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奠定大一統(tǒng)王朝基礎(chǔ)的是呂思勉先生所謂的“中華第一帝國”秦漢。而無巧不成書，在西方歷史上，也有這么一個奠定歐洲理念基礎(chǔ)的“第一帝國”：羅馬。那么這兩個“第一帝國”曾經(jīng)對對碰過嗎？——你別說，還真有人嚴肅探討過這個話題。
上世紀90年代曾有一個中國媒體和學者熱炒了無數(shù)遍的“驪靬古城傳說”——據(jù)說在甘肅境內(nèi)有一座羅馬城,是漢朝軍隊俘獲的羅馬戰(zhàn)俘在此建立的,現(xiàn)在這個地方還有許多具有古羅馬體貌特征的當?shù)鼐用?就是那些戰(zhàn)俘與當?shù)厝送ɑ榈暮笠?。這個說法其實并非中國學者原創(chuàng),而是炒了英國漢學家德效騫教授的冷飯。
上世紀50年代,德效騫教授在閱讀《漢書》時發(fā)現(xiàn)了一段有趣的記載:公元前36年(漢元帝建昭三年),匈奴首領(lǐng)郅支單于在西域地區(qū)突然發(fā)難,向漢朝中央政權(quán)挑戰(zhàn)。由于事出突然來不及向皇帝請示,漢朝西域都護府副校尉陳湯假傳圣旨調(diào)動軍隊,與匈奴在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境內(nèi)打了一場大仗。在戰(zhàn)斗過程中,漢軍發(fā)現(xiàn)匈奴軍中有一支奇特的部隊:“數(shù)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騎往來馳城下,步兵百余人夾門魚鱗陳(陣),講習用兵……土城外有重木城,重木城中射,頗殺傷外人?！?/p>
會結(jié)陣、會筑城,這一板一眼的作戰(zhàn)方式跟匈奴騎兵“有組織無紀律”的戰(zhàn)法很不一樣,估計是把當時的漢朝人驚著了,而更被這段記錄所震驚的顯然是漢學家德效騫。這位教授一口咬定:這種用圓形盾牌連成魚鱗形狀防御的陣式和修“重木城”的方法,只有古羅馬軍隊采用。因此,他們是一支被匈奴單于雇的羅馬軍隊。那么,這支羅馬軍隊來自何處?德效騫教授腦洞大開,一口咬定:它就是與安息帝國作戰(zhàn)后失蹤的羅馬軍團。
無巧不成書,公元前53年,古羅馬與安息帝國在今天的伊朗境內(nèi)爆發(fā)了著名的卡雷戰(zhàn)役,羅馬前三巨頭之一克拉蘇,帶領(lǐng)著羅馬軍團遠征由波斯人建立的安息(帕提亞)帝國。他的兒子小克拉蘇與他一同出征。戰(zhàn)役過程中,小克拉蘇率領(lǐng)1800人,想繞到安息軍隊的后面實行突襲,但中了埋伏,他的士兵多數(shù)被殺死,一些人被俘虜。老克拉蘇背水一戰(zhàn),最后兵敗身死。據(jù)羅馬歷史學者普魯塔克說“一萬人被生俘”。
這邊一萬人被俘,那邊冒出百余名“黑戶”。德效騫教授推論,這些人輾轉(zhuǎn)來到了中亞,投靠了匈奴人,做了匈奴人的雇傭兵,17年之后,他們與漢朝軍隊遭遇,于是成全了《漢書》中的那段記載。沿著這個思路繼續(xù)腦補,則可以想象這批人戰(zhàn)敗之后,被漢朝軍隊俘虜?shù)礁拭C境內(nèi)安頓下來,成就了驪靬古城的傳說。
雖然這個故事曲折動人、離奇驚險,但歷史畢竟不是靠編故事來服人的,這個故事中有幾處硬傷,怎么也說不通。首先,相隔17年,遠隔數(shù)萬里,在沒有任何歷史確證的情況下,硬說一支被俘的軍團有能力輾轉(zhuǎn)來到中亞,這個說法本身就值得商榷。其次,魚鱗陣和重木城在當時并非如德效騫教授所言是“古羅馬獨有的技術(shù)”,這兩招其實也是羅馬人從希臘人那里學來的,既然是學來的,自然可以被學走。正如不少質(zhì)疑者指出的一樣,陳湯在吉爾吉斯斯坦遇到的到底是羅馬軍團本身,還是這支軍隊的徒弟,本身就存疑。更何況,這支軍隊被漢軍俘虜后,根據(jù)《漢書》的記載,被就地分送給了當?shù)氐氖鍌€部族首領(lǐng),以感謝他們配合漢軍作戰(zhàn)。
