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從敦煌機場起飛，連綿的祁連山漸漸變得低矮。隨著高度的上升，一抹雪白突然從粗礪黝黑的山巒后升起，接著是一叢，一片……如白蓮花一般，在天際次第盛開。在旅途的終結(jié)時刻，覆蓋著白雪的祁連山脈主峰終于揭開她神秘的面紗，不禁想起詩人于堅的詩句：群山是偉大的教父。
這些莊嚴的教父們，肩并肩聳立著，與山脈東側(cè)土黃色的巨大戈壁灘，形成強烈的對比，令大地呈現(xiàn)出一派闊大、圣潔、莊重又嚴酷的景象。
再往南，正是我們此次“寰行中國”2015別克·中國文化之旅的第二段旅途-河西走廊，這條古時重要的生命干道帶給我們的，也正是交織著美麗與嚴酷的震撼生命體驗。
一、險途
乘著別克昂科威奔馳在河西走廊的大地上，應(yīng)當為身為今人感到幸運。從張掖到敦煌800多公里的行程，只用了兩個半天就宣告完成。而在古時，由甘州-肅州-瓜州-沙州，不知要耗去多少時間和生命。
2000多年前的張騫西域出使團，一路艱辛地經(jīng)過甘肅的隴西郡，渡過洶涌的黃河，穿越千里茫茫的河西走廊，正在準備向西繼續(xù)挺進時，卻遭匈奴人生擒俘獲，11年后逃出虎口，又繼續(xù)向西進發(fā)。歷盡千辛萬苦，穿戈壁，越天山，不料在回程途中再次被匈奴截獲。前后歷經(jīng)13年艱苦歲月，才開啟了絲綢之路空前的繁榮。
4世紀時法顯和尚到西域取經(jīng)，沿此路前行，他的同伴惠景和尚在翻越蔥嶺時，慘死在風(fēng)雪嚴寒之中；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也記載了他在這條道路上九死一生的危難險惡。
70多年前的常書鴻，因為在巴黎看到敦煌文物而受到感召，回國后從陪都重慶前往敦煌，負責敦煌千佛洞的整體修繕保護。1943年，一行六人像苦行僧一樣，身穿北方的老羊皮大衣，頂著高原早春刺骨的寒風(fēng)，乘著一輛破舊的敞篷皮卡，從蘭州前往敦煌，整整顛簸了一個月。從安西到敦煌，連公路都沒有了，只得雇傭十頭駱駝，才能完成最后的旅程。
在這條千百年來的絲綢之路上，不知留下了多少榮辱盛衰，掩埋了多少行人尸骨。
從青山碧水之地而來，第一次見識大漠、戈壁、荒山，震撼無以言表。由嘉峪關(guān)西向敦煌，地勢陡變，與中原景致無異的綠洲突然被大片的荒漠戈壁取代，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在道路兩側(cè)鋪展，灰褐色的祁連山形似尖刀，陡峭挺拔，遠處巨大的風(fēng)車迎風(fēng)轉(zhuǎn)動，厚厚的云層壓得很低，路旁罕見人煙，偶爾會閃現(xiàn)一頭死羊，岑參筆下的“平沙莽莽絕人煙”形容的大概就是眼下的景致。在這遼闊的天地之間一路奔馳，車隊突然平添了一股豪俠驍勇之氣。
我欣賞這專屬于西北的簡約主義，天地遼闊，線條硬朗，道路、山峰，都以筆直的姿態(tài)向前、向上伸展，執(zhí)拗的雜草在荒漠上依稀存活著，給人以悲愴之感，難怪前人留下許多光輝的詩篇。
在河西走廊大地上行走，想象力總是異常發(fā)達。
在西行的路上，你會想象胡商販客、僧侶藝人、使者役夫在這里往返，耳際仿佛聽到駝鈴聲聲，回響起先人走向世界的足音。
在鳴沙山下，面對滿眼黃沙，你會想象行人如何孤苦絕望而奮力前行，在見到那一汪清澈的月牙泉時，心中又是充滿了怎樣的狂喜。
在嘉峪關(guān)城關(guān)下，你會想象離人將最后的目光灑在城門之上，又滿懷愁緒一頭扎進前路漫漫的風(fēng)塵。
也正是在這里，譜寫出了漢唐盛世強大的武功。
秦漢之際月氏、烏孫、匈奴據(jù)有河西之地，隨著漢王朝擊退匈奴，設(shè)河西四郡，戍邊屯墾，大量內(nèi)陸漢人移居河隴，眾多降服的少數(shù)民族居民被安置于此。沿著張騫開辟的絲綢之路，中國的絲綢源源不斷地運往西方，成為羅馬帝國時髦的服裝原料。同時，西方各國的珍禽異物、宗教思想也陸續(xù)流入中原。
