也不認為無限忠于君主是對的，在他看來，君主的權(quán)力是有限的，臣子的義務(wù)也是有限的?？鬃釉谧约旱母改钢铘攪貌凰?，就離開了魯國；在其他哪個國家不爽，也就離開那個國家。他鼓吹“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這種說辭職就辭職的底氣，也來自天下國家很多，他可以到處走。
從家族層面講，孔子盡管特別強調(diào)家族倫理的作用，但家族對于孔子來說，偏偏好像根本是不存在的。他小時候是個沒爹的孩子，和父親的家族，關(guān)系大概也一直很尷尬。他的妻子和兒女，也毫無存在感。孔子鼓吹靠家族倫理就能解決社會問題，特別有隔河看景，缺啥吹啥的感覺。
據(jù)說，針對中國的墓葬制度，孔子做過一件特別打破傳統(tǒng)的事。
古代“墓而不墳”，死者安葬后，并不堆出一個墳頭來?？鬃咏o爸媽合葬之后，堆了個墳頭：
今丘也，東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識也。
別人就在家里待著，每年來掃墓，不會認不得家人葬在哪里。
我是一個到處漂泊的人，可能幾年才能回來一趟，沒有個墳頭的話，父母的墓地在哪里，所以一定要堆這個墳頭。也因此，墳頭堆起來，反而是對家族與鄉(xiāng)土的一種切割。
“東西南北人也”，真是個既然落寞凄涼，又豪情萬丈的說法。說孔子是喪家狗，狗不狗的另說，喪家，是沒有問題的。但也正因為喪家，血緣上的兄弟沒有了，那怎么辦？還是《論語》里的話：“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近代以來，中國人和西方接觸，很容易產(chǎn)生一種印象，中國文化講集體主義，西方文化講個人主義。拿古代中國和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的西方比，這個印象是對的。但是很多人進一步推論，自古以來就是這樣，這就是東方和西方的差別，這就不對了。
西方的個人主義是現(xiàn)代的產(chǎn)物。同時代比較的話，西方文化的源頭古希臘，比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要講究集體主義多了。
亞里士多德有個著名的比喻：城邦好比一個人，個人就好比一只手。脫離了城邦的人，也就好比是被砍斷的手。被砍斷的手，和石頭的手一樣，是沒有生命的。所以脫離了城邦的人，生命也是毫無意義的。
在古希臘，個人對城邦的依附性，那真是太強了。
孔子開了頭，然后先秦時代的無數(shù)士人，都離開了自己的父母之邦。他們覺得自己是一只被砍斷的手了嗎？他們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失去價值了嗎？恰恰相反，他們就在流浪漂泊之中，尋找自己生命的價值。
所以孔子強調(diào)“為仁由己”，也就強調(diào)了自我意識，自己對自己負責(zé)的精神，實際上是為中國文化撕開了一個注重個人的口子，這能不能被發(fā)揚光大為一個傳統(tǒng)，那就看后來者的修行，責(zé)任不在孔子了。
（二）仁者愛人
“為仁由己”理想主義色彩很強烈，而現(xiàn)實生活中，理想主義者往往比較討嫌：他可能拿自己的理想，去強行改變別人的生活；即使不如此，身邊有這么個高大偉岸的身影，仿佛要榨出凡夫俗子衣服下的小來，也會使人不舒坦。
所以一定不能少了“仁者愛人”。
孔子提倡的“愛人”，一般說來也不具備大愛無疆的神圣性，毋寧說是一種將心比心的同理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衛(wèi)靈公》）
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
這兩句頂有名的話，說的都是對別人的需求，感同身受的能力。孔子說“愛人”，也許有這么幾點值得特別關(guān)注：
第一，愛人，當(dāng)然就要愛普通人的生活。
孔子身上有股樂呵呵的俗氣勁兒。
孔子想當(dāng)官，為了從政甚至不惜跟亂黨合作，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孔子也想發(fā)財，他說：“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能發(fā)財很好啊，即使去為領(lǐng)導(dǎo)開車[1]，我也去干。
