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間看到幾年前德國萊比錫“世界最美的書”的評選活動,來自中國的《詩經(jīng)》一書在幾十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幾百種書目中榮獲 “世界最美的書”稱號。《詩經(jīng)》中所收錄的,是近三千年前的古歌。因為古老,它被稱作“中國第一部現(xiàn)實主義詩歌總集”。那么,詩經(jīng)之美,美在何處?
孔子當年說《詩經(jīng)》,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思無邪,即思想純正。如果把《詩經(jīng)》比作一個人,那他必是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行事坦蕩磊落,從來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淫邪之念。
《論語》中有這樣的一段記載,說孔子獨立于庭院中,他的兒子伯魚趨步而過,他便問:“你吟讀《詩經(jīng)》了嗎?”伯魚答:“沒有?!笨鬃颖阏f:“不學《詩》,無以言?!?/p>
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孔子此話即為:“你不好好學習《詩經(jīng)》,怎么善于辭令呢?”不過,孔子對兒子的教育初衷,必然不是僅僅善于辭令而已??鬃颖旧硎且粋€大智者,作事往往先思而后言,嘗說“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告訴我們“沉默是金”,可見,他焉能“持讀《詩》以學辭令”之觀念?
言者,如甲骨文所示,舌之所出也。舌一出,真理始達也??鬃訉鹤拥钠诖?,是希望他能夠在吟詠詩經(jīng)之際,反復抑揚之間,興起善善惡惡之心,繼而知正邪之道,而后言既易知正心誠意。
看來,這一句“思無邪”,是對詩經(jīng)最本真的解釋。蓋《詩經(jīng)》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更重要的是,《詩經(jīng)》的字字句句,都向我們傳達著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自然天道。所謂跟著《詩經(jīng)》的步子走,就如跟著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過上了天人合一的理想生活。我想,這也是《詩經(jīng)》當?shù)闷稹笆澜缱蠲乐畷钡牡胤?,它美在一個“和”字。
大凡先秦諸子所論,言必將《詩經(jīng)》置于百書之先,因為《詩經(jīng)》正如毛詩序云,乃心、志、情所之也。在心為志,則發(fā)言為詩。人之初生,先有情,而后才形于言,發(fā)于聲,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詩經(jīng)》里所寫的,是人類內心深處最本真的東西,與那些其它真贗雜糅的先秦古籍相比,它內中的每一個字,都算得真金美玉。但《詩經(jīng)》之所以美,并不在于這三百余首詩歌本身,而在于它承載了先民們毫無保留地傾注自我情感的魅力。這種魅力,是愉悅而崇高、真實而虔誠的。
《詩經(jīng)》時代的先民,行于道而不自知矣。他們不知“道”是什么,卻將自然看作神秘莫測之最高主宰?!疤烊撕弦弧?,是寫在他們骨子里唯一的信仰。有了災荒旱情,他們便求神祈雨,生怕自己做了什么違背天意之事。這群生活在生產(chǎn)力極其低下之社會的原始先民,比我們這些處于高度發(fā)達社會的現(xiàn)代人相比,更具有強烈的羞恥心和內省力。
他們毫無條件地相信天就是一切,也執(zhí)著地認同人生老病死的一生,與太陽的東升西落、月亮的陰晴圓缺、四季的寒暑往來、草木的興衰榮枯有著莫大的緊密關聯(lián)。
我從一三年時開始迷上生態(tài)文學,時斷時續(xù)讀了一些這方面的著作和詩篇,在歐美生態(tài)作家中,梭羅可謂是近年來最受讀者青睞的人物了,他的《瓦爾登湖》也常在我床頭有一席之地。我記得,他說過一句“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在其中任意來去。”的話,十分感同身受。但讀到《詩經(jīng)》中的那首“考槃”之后,才知道梭羅這樣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極其稀有的人,在詩經(jīng)時代真的太多了。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寤寐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寤寐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寤寐宿,永矢弗告。
這個在山澗獨筑木屋的人,獨眠獨醒獨自言,說生活在這里的樂趣不能言。這首詩,也絕對當?shù)闷稹爸袊[逸詩的濫觴”,而這個人,也足可被稱作“中國隱逸之宗”了。
《周易》云:“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币粋€真正的人,他的言行時刻與天地、四月、四時、萬物相和合,以循天地之道,附天地之宜。在整部《詩經(jīng)》,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隨手一翻,采葛、采薇、采菽、采苓、采桑、采蘩、采蘋、采芑的場景畫面般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在那個時代,人人一生都在與草木打交道。她們在不同的季節(jié)采集豆科、蓼科、莧科、藜科、十字花科、馬齒莧科的植物嫩葉、莖稈和果實。
昔時黃帝問道:“余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何也?”岐伯對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shù),食飲有節(jié),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p>
詩經(jīng)時代的這些人,每天早起燒火、煮茶、挑糞、除草,循著季節(jié)的規(guī)律,采應采之草、食應食之食,不正也如上古知道者一樣,過著天人合一的生活么?