不同時期的各個游牧民族都曾足踏河隴大地，更使它成為古代民族大遷徙大融合的舞臺。在它儒家的軀體里，涌動著佛陀、伊斯蘭等多元文化的血流。在東晉十六國、中唐、五代十國、西夏時期，匈奴、氐、羌、鮮卑、吐蕃、回鶻、黨項等族先后入主河西、隴右。
也正因如此，河西走廊地區(qū)成為率先接受西方物質(zhì)精神文明洗禮，融胡漢東西文明為一體的地方。絲綢古道作為承載華夏文明走向西方的脊梁，繁榮了將近10個世紀。
隨著中國經(jīng)濟南移和海上絲路的開辟，這條道路已經(jīng)不再承載重大的經(jīng)濟外交意義，后人只能在想象中追懷昔日的榮光，并獻上我們的致敬了。
二、大美
到過莫高窟的人，很容易患上“司湯達綜合癥”，那是一種因藝術(shù)之美而產(chǎn)生的巨大眩暈感，李澤厚先生筆下“美的歷程”，化作了最真實的體驗。
莫高窟始建于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歷經(jīng)十六國、北魏、隋、唐、宋、西夏、元等朝代的增建，前后達千余年歷史。至今保存洞窟492個，壁畫4.5萬平方米，彩塑2415身。
莫高窟開窟雖歷經(jīng)千年，但隨著絲綢之路和敦煌的衰落，漸漸為世人所遺忘，甚至長期以來處于無人看守的狀態(tài)，直到1900年王道士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才使莫高窟再次聲名遠播。而期間面臨洞窟倒塌、流沙遍地等問題，歷經(jīng)了民國和解放后幾代人艱難的修整，終以科學(xué)的方式保存至今。由于地處西北邊塞，而在鼎盛時期的歷代統(tǒng)治者都篤信佛教，敦煌洞窟并未遭遇類似阿富汗巴米揚洞窟那樣的滅頂之災(zāi)，眾多的佛教遺珍得以保留，這是后世的幸運。
出于保護的目的，莫高窟每日限6000人進窟，且只能參觀8個洞窟，拜2015別克·中國文化之旅活動所賜，我們得以看到其中的10窟。
由于山體為沙質(zhì)，莫高窟塑像只適合泥制的彩塑，不能像云岡石窟和龍門石窟那樣暴露在天光之下，而是鎖在一個個的“屋子”里。當導(dǎo)游用鑰匙開啟每一道洞窟時，都仿佛開啟了一次尋寶之旅，借助手電筒的光芒，游客才得以目睹彩塑和壁畫的真容。也正因為如此，當一尊尊佛像、菩薩像和一方方壁畫展現(xiàn)在眼前時，游客往往情難自禁，紛紛驚嘆于這些色澤艷麗、視之如新的杰作。世人很難不為之傾倒，難怪旅居法國的常書鴻先生為了敦煌石窟回到中國，張大千也用了三年時間在這里臨摹壁畫。而敦煌研究院的成立，除了學(xué)術(shù)目的之外，也包含了許多仁人志士窮盡一生奉獻給敦煌的愛美護美之心。
比如第112窟的壁畫《伎樂圖》，著名的“反彈琵琶”即出自這里。伎樂天神手持琵琶、半裸著上身翩翩翻飛，天衣裙裾如游龍驚鳳，搖曳生姿，旋身使出“反彈琵琶”的絕技。人物造型豐腴飽滿，衣袂飄飄，有“吳帶當風(fēng)”的韻致，攝人心魄。
第45窟的菩薩像，是唐代彩塑菩薩的上乘之作，被譽為“最美的菩薩”。菩薩面相豐滿圓潤，云髻高聳，雙目徽啟，神情恬靜慈祥，微微的S型身材更令整個塑像靈動飛揚，令人見之忘俗。
在臥佛所在的第148窟，正當我們?yōu)榉鹱嬷車?2身神態(tài)各異的舉哀像驚嘆之時，導(dǎo)游電筒一晃，天花板上顯現(xiàn)出令人窒息的千佛圖案，頓時令人想起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西斯廷教堂所繪的天花板壁畫《創(chuàng)世紀》。米氏以四年時間完成這一驚世畫作，而莫高窟的畫工在完全黑暗的洞窟中，如何秉燭一筆筆完成這千佛畫像，令人費解，又引人贊嘆。
莫高窟造像、壁畫從南北朝開始，以北魏和唐代水平最高，雖風(fēng)格不同，造型或秀骨清像，或大氣磅礴，都是中原文明與西域文明融合的結(jié)果，亦是平民的杰作，與后來規(guī)范化的文人畫截然不同，是中國藝術(shù)主流之一端。
今天，借助高科技的4D技術(shù)，配合神秘古雅的西域之音，放大數(shù)倍的洞窟佛像、壁畫，在銀幕上更顯高大莊嚴、纖毫畢現(xiàn)，那些出于保護目的而未向公眾開放的洞窟，也由此深深地印刻在游客的回憶中。