過日子，孔子挑剔起來很挑剔，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的酒量還特別大，旁的事情他都講適度，但喝起酒來就不講適度了，“唯酒無量”，有多少喝多少。但是窮日子照樣過，吃粗糧，喝涼水，彎著胳膊當(dāng)枕頭，“樂亦在其中矣”。
一個人要是只能過好日子過不了苦日子，給人感覺會很作；但要是只知道苦日子過不了好日子，確實也有點土?？鬃佣疾皇牵瑢ξ镔|(zhì)生活的要求，上得去，也下得來。
跟孔子一塊去唱歌，應(yīng)該也不錯?！白优c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甭犎思页煤?，他一定得讓人家再唱一遍，然后自己接著唱。
有時候，孔子還很有點惡作劇的勁頭。有個叫孺悲的人來找他，孔子不想見他，派人去告訴他，我生病了，不能見你?？墒悄阊b病不見就不見吧，他偏還要在屋里彈琴，有意讓孺悲聽到，告訴你，我其實沒生病，我就是不想見你。
《論語》打開，第一篇第一章：
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說”、“樂”、“不慍”，都含有快樂的意思。說到學(xué)習(xí)的關(guān)鍵，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毕蛉~公子高介紹自己，孔子強調(diào)“樂以忘憂”；被人嘲笑是喪家狗，孔子反應(yīng)是“欣然笑曰”；說到人生種種不順利，孔子說“從吾所好”……總之，不管內(nèi)心的痛苦是不是很深，孔子總是一個能讓人感受到快樂的人，《論語》也是一本快樂的書。
世界上有不少宗教和思潮，喜歡搞二元對立：物質(zhì)越貧乏，精神越豐富；肉體越痛苦，靈魂越純潔；現(xiàn)實越不堪，理想越高貴……孔子一點沒這個意思，除了一說到女人的問題，他就有點尬，別的，大抵是普通人都喜歡的東西，他也喜歡，額外再添加一點精神追求罷了。
鼓吹貧窮得救、人類生而平等的宗教，一旦在社會上得了勢，要解釋自己為什么可以享受榮華富貴，就陷入了理論困境。儒家倒是沒這個麻煩，他本來就承認自己喜歡這些，也本來就對平等沒好感。
第二，孔子他對一般人的道德要求，其實不大高；
隨便什么事，標準定得太高，就會導(dǎo)致弄虛作假；道德標準定太高，那結(jié)果就是虛偽。
《禮記》里有一篇《禮運》，開頭部分特別有名?？鬃酉戎v，大道運行的時代，天下是大家共有的，這就叫“大同”；接下來又說大道已經(jīng)隱沒，天下是某個家族世襲的了，這就叫“小康”。
許多選本只選開頭這段，其實《禮運》篇很長，讀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孔子希望振興的，是小康社會。大同社會誠然好，但“天下為公”的道德要求太高了，孔子就這么一說，并不敢奢望實現(xiàn)；按照禮法，把私有的天下建設(shè)得井然有序，就已經(jīng)很美好了。
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怎么樣？”孔子說，以德報怨的話，那拿什么回報別人給你的德啊？所以，有了仇怨，光明正大地去報復(fù)，這叫“以直抱怨”[2]。然后，別人對你好你也對別人好，這叫“以德報德”。
以德報怨不是不好，可是捫心自問，有幾個人真能做到呢？如果社會風(fēng)氣是鼓吹以德報怨的，那結(jié)果很可能是大家表面上一團和氣，暗地里下絆子，捅刀子，冤冤相報沒完沒了，這還不如一開始以直報怨呢。
《呂氏春秋·察微》里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未必是事實，但確實很得孔子講究“中道”的精神：
子貢做了一件好事。魯國有一項法律：如果魯國人淪為其他國家的奴隸，有人出錢把他們贖出來，可以找國家的財政部門報銷贖金。子貢救了這樣的人，但回魯國后，子貢大約是覺得自己反正也有錢，就沒有報銷。
子路也做了一件好事。他救了一個落水者，人家很感激，就送給子路一頭牛，子路就牽著牛回家了。
孔子聽說后，表揚了子路，認為他起到了模范帶頭作用，以后魯國人都會以你為榜樣，拯救落水者了。但批評了子貢：
“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于行，不取其金則不復(fù)贖人矣?！?/span>