去沼、沚、澗、濱,采水芹的葉柄、采香蒲的根莖、采蓮的種子、采卷耳的幼苗、采蘆蒿的香芽;去山、谷、溝、壑,采苦匏、甘薺、黃萱、紅杞……為了鞣制皮毛,采橡、櫟、栩、栲、栗的殼斗;為了織布縫裳,履霜而采葛、頂風而拾麻。從春到冬,滿目幾乎無不可食、不可采之野物。
這些野物,在現(xiàn)代城市生活之中已經(jīng)顯得十分稀貴,但在那時,卻是司空見慣的。也許,你會覺得先民們的生活十分豐盈,但卻不知他們的辛苦與粗糙。
尤其是《詩經(jīng)》的“豳風·七月”,為我們呈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周朝農(nóng)民一年四季的生活節(jié)律。這首《詩經(jīng)》中最長的詩篇幾乎從頭到尾都是依照時令的變化歌寫而成的。
十一月北風吹得肅烈,這時要演習獵事,把捕獲在手最好的狐貍皮獻給國君貴族,為他們作皮裘;
到了十二月,一面憂慮一家人沒有粗布衣裳如何過冬,一面又要舉家戶外鑿冰沖沖,將冰塊納入冰窖中,以籌備年來的祭祀之事;
一月已經(jīng)開始新一年的農(nóng)事,著手修理農(nóng)具了;
二月舉家上下去田地里墾地耕田;
三月黃鶯在枝頭鳴唱,桑枝又高又長,一群背著深筐簍的女子沿著小路,將桑條上最柔嫩的葉子采給蠶吃;
四月年輕的女子們成群結隊地在蒿地里互訴著內心的傷悲,因為她們知道,不久就得別親遠嫁了;
草木結著籽兒,春蟬唱著歌兒,不知不覺就到了五月,往野外走去,蚱蜢鳴叫,紡織娘振翅,萬物蔥蘢;
野葡萄是大自然給六月最好的饋贈,姑娘們也像五月拽著桑枝采桑葚果兒一樣,直到筐簍載滿了野葡萄才滿心愉悅地回去;
七月還未到,蟋蟀聲就回蕩在野草間,這時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摘一把紅綠相間的莧菜,烹一鍋顆顆飽滿的青毛豆兒,添上時熟的瓜果,在屋檐下談著悠閑的天;
七月一過,涼意漸生。八月秋高氣爽,蘆葦高了,瓠子熟了,最幸福的是苧麻可以做衣裳了。女人們日夜不懈地干活,將麻搓成線,捋成絲,染成鮮艷的紅黃色,作出一匹匹輕如蟬翼,薄如宣紙,平如水鏡,細如羅絹的麻貢布,獻給貴族的公子們;
九月秋氣清肅,收了棗,打了稻,釀上一壇子春酒,以待來年為雙親祈福賀壽。這時的蓖麻子出落得豐盈飽滿,苦菜和茅草也開了白花兒,這個冬天就靠它們了。臭椿長的高大,可以伐來作柴火,再安逸幾天,就又要清掃谷場了;
十月的葉子嘩啦啦落,蟋蟀也耐不住藏在了床底下,滿屋子都是一年來囤積的雜物,老鼠在谷倉旁打了無數(shù)個洞窩。馬上要過年了,不如動員一家老小,將亂糟糟的屋子清理一番,在柴門上涂著泥巴,過一個溫暖的冬天吧。
有學者將“七月”這首詩稱作“農(nóng)奴之歌”,我覺得有失偏頗。的確,這首歌所唱的正是西周初年陜西豳地的奴隸生活。但在與此同時,我們也在字里行間感受到這艱辛生活中的樂趣。這才是“七月”值得吟讀的地方。
讀之,仿佛一個年老的農(nóng)奴坦然地讓我們訴說著四季勞作的故事。他從年初說到年終,從春天說到冬天,故事還在繼續(xù),就如人的生命一直在時令的變遷中不斷流逝。
如今陳列在我們眼前的“七月”,像一件時經(jīng)幾千年依然熠熠灼目的藝術品,讀之,如入桃源之中,見衣冠樸古,天真爛漫,熙熙乎太古也。
無獨有偶,西方也有一首來自民間的短歌《April, come she will》(四月,她來了),片段如下:
