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來,新自由主義確實像“野火”一樣在世界各地蔓延不止,歐洲、北美幾成燎原之勢,除了少數(shù)微弱的異議之聲外,其已勢不可擋地成為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
作為西方反新自由主義、反全球化最重要的兩位學者,布迪厄與喬姆斯基的形象差異顯而易見——在今天的法國,知識分子幾乎都被體制招了安,只有布迪厄站了出來——他的這種悲情形象,也不免為其帶來了“法國最后一位知識分子”這樣的稱譽。但我個人覺得,對布迪厄的悲情形象陡然增色的是他的這本小書《遏止野火》。
對有心的讀者來說,布迪厄的這本小書其實并不陌生,早在四年前河清所著的《全球化與國家意識的衰微》一書中,就附譯了十幾篇《遏止野火》里的小文章。四年后的今天,國內學界環(huán)境亦有不少變化,河清再次將這本小書完整譯出,雖有他所說的“考慮到《遏止野火》的完整性”,但更為切實的用心,卻是為了在國內主流經(jīng)濟學家開始遭到質疑的同時,奉上頗有參考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的布迪厄的觀點。
二十多年來,新自由主義確實像“野火”一樣在世界各地蔓延不止,歐洲、北美幾成燎原之勢,除了少數(shù)微弱的異議之聲外,其已勢不可擋地成為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從根本上來說,新自由主義就是要“削減國家的功能”,崇尚個人競爭,國家管得越少越好,即建立“最弱意義的國家”,在這一點上當推“新自由主義傳教士”諾齊克鼓吹最力。然而殊不知,新自由主義是國際壟斷集團、大跨國公司的意識形態(tài),它要求西方國家給企業(yè)減稅,少管社會閑事,對其他國家則要求降低關稅、取消對本國民族企業(yè)的保護,而給西方跨國公司以“國民待遇”,正是為了利于它們毫無障礙地在世界范圍內吸取民脂民膏。
對于新自由主義否定具有社會民主性質的“福利國家”,削弱國家救助貧困階層的社會保障功能,布迪厄清醒地指出,我們在美國看到的、在歐洲正在形成的,是一個“國家退化的過程”,那些宣揚“最小限度國家”的知識分子集體是在匆匆葬送公共利益。而在英國和法國,則是由知識分子、記者和商人們聯(lián)手進行了一項持久的工作,將新自由主義觀點強行確立為天經(jīng)地義的法則——實質則是給最經(jīng)典的保守主義思想假設罩上經(jīng)濟理性的外衣。
為此,布迪厄反復強調,新自由主義不是一種自發(fā)的產(chǎn)物,而是知識界的巨大力量進行的一場持續(xù)、恒久造勢的結果,至于“全球化”(建立“世界市場”)的口號,也是“最清醒、最無恥的新自由主義者”有目的、有意識長期宣傳的結果,“世界市場”是一種政治的創(chuàng)造——西方強國“合而治之”的策略——為的是使跨國公司摧毀各民族國家的經(jīng)濟主權乃至政治主權,以便在經(jīng)濟上控制全球。這些力量不僅受到了美國中情局的支持,也受到了一些真正企業(yè)——例如美國商會聯(lián)合會(AMCHAM)——的集中組織和引導。
在書中,布迪厄還對美國中情局長期資助一家法國雜志《證據(jù)》(Preuve),讓其鼓吹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美國商會聯(lián)合會(AMCHAM)十分賣力地搞新自由主義宣傳,“1998年就出版了十本著作和六十多篇報告”;索羅斯作為國際金融投機的大亨,也想到建立一個“開放基金”,撥出資金到東歐和前蘇聯(lián)去“推動開放社會”;眾多美國私人基金會,都曾以資金和“民主”書籍,幫助波蘭團結工會瓦解波蘭體制;西方跨國公司和金融巨頭們從來都是通過自己掌握的龐大媒體網(wǎng)絡,向全世界播送為其利益服務的輿論,實施一種巨大的宣傳力量等行為多有揭露和抨擊。此外,與喬姆斯基在《新自由主義和全球秩序》中一樣,布迪厄也揭露出一個嚴峻的事實——法國存在一些出讓國家主權的“精英”,他們是跨國金融資本的內應和同謀,為的是在集中的特權中分得一杯羹。
布迪厄的告誡,對于只知口誦“歷史規(guī)律”和“世界潮流”教條的世界主義迷狂者,不啻是當頭棒喝,也是一劑珍貴的解藥。在眾多同行為了權力或自身利益三緘其口,以及“媒體型知識分子”對于新自由主義推波助瀾的同時,只有布迪厄像那個揭穿皇帝新衣的小男孩一樣站了出來,勇氣頗令人敬佩,亦可見其深得法國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社會批判精神。
然而話又說回來,布迪厄的揭露性文字雖真實而發(fā)人深省,但他的一些建議,則常常失之空泛,不那么有現(xiàn)實可行性。也許,面對如此強大的跨國公司的力量和遮天蔽日的“野火”,他自己也感受到深深的無奈,只能是“絕望地樂觀”,做一只永遠也擋不住車輪的螳螂。不過布迪厄的意義卻也正在于此——揭露潛藏在背后的陰謀、追求現(xiàn)實的完美、滿懷烏托邦之夢,人類一代代繁衍至今,不正是在靠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推動著么?
大略言之,布迪厄的社會學工作涉及范疇之寬、領域之廣、問題之繁,使人很難把握他的思想體系和脈絡。他的這本小書前后分兩個部分,前篇名之曰“抵抗新自由主義入侵的言論”,后篇名之曰“為了一個歐洲社會運動”,收集的都是其近年來在歐洲和世界各地的演講稿,文章大都不算長,與布氏的其他大部頭著作相比,《遏止野火》有什么說什么,率真明了,正如他本人所說的那樣,既不像嚴謹?shù)闹?,也因情境的多樣而顯得乏于統(tǒng)一,然而在字里行間,依然清晰可見布氏的主要思想和學術關懷。
國內學界向與英美學界聲息相應,自然也把 “野火”播撒到了中國。哈耶克、柏林、波普爾、吉登斯、諾齊克、弗里得曼等名字,在國內學界就一度炙手可熱,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自由競爭”、“市場萬能”等口號也愈演愈烈,眾多學界中人、精英分子也都參與到了為新自由主義搖旗吶喊的行列中。在這本小書的最后一部分,河清就用將近四分之一的篇幅做了按語,結合對國內主流經(jīng)濟學界的質疑,對新自由主義在國內廣為流播的陰謀和其背后的一大批“操盤手”作了細致入微的分析,讀來不免讓人驚醒三分。
最后說一點,比之于德里達、??隆⒗酌伞ぐ⒙?、德勒茲而言,布迪厄的文字尚算不上繁復難懂,前后的跳躍也不算大,基本上還在于易懂的行列,至少從表面上看如此,不知譯者在小序中說布迪厄的文字“非常繁復、冗長,長句套短句,有時半頁也不見一個句號。所以翻譯布迪厄非常艱辛,既要忠實原文,又要中文明白曉暢,真是慘淡經(jīng)營”是何之故,或許閱讀和翻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體驗吧,閱讀講究一目十行,而翻譯則需要信、達、雅,是個吃力不討巧的活兒,但這本《遏止野火》翻譯得相當有水準,字里行間的布迪厄形神皆備。(《遏止野火》書評/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