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2016年09月19日
《財富》中文版——何謂“史”?在甲骨文里,“史”字的上面為“中”,中者,正也;下面為“又”,表示以手持筆記述。連起來說,從又持中,就是以中正之心,不偏不倚地記載歷史。這是中國傳統(tǒng)上對史家的認(rèn)知與期待。
唐朝劉知幾提出“史家三長”—才、學(xué)、識,但上述中正之心,屬于史德。中,甲骨文像兩旗相對,表示兩軍對峙。有的甲骨文在兩旗之間的對稱位置加一點指事符號,并且在圓點上加兩點,表示在相互對峙的兩股軍事、政治力量之間沒有傾向。有的甲骨文將圓點簡化成“囗”,表示兩軍之間不偏不倚的地帶。
古代稱博學(xué)的文職官員為“史”,行政官員為“吏”,前者需要在星象觀測、兇吉卜筮等重大活動里做出論斷并且記錄在冊。如果細(xì)分的話,從事求神占卜等活動的人叫“巫”,而掌管天文、星象、歷數(shù)、史冊的人叫“史”。這些職務(wù)往往由一人兼任,統(tǒng)稱“巫史”。
由此可見,史官的起源和巫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史官的設(shè)置是從神職而來的。巫史能與神通、代表天意,因而有權(quán)訓(xùn)御君王的言行。
古籍記載,史官之制始于黃帝而“倉頡、沮誦實居其職”。黃帝時代是中國歷史的傳疑時代,也是中國文化肇始的時期。根據(jù)傳說,倉頡和沮誦既是黃帝的史官,又是創(chuàng)制文字的人。想必是他們的記事需求驅(qū)使其發(fā)明文字,因為此前的記事方法太艱難了。
到夏商周之后,史官有了分工和職責(zé),一個通行的說法是: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稘h書·藝文志》云:“言為《尚書》,事為《春秋》”,意思是說,那個時期史書的代表作分別是《尚書》和《春秋》。《春秋》是孔子編寫的魯國歷史,除此而外,楚國史官編寫有《梼杌》,晉國史官編寫有《乘》,諸史紛雜,不一而足,在春秋時期曾經(jīng)有“百國春秋”之說。
那時,“君舉必書”,有大史、小史、內(nèi)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史官?!按笫氛茋?,小史掌邦國之志,內(nèi)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保▌⒅獛祝骸妒吠āな饭俳ㄖ谩罚??!抖Y記·玉藻》則說是“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這和《漢書·藝文志》說法不同,考諸《春秋公羊傳注疏·隱公》卷一疏解中的記載:“問曰:《春秋》據(jù)史書而為之,史有左右,據(jù)何史乎?答曰:《六藝論》云:‘《春秋》者,國史所記人君動作之事,左史所記為《春秋》,右史所記為《尚書》?!笔且浴队裨濉匪f是準(zhǔn)確的,應(yīng)為左史記事,右史記言。
不論記什么,史官如果秉持“史”的本意,一定會和人君發(fā)生沖突。劉知幾著《史通》,在對古代史官建置的起源與演變進(jìn)行詳述的同時,把史官的作用說得至高無上。他認(rèn)為史之為用,是“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的大事。歷史既然用來記錄功績、糾正過失、分清善惡、辨別好壞,那么,史官的首要責(zé)任,就是分善惡,辨是非,清功過,倘不如此,則“墳土未干,妍媸永滅”,可謂罪莫大焉。所以他說:“茍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用使后之學(xué)者,坐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千載。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懼,南史至而賊臣書。其記事載言也則如彼,其勸善懲惡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wù),為國家之要道。有國有家者,其可缺之哉!”
孟子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禮崩樂壞之際,孔子編定《春秋》,寓褒貶于敘事之中,希望借此提供“歷史經(jīng)驗”(即后世所傳“春秋大義”),而這種警戒的方法也被后人稱為“春秋筆法”。
“南史至而賊臣書”,說的是《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的一段有名的有關(guān)史官的故事:齊大夫崔杼殺齊莊公后,“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此事被文天祥寫入他的《正氣歌》,作為中國歷史上有氣節(jié)的人物的代表。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為嚴(yán)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边@一干人物中,還有一位史官就是董狐。典出《左傳·宣公二年》:趙穿殺晉靈公,時晉國執(zhí)政大臣趙盾逃亡在外,未出國境,聞訊而返。“太史(董狐)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趙盾)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非子而誰?’……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p>
這兩則古代史官故事,都高揚了一種誓死捍衛(wèi)直書實錄傳統(tǒng)的精神。劉知幾強調(diào)史家要伸張正義,秉筆直書,使賊臣逆子,淫君亂主,惡名被于千載。什么是直筆?他在《史通·外篇雜說下第九》中作了扼要的解釋:“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于褒貶,不書無損于勸誡。”
其實,對于“史之為用”,歷代帝王心里也很明白。最有名的論述出于《舊唐書·魏徵傳》記載李世民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笨删鱾冋娴哪軓倪^去當(dāng)中學(xué)習(xí)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財富中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