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海外漢學,人們慣常熟悉的是關于中國古典文學及現(xiàn)代小說的研究,而對于新詩研究的認識卻有所缺乏。是因為詩歌本身日趨小眾邊緣化,還是因為詩歌研究在英美文學世界里也成為了不再重要的文類?中國新詩海外研究的現(xiàn)狀究竟如何?它的海外譯介情況又是怎樣?近日,美國加州大學漢詩研究者奚密教授在國內訪學,本報記者對其進行專訪。
盡管相較于多樣的現(xiàn)代娛樂方式,詩歌顯得古老而難以滿足現(xiàn)代人的所有視聽需求,但對奚密來說,詩歌在這個時代恰恰回歸了它的根本,它指向了個人情感表達和存在思索的本身,當下詩歌的作用不是為了傳達訊息,也不是為了跟人溝通,“而是一個人真誠地面對文字,鍛煉文字,透過想象力,賦無形以有形,化抽象為具象的一種行為”。也因此,詩歌成為了一個自給自足的有機體,“詩歌最終只對自己負責”。
1 “我一直不擔心詩歌的未來”
記者:在國外漢學研究的領域中,我們比較熟悉的是對古典文學和現(xiàn)代小說的研究,關于現(xiàn)代詩歌的漢學研究相對來說并不太了解。能否請您談談國外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研究狀況是怎樣的?
奚密:其實類似國內學界,研究小說的學者遠遠多于研究詩歌的學者。比起二三十年前,甚至做中國古典詩研究的也少了。這跟整個學術界的潮流相關。過去三四十年,由于西方理論革命的沖擊,學術研究的重點從詩歌轉移到其他文類。一個可喜的現(xiàn)象是,近年來英美文學研究的主流里,詩又回來了。比起二十年前,國外有越來越多的年輕學者從事漢詩研究,包括翻譯。
但詩歌研究者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少。究其原因,可能是對于讀者,新詩的挑戰(zhàn)遠大于現(xiàn)代小說的挑戰(zhàn)。在新詩的發(fā)展過程中,美學模式有了根本上的轉換。讀者適應新的美學模式需要假以時日,同時也需要學校教育和社會文化兩方面的配合。新詩正在趨向成熟的過程中,不能太苛求詩歌本身,也不能太苛求讀者。在我看來,這也正是新詩有意思的地方。因為它新,所以它有很大的挑戰(zhàn)性。在美國大學里讀新詩,可能比華文地區(qū)相對容易一些,因為畢竟美國學生對中國古典詩詞沒有既定理解或者預期,而且通過英文翻譯也看不出古典詩和新詩的差異。對他們而言,都是新的,所以很容易接受。接受新詩美學模式的差異,是以中文為母語的讀者才有的獨特的歷史現(xiàn)象。
記者:新詩接受度的問題,您提到要靠學校教育的加強和提升。但事實是,新詩教育在中國一向不顯,相比古典詩而言,人們覺得它離我們似乎更遠,盡管它的語言形式反而離我們更近。
奚密:你讓我想起有一年在美國開學術研討會,有一位研究古典詩詞的學者說,她覺得新詩離生活很遠,古典詩才離生活近。我初聽吃了一驚。以往我從不認為如此,因為所謂離生活近指的是它的語言,現(xiàn)代漢語自然比古典詩詞更接近我們的生活。但轉而一想,的確,我們今天的口語和書面語都脫離不了古典詩詞的影響,它長期沉淀在我們的文化、生活、意識和潛意識里。大概才有人會認為,新詩反而跟我們的生活沒有關聯(lián)。
正如現(xiàn)代藝術對觀眾和聽眾的要求較高,較需要專門教育才能欣賞它,現(xiàn)代詩也是如此。新詩的接受度確實需要倚賴詩歌教育的提升。當然,說新詩沒有讀者也未必。首先,國內詩人很多,每年出版的詩集詩選也很多。其次,我發(fā)現(xiàn)華文地區(qū)的詩歌活動參加的人并不少,有時還有爆滿的現(xiàn)象。他們多半是一般讀者,遍布各個年齡層,生活背景也各不相同,他們就是對詩歌有興趣。比起英美,國內的詩歌讀者還是比較多的。
記者:古典詩詞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它是可以唱的,因而也就流傳性更廣。于是有人提出,新詩也應回復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與流行歌曲的結合或許是新詩未來的一個方向。
奚密:流行音樂對新詩是有很大的沖擊。詩歌的某些傳統(tǒng)功能和角色都早已被現(xiàn)代媒介所取代了,包括流行歌與詩歌的分家。盡管有人試圖將二者結合起來,例如將新詩譜曲來唱,但老實說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的確,有一些新詩可以譜成流行歌曲廣為流傳,但這畢竟是新詩很小的一部分。而且,致力于詩歌藝術的人,不論是作者還是讀者,也不會滿足于此,他們肯定對文字懷有更大的抱負,希望看到更多個人化的探索和實驗。
現(xiàn)代娛樂是這么的多元。詩歌是一個古老的形式,不可能滿足現(xiàn)代人所有的視聽需求。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年輕人愛詩是最自然的,幾乎是一種直覺的反應。年輕時代對于愛情的憧憬、對世界的迷惘,對自我的質疑,都很自然會通過詩歌來表達,也很容易被詩文字的節(jié)奏、意象的美、情感的真摯所吸引。所以我不擔心詩歌的未來,只要人還年輕過,還戀愛過,大概就不可能不愛詩,不可能完全脫離詩。而且我相信,在人生不同的階段感動你的東西也不同,都可以在不同的詩歌里找到共鳴。
2 “詩就是一個自給自足的有機體”