這樣說來,即便羅馬軍團真的與漢軍交過手,驪靬城也絕非傳說中所講的那樣是他們最終的歸宿。那支神秘的羅馬軍團,早已消失在中亞的莽莽草原中。
羅馬與漢朝在軍事上比沒比劃過扯不清,外交上又如何呢?按理說,派幾名使節(jié)互相通個信兒要比派一支軍團不遠萬里前去掐架容易得多,然而不幸的是,在可靠的歷史材料中,人們找到的漢朝與羅馬的外交來往卻驢唇不對馬嘴——雙方都說對方不遠萬里,跑來認自己當大哥。
公元1世紀,古羅馬歷史學家佛羅魯斯在史書中記載了羅馬帝國首任皇帝屋大維時期的外交情況:“即便不屬羅馬帝政所治的地方,亦皆知羅馬國之光榮強盛,見羅馬人而生敬心……遠如賽里斯人及居太陽直垂之下之印度人,亦皆遣使奉獻珍珠寶石及象,求與吾人定交好之約。”注意,文中所說的賽里斯,其實指的就是漢朝。按照佛羅魯斯的說法,漢朝應(yīng)該給羅馬上過貢,不過,但凡熟悉一點中國古代朝貢制度的人估計都會把此話當做笑話聽。1840年中國國門被炮艦洞開之前,歷代中原王朝從來都是以天朝上國自居,北宋被揍成那樣了還非得把給遼國的賠款叫“歲賜”,羅馬有啥能耐讓漢朝上貢?考慮到佛羅魯斯此人是屋大維的終身鐵粉,這段記載恐怕是有意在為皇帝吹牛。
羅馬人拿漢朝吹牛,漢朝這邊也能吹?！逗鬂h書·西域傳》中記載:(東漢)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大秦(羅馬)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其所表貢,并不珍異,疑傳者過焉。
應(yīng)當說,相比于羅馬人僅僅提了一個“賽里斯”的國名,漢朝的史官似乎更專業(yè)些,把羅馬國王(實際上是皇帝)的名字都記下來了,叫安敦。據(jù)史學家結(jié)合文中所記年代考證,這個安敦可能就是羅馬“五賢君”中最后一位——馬可·奧勒留·安東尼諾斯,其在位時間是公元161-180年,時間上似乎也對得上號。只不過,看看這位安敦國王拿給漢朝皇帝的禮單,無非是象牙、犀角、玳瑁的“土特產(chǎn)”,與土豪的羅馬相比,這份禮單倒更像是哪位不知名的非洲酋長開的。更何況這段見于中國史冊中的朝貢記錄,在羅馬歷史上絲毫不見記載。所以目前的歷史學者傾向于認為,這很可能是某個西亞商人為了騙取漢朝皇帝回賜而搞的冒名頂替事件,畢竟我國古代朝貢從來都講究個“薄來厚往”,哪個商人如果能打著羅馬帝國的名義搞這么一趟,那無疑是賺大發(fā)了。
總而言之,真實歷史中的羅馬與漢朝似乎沒啥緣分。羅馬與漢朝唯一一次最有可能的“親密接觸”,是東漢時西域都護班超派遣的使臣甘英,他率領(lǐng)使團一路向西,一直到達了安息帝國西界的西海(波斯灣)沿岸。只要再前行一步,甘英就能到達羅馬。然而,考慮到若漢朝直接開通了與羅馬的商路會損害其壟斷利益,安息人嚇唬甘英,向他備陳渡海的艱難。生長于內(nèi)陸的甘英被嚇住了,只留下了“途經(jīng)大海,海水咸苦不可食”的記載。
兩千年前的絲綢之路,最終沒有打通漢朝與另一個輝煌文明間的鴻溝。這個生長于黃土地的王朝,在浩瀚的海洋前停下了前行的腳步,只能隔著瀚海,遙望和想象一下彼岸那個遙遠的文明。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記者 王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