孔子的意思是：你贖人是件好事，即使拿回你贖人所花的錢，這仍然是件好事。但是你不要這個錢，就反而導(dǎo)致人家不去贖人了。因為你這樣一根標桿豎在這里，會導(dǎo)致后來者很難做：以后救人者要想報銷，難度肯定會增大，而且也許不但得不到好評，還會被人譏諷；可若是干脆不去報銷，一般人不像你子貢這么有錢，又承擔(dān)不起這個經(jīng)濟損失。
要讓好人得好處，有回報，不然就是道德的調(diào)子越唱越高，最起碼的好事卻沒人去做了。
滿嘴仁義道德，更容易導(dǎo)致一肚皮男盜女娼，這個道理，孔子很清楚。
第三，孔子比較能容忍不同意見和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弊釉唬骸百n也，非爾所及也?！保ā豆遍L》）
子貢說：“我喜歡別人把他的意見強加給我，我也不想把我的意見強加給別人?！?/span>
孔子認為，這話子貢說到做不到。但顯然，他對這種態(tài)度是贊賞的。
孔子有個老朋友叫原壤的，是個老不正經(jīng)，當(dāng)然，也可說是很有名士氣。一次，孔子去見原壤，原壤伸開兩腿坐在地上，孔子見了便說：
“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span>
你小時候不孝順，長大了沒出息，這把子年紀了還不死，真是個禍害！
說著，孔子就用手杖去敲原壤的小腿。
但孔子顯然是很重視和原壤間老朋友的交情的。原壤的母親過世，孔子送他一副棺材，原壤是真做得出，他說：“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蔽乙呀?jīng)很久沒用歌聲來抒發(fā)感情了。原壤就爬到棺材上，唱起歌來：
貍首之斑然，執(zhí)女手之卷然。
“棺材的紋理就像貍貓的頭上那樣美麗，拿著斧子的手就像女子的手那樣又軟又弱。”
于是孔子裝沒聽見，走開了身邊的人就說了：“像這種家伙，您怎么還不跟他絕交??？”孔子說：“親者毋失其為親也，故者毋失其為故也。”再怎么著，親戚總是親戚，朋友總是朋友。
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世說新語》里那個著名的故事：阮籍的母親過世，裴楷前去吊唁，阮籍披散著頭發(fā)坐著，兩眼發(fā)直，表情木然，全然不按孝子的禮數(shù)接待客人。裴楷卻仍然按照禮節(jié)，哭拜后離開。
裴楷出來后，就有人對他說，人阮籍都那樣了，你干嘛還這樣?。颗峥f：“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所以遵循禮法?！?/span>
裴楷的這個態(tài)度，其實也是孔子這里傳下來的。
更典型的，是孔子對隱士們的態(tài)度?！墩撜Z》里有很多隱士，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和孔子顯然不一樣，對孔子，他們也特別喜歡調(diào)侃或挖苦，孔子對隱士，卻始終很尊敬。
這些隱士都是老子同款，像龍，神龍見首不見尾?！秴问洗呵铩るx俗覽》里說，孔子曾把自己比作螭：“龍食乎清而游乎清，螭食乎清而游乎濁，魚食乎濁而游乎濁。今丘上不及龍，下不若魚，丘其螭耶？”不是龍也不是魚，但可以接受龍也接受魚，也是一種中庸之道。
世俗性、常識感和包容心，都是仁者愛人的表現(xiàn)。而為仁由己和仁者愛人結(jié)合起來，才是完整的仁。
以上這些道理，博大精深嗎？那是真說不上，而且即使這種程度的條理化，也是《論語》和其他典籍里，東鱗西爪的材料湊起來的，也不成一個體系?！?dāng)然，研究“孔子的思想體系”的著述是很多的，那其實是研究者自己的體系，于孔子而言，既不加多，也不減損。
但好處則是，這些道理今天看起來的，大多數(shù)也并不過時。黑格爾鄙視孔子的話，說孔子那里沒有什么思辨的哲學(xué)，講的都是些常識道德。話說的雖然難聽，其實并不錯，只是今天看，那些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包羅萬有的神學(xué)或哲學(xué)體系，都已經(jīng)過時得非常徹底。反而是世俗化、碎片化的常識道德更經(jīng)得起時光的考驗，用孟子的話說，這就叫“圣之時者”。
[1]執(zhí)鞭之士到底是什么人，解釋甚多，反正地位不高，這點是無疑的。這里任取一說。
[2]這個“直”，這里仍然取朱熹的解釋。當(dāng)然也可能是“值”的意思，以值報怨，就是給仇人等價傷害。兩種解釋都不影響這個判斷：孔子主張報復(f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