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談吃,今天說說我家的春餅。
很多人認為東北菜豪放,不拘細節(jié),猛炒亂燉即可,其實不然。東北館子的水準已是爛到丟盔棄甲,但據(jù)我所知,每個家庭里面倒有幾道保留的拿手菜,能把小菜做細致,是很需要下一番功夫的。對我家而言,不分時節(jié),吃春餅算是每個季度的頭等宴席,窮盡各種智慧和手段。
薄餅裹著肉菜,充沛而豐盈,一口咬下去,蔥香滿口,醬汁四溢,說是童年的味道有些矯情,不過的確可以提高境界,升華人生。百川納口,萬物歸一,粗中有細,多層次口感,味蕾的終極綻放。
烙制春餅其實頗有難度,首先當然小火烙熟,用蒸則有些下作,定是水準全失;春餅的極致是軟而辛香,不破不合,這個在和面上能見真功夫,面粉裝盆,熱水撲進去即開始攪動,心不能急手也不能慢下來,章法是一輩輩傳下來的,冷水慢加,逐步攻陷。面活好后,切劑抹油,為的是吃時能順利撕開,然后搟圓,下鍋小火兩面烙,翻動一定是用手而不是鍋鏟等其他物件。一般是一頁兩張,也有高手比如我姥姥,每頁摞三張,并且全部不破,個頂個兒規(guī)矩整齊。可惜老人家過世多年,再也吃不到那么好的了。
哆哆嗦嗦地上手,將兩張熱騰騰剛出鍋的薄餅完美分離,美妙不可言;彈性襯在每頁之間,力度得自己拿捏,撕開的瞬間,最后一抹的熱氣蒸騰開,吃客神圣的加持儀式。
配菜也是重頭戲,蔥絲不必過分苛求品種,切細最關鍵,有點甜味的最好;至于面醬,用最便宜的天津甜面醬就足夠,近年來我家開發(fā)出一種瓶裝辣醬,不過我從來不吃,覺得會破壞整體味道。其它炒制的菜式主要看喜好,我家必備的主要是醬肘子、木須肉、炒干豆腐、炒土豆絲、肉末豆芽、芹菜炒粉、榨菜肉絲幾種,另外加上拌海帶和炸魚佐酒。
肘子是我媽自己醬的,過程復雜,燒得時間長,通常是提前一天就得開始忙活。好吃程度這么說吧,有次我從北京帶回某老字號的醬肘,大家嘗完之后紛紛說你以后可別亂花這錢了,跟你媽做的有距離。不膩不柴,口感軟糯,咸香適宜,也是烹制多年總結經(jīng)驗才有今天這般成果。木須肉我姨炒得拿手,在外面也從沒吃過這么好的,不下重油,但里脊雞蛋皆鮮嫩。至于干豆腐,說來遺憾,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上好的了,十幾年前父母在工廠上班,附近有家著名的豆制品加工點,南方小兩口開的,在全世界都比拼誰家的干豆腐更薄時(這個也有標準,上等的薄,即干豆腐鋪報紙上還能看清字兒),他家逆其道行之,反而做得非常厚,但卻不渣,這種特別適合炒和燉,口感極佳,可惜現(xiàn)在那家早已無影蹤,只能從超市買點湊合事兒。至于土豆絲和豆芽,各家有各家的擅長做法,我家是前者切細絲噴清醋炒,后者用提前腌制好的肉餡。炒榨菜用干紅辣椒熗鍋,芹菜炒粉的關鍵是對火候的掌控,萬不可時間太長。最后,還得說句炸魚,春餅勢大力沉,一直拼下去肯定吃不消,所以間歇期必須換個口味,吃點小魚緩緩再合適不過。通常我家會煎踏板魚,抹鹽裹淀粉灑白酒腌制,少油下鍋煎至金黃即可,好吃方便。
春餅當然是自己卷的最好,面醬打底,對折抹開,蔥絲散撒其上,之后便是根據(jù)口味按比例分配各類菜品的多少;按照經(jīng)驗,餅里面的菜式不應以多為標準,搭配很關鍵,怎么擺開也有講究,總之,要讓自己吃得滿意,還得靠自己摸索,發(fā)揮,創(chuàng)造。
不過說回來,現(xiàn)在無論怎么吃,也很難找到以前的感覺了。十幾年前,姥姥家還在住平房,冬天在燒熱的火炕上圍坐吃火鍋,夏天則會把桌子擺在院子里燒烤。每天打春時,肯定是要吃一頓春餅,那時候商場還叫大合社,里面賣自制的熟食,燒雞和烤里脊,售貨員在空閑時候都在織毛衣,以及探討鉤針的十幾種技法。城市這個詞被硬生生地套在村落上,但不必自負盈虧,外墻是釘子和土,里面的人卻能享受到最后一抹光,廉價但溫暖人心。我每次坐無軌電車去姥姥家,都會擠得想吐,生人的味道,汽油的味道,站不穩(wěn)的感覺,目睹整齊劃一的著裝序列,冬天里的派克服和夏天里的膠衫……在狹小黑暗的車體世界里痛苦到要窒息。但還好,尚存對美食的期許,以及對隔輩人偏愛的眷戀,從城市的這邊到另一邊,塵土黯淡,萬物生長,跟昨天一樣。
作者:坦克手貝吉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