敦煌縣城內(nèi)，賓館里，到處都有臨摹的壁畫和手工的彩塑，以及各類以洞窟內(nèi)形象為題材的衍生手工制品，水準參差不齊，標價并不便宜。但只要想到敦煌壁畫無法復(fù)制，只能臨摹的現(xiàn)實，便會更加懂得她的珍貴。
面對凝固的美，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也會生出一份謙卑。
美的另一面是痛惜。王道士1900年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洞內(nèi)藏有從公元4世紀到公元14世紀的各種歷史文本、絹畫、刺繡等文物5萬多件。由于王道士的貪財無知和清廷的放任自流，被斯坦因、伯希和等歐洲探險家連哄帶騙掠走了大量國寶。而在張掖大佛寺，上世紀60年代的文革中，精美的臥佛險些被紅衛(wèi)兵炸毀，所幸紅衛(wèi)兵未能找到通往大佛胎內(nèi)的入口，使得大佛幸免于難，但大殿內(nèi)的部分羅漢像四肢被折斷。三危山的黃沙和大佛寺的臥佛，默默見證著這令人心痛的歷史。
三、凡人
在別克文化大講堂上，著名學(xué)者袁騰飛說，活著的才是文化。在河西走廊，我最感念的是那些無名的畫匠，和一批批獻身于西北荒漠的凡人，是他們使藝術(shù)永不枯朽。
敦煌石窟彩塑、壁畫的主要作者是無名的畫工、畫匠，他們被大戶人家雇傭，住的是山洞，靠著對宗教的虔誠，一代代畢生從事于壁畫和彩塑創(chuàng)作。而在當時，畫工完全沒有社會地位。追隨常書鴻前往敦煌的畫家李浴批評道，“中國歷來寫畫史，都只是寫幾個著名的士大夫畫家，例如唐代提來提去都是閻立本、吳道子、韓干、李思訓(xùn)等人，絕口不談或只浮光掠影扯上幾句民間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span>
然而正如常書鴻說，無名畫匠們并不留戀什么殘山剩水，也不主張什么胸中丘壑，而是切切實實描繪社會生活和理想中的佛家世界，使人們喜聞樂見。筆觸剛勁有力，線條流暢自如，剛?cè)嵯酀?，美輪美奐。終于形成了令后世競相模仿的藝術(shù)精品，無名畫工所形成的淳樸渾厚的畫風(fēng)與后來中國文人畫的繪畫風(fēng)格，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fēng)格，但都是中國藝術(shù)的正宗和主流。這，大概就是人民的力量。
敦煌洞窟是平民的藝術(shù)，散發(fā)出生動的藝術(shù)光彩。而在南北朝時期，由于戰(zhàn)亂頻仍，人民生活悲苦，統(tǒng)治者需要利用佛教，宣揚消極處世、逆來順受的思想，廣大人民只好把佛教當做精神安慰劑吞食下去，盡管當時田園荒蕪，但善男信女卻節(jié)衣縮食，修造窟龕，作為來世的希望。以此背景來對照，更生出一番別樣的心緒。
自從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以來，國民政府成立敦煌藝術(shù)研究所，解放后改為敦煌研究院，無數(shù)的敦煌學(xué)研究者、壁畫修復(fù)者、臨摹者……前赴后繼甚至拋家棄子來到敦煌。常書鴻、樊錦詩等歷任院長更是不惜遠離山清水秀的家鄉(xiāng)浙江來到邊遠的西北扎根，將一生都獻給了敦煌的守護事業(yè)。
今人可以以旅游者的姿態(tài)，騎駱駝體會大漠風(fēng)情，坐豪車穿越無垠沙漠，進洞窟感受天下珍寶，需知在過往歲月，一段路程、一尊雕塑、一幅壁畫，就可能是凡人們一生的功業(yè)，有無數(shù)凡人的庇佑，方有這大美幸存于世。面對大美，心存謙卑。
(注：本文部分資料引用自常書鴻著《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董玉祥編《梵宮藝苑：甘肅石窟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