記者:您有一個觀點,“當科技和媒體使人的思想感情趨向樣板化、非個人化時,詩的價值更值得我們去重新思考和肯定”,在您看來,在科技媒體發(fā)達的今天,詩歌或許更凸顯了它的價值,這種價值是指向個人自身的,我們用它來尋求個人的本質存在和情感體驗。
奚密:古典詩賦具備自我表達以外的多種功能。但隨著政治體制、教育制度、文化結構等等的改變,這些功能早已消失了。再者,現(xiàn)代多樣化的娛樂也讓詩歌失去了過去承擔的部分娛樂功能。那么,剩下的是什么呢?在我看來,詩實際上回到了它的根本,這種極簡主義的東西是最樸實的。詩不是為了傳達訊息,也不是為了跟人溝通,(雖然它可以用來傳達和溝通,)而是一個人真誠地面對文字,鍛煉文字,透過想象力,賦無形以有形,化抽象為具象的一種行為。詩是一個自給自足的有機體,而創(chuàng)作者最終只對詩負責。
記者:新詩的資源和寫作方式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西方,有人認為新詩某種程度上是與古典詩傳統(tǒng)的斷層,于是有一種觀點是,新詩對于古典資源的利用與接續(xù)。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奚密:我認為我們沒有必要有意地去接續(xù)傳統(tǒng),它本來就是我們語言文化、思維感性根深蒂固的一部分,我們都受到它的塑造并內化了它。有時候“接續(xù)”做得太刻意,太直接了,反而失去創(chuàng)意而流于表象。新詩不可能跟古典詩脫節(jié),它只是對現(xiàn)代人繼承的語言和文學傳統(tǒng)的轉化。這個轉化只要是有個人特色的,都是好的,不必管它是“西化”還是“傳統(tǒng)”。而且誰能決定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呢?是哪個朝代哪個時段,哪些流派哪些作家呢?所謂海納百川,傳統(tǒng)這大海容納了這么多的河川。作為一位詩的專業(yè)讀者,我只想讀好詩而已。讀到好詩,我會由衷地感謝作者。
記者:那么,您認為究竟怎樣才算是一首好詩?
奚密:什么是好詩?不在于它的文字是否“優(yōu)美”或“詩意”,不在于典故用得多不多、修辭華不華麗,而是它是否能經(jīng)得起一再的閱讀和詮釋??赡芤皇自娍雌饋硪稽c也不復雜,它沒有典故,文字是大白話,但是它非常耐讀,因為它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表達前人已經(jīng)說了一萬遍的感情或思想。這在我看來就是成功的一首詩。我同意現(xiàn)代主義的中心原則,那就是創(chuàng)新。如果一首詩只是重復別人,毫無創(chuàng)意,就算不上好詩。以美國詩人威廉士(William Carlos Williams)為例,他的詩通常又短又簡單,沒有炫目的修辭。但是你會想一讀再讀,因為里面有些東西觸動著你。作為讀者,我總是試圖去接近詩的核心。
3 “當代詩歌需經(jīng)歷‘過濾’”
記者:新詩面臨的一個問題是經(jīng)典化。新詩一百年,似乎還沒有哪一部文學史將新詩的問題真正解釋清楚,新詩的經(jīng)典化似乎也顯得格外艱難。就詩歌的整體質量而言,它是混雜的,必定會經(jīng)過一番大浪淘沙的過程。
奚密:有這么多人在創(chuàng)作新詩,作品的質量難免良莠不齊。而且量這么龐大,就算專業(yè)讀者也不可能全部讀完。因此,評論家就必須做一個評價和“過濾”:值得留下來的作品究竟是哪些?這是評論家最重要的責任之一。
我目前正在研究的課題是文學史的理論與方法。我企圖建立一個新的理論架構來解釋為什么有些作家作品能夠在文學史上留下來,為什么有些留不下來;為什么某些作家和作品造成了結構性的改變,為什么某些好作家好作品卻沒有這種結構性的意義。我著眼的是大的詩歌場域,包括一個詩人或詩人群的出現(xiàn)如何改變了某些游戲規(guī)則和場域生態(tài)。我希望將各種結構性因素和文學實踐(包括文本)結合起來,透過對它們的交叉分析,勾勒詩歌場域的面貌,了解文學史的演變。當然,任何一部文學史都不可能滿足每一個讀者,寫史一定會有取舍。
記者:20世紀的美國詩歌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了幾次中國古典詩翻譯的熱潮,而且對美國詩歌的現(xiàn)代化有很大的影響。那么,當代中國詩人的詩集在國外翻譯出版的情況怎樣?國外讀者對中國現(xiàn)代詩怎么看?
奚密:國內詩人已經(jīng)有不少在歐美翻譯出版詩集,例如:黃翔、食指、多多、楊煉、翟永明、歐陽江河、張棗、西川等。我自己也翻譯過一些。我個人認為最理想的翻譯經(jīng)驗是和友人合作。他既是美國詩人,又是一流的文學編輯; 雖然他不懂中文,但是能夠揣摩原詩的精神,同時加強譯詩的音樂性和節(jié)奏。
一般來說,美國詩人和大學創(chuàng)作班的學生對中國新詩都有些好奇心和興趣,他們想了解同代人的經(jīng)驗,想知道世界其他地方的詩人們在做什么,關心的問題是什么。所以國際詩歌節(jié)是很有意義的活動。詩人們有機會交流,而且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人在寫好詩。我自己就常發(fā)現(xiàn),即使那些不太受人注目的小國家也有非常優(yōu)秀的詩人,值得我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