April, come she will. When streams are ripe and swelled with rain.
May, she will stay, resting in my arms again.
June, she’ll change her tune. In restless walk she’ll prowl the night.
July, she will fly, and give no warming to her flight.
August, die she must. The autumn winds blow chilly and cold.
September, I’ll remember. A loved one’s snoot has now grow old.
拙譯如下:
四月,它近了,春江水暖,雨潤如酥;
五月,也來了,我倚樹而坐,它的氣息在我懷里;
六月的光陰細細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七月隕籜,倏忽便不見了蹤跡;
八月走了,秋風吹徹,凄神寒骨;
九月在我心里,像愛情終將老去。
這種生活,在一代又一代被不再生活在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的梭羅們模仿,他說:
我要生活得深沉,吮吸生活的所有精髓;我要生活得堅定,像斯巴頓人一樣,摒棄一切不屬于生活的事物,辛勤勞作,生活簡樸,將生活局限在小范圍內,將它降到最低水平。
事實證明,辛苦與豐盈兼具的生活是最合適的。這樣的生活,方可被稱作天與人的“和”。直到今天,我想再過上幾百年、幾千年,人人還是愿意追逐這樣的生活。它不是毫無瑕疵的詩意的棲居,卻是人與自然之間最和洽的一種關系。
如今,生活在自然隔離區(qū)的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雖念過許多書,識得許多字,卻再也不能讀出《詩經(jīng)》中這些真實的季語。即便是孔子所說的,讀《詩經(jīng)》最基本的樂趣——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對于工業(yè)文明時代的我們,都觸手不可及。因為,在更多人的眼里,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只是分科社會下博物學家的事情。
顧炎武的《日知錄》里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nóng)夫之辭也。三星在戶,婦人之語也。月離與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辰,兒童之謠也。后世文人學士有問之而茫茫然者矣?!?/p>
我們都羨慕古人幾乎無所不知,天文地理、日月星辰、鳥獸草木在他們那里好似家常便飯,而在我們這里,即便是文人學士也未必能搞得清楚,這是何其恥辱的一件事情。但我們依然要讀《詩經(jīng)》,這本偶然間被評為“世界最美的書”的詩歌總集,透過它的只言片語,我們也許會依稀產(chǎn)生一種安慰與快感——作為人,我們竟曾經(jīng)和自然如此的親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