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小時前
(一)從《史記》說起
以前看《史記》里頭關(guān)于夏商周三代的記載,差不多當神話傳說看。
后來了解了一些三代考古方面的觀點、結(jié)論以后,覺得這個認識很成問題。
司馬遷寫的三代東西,貌似神神叨叨,其實是有歷史線索隱含其中。
比如三代的起源。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yǎng)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
三代對比看,會有一個明顯的結(jié)論,夏是知其父,而殷周是只知其母,換句話說,夏是父系社會,而殷周仍處于母系社會。
問題來了,按人類社會正常演化順序,父系社會當在母系社會之后,為什么夏反而跑到了殷周的前面,是司馬遷在胡編亂造嗎?
也許并不是,也許這就是司馬遷留下歷史線索。
司馬遷盡管不知道母系、父系的具體概念,但他一定認識到了二者的差異,因此才分別記之。
也許,司馬遷寫出這種差異,就是想告訴后人,夏的與眾不同。
再看《五帝本紀》。
《五帝本紀》是夏的前傳,《在五帝本紀》中,司馬遷將夏的祖先講的清清楚楚,近似于家譜。
夏的始祖軒轅黃帝代神農(nóng)氏為天子,黃帝有兩子,一個叫玄囂,一個叫昌意。玄囂這一支比較簡單,玄囂生蟜極,蟜極生嚳,嚳生堯,五帝中按時間順序,2號帝嚳和3號帝堯?qū)儆谶@一支;昌意的一支則比較復(fù)雜,昌意生顓頊,顓頊又生窮蟬和鯀兩支,其中窮蟬一支是,窮蟬生敬康,敬康生句望,句望生橋牛,橋牛生瞽叟,瞽叟生舜;另外一支鯀講的簡單,鯀生禹。五帝中按順序,1號帝顓頊、4號帝舜和5號帝禹屬于昌意一支。
黃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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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玄囂 昌意
∣ ∣
蟜極 顓頊 ①
∣ ∣
嚳 ② ∣-------------∣
∣ 窮蟬 鯀
堯 ③ ∣ ∣
敬康 禹 ⑤
∣
句望
∣
橋牛
∣
瞽叟
∣
舜 ④
司馬遷極為認真地給夏修了家譜,表明他認為夏為正宗的原住民,并且這個原住民從夏禹“家天下”開始,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他為殷周編段子,只說其母,1號帝顓頊只掛名,無血脈關(guān)系,是在說殷周為外來戶,并且這個外來戶原本很落后。
那么,司馬遷留下的這條歷史線索,究竟有沒有價值?
(二)至暗時刻的二里頭
王國維先生提出紙上材料要和地下材料結(jié)合著看的“二重證據(jù)法”,被實踐證明確實很偉大,比如人們順著文獻留下的歷史線索,找到了殷墟,找到了二里頭,然后研究考古遺存,發(fā)現(xiàn)以前認為不靠譜的文獻記載,還真就是那么回事。
說一下王國維先生的死。
王國維先生的自殺有很多說法,大都不可信,其實真正原因就是他遺書里面的“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而這“辱”,很大程度上,應(yīng)該是來自胡適、顧頡剛之流的疑古派。
一個人將學問視為生命,又憑借學問得到世人尊崇,可是忽然之間,其畢生研究的學問被一幫人譏貶為壓根不存在的偽學,比如,疑古派考證出大禹只是條蟲子,并且當時這種譏貶成為學術(shù)的新潮流,可以想見,其面臨的羞辱與打擊。
1926年疑古派的代表作《古史辨》第一冊問世,1927年,王國維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
說到疑古派,便要提顧頡剛的中國古史層累說,顧氏以層累說來說明文獻中的上古史不可信,所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zhàn)國時有黃帝、神農(nóng),到秦朝有三皇,到漢朝以后有盤古”,顧氏以為很荒謬,到處講。
其實,玩過游戲的人都知道,這種現(xiàn)象很自然,游戲剛玩的時候,玩家基本兩眼一抹黑,然后隨著探索,地圖逐漸打開,知道的東西才越來越多,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倒是反過來,一開始啥都知道,就有上帝視角,只能開掛才可以。
言歸正傳。
前面說了,司馬遷留下的歷史線索之一,夏作為原住民,傳承了黃帝始祖血脈。
這是王國維先生說的紙上材料,地下材料又怎樣呢?
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和研究,洛陽偃師附近的二里頭,目前被國內(nèi)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夏的遺址。
為什么偏偏是二里頭,二里頭又是如何找到的?還得多虧司馬遷為后人留下的線索。
在《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司馬遷順口有那么一說,即“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
于是人們順著這條線索,找來找去,找到了洛陽盆地。
二里頭就位于洛陽盆地東部的一塊高地之上,這塊高地又位于兩條河,伊河與洛河交匯形成的三角區(qū)域,北邊背靠邙山,是妥妥的風水寶地。
更為獨特的是,它還是中國兩大水系的臨界區(qū)以及兩大農(nóng)耕區(qū)的交匯區(qū)。
可是,盡管二里頭考古有很多驚人的發(fā)現(xiàn),這些發(fā)現(xiàn)又與文獻記載極為相符,但還是有很多人不承認二里頭是夏,甚至不承認有夏。
因為二里頭不像殷墟那樣有文字的實錘。
沒發(fā)現(xiàn)文字,也就是說夏在二里頭沒有身份證,怎么能斷定二里頭就是夏呢?證明“我是我”太難了。
還有一個途徑,就是看傳承。
所謂傳承,總有點獨一份的意思,或者說以前很多份,到他這,就剩他一獨苗。
二里頭時期橫跨新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如果能夠確認二里頭時期之前的新石器時代,中國有很多文化區(qū)域如群星閃耀,但到了二里頭時期,這許多文化區(qū)域逐漸消失或者衰落了,只剩二里頭一枝獨秀,那么,它不是夏也必須是,因為找不出別人了。
是不是這樣呢?還真是的。
中國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也可以說是兩河文化,黃河與長江。
在二里頭時期之前,黃河、長江的中下游地區(qū)分布著很多牛叉文化,比如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中原龍山文化,黃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山東龍山文化,長江中游的石家河文化,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等等(參見下圖)。
然而,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在接近二里頭時期的時候,這些新石器時代發(fā)出璀璨光芒的區(qū)域文化,從長江中下游開始,自南向北,持續(xù)衰落。
何以得出此結(jié)論?
考古學家的方法是調(diào)查比較同一區(qū)域,不同時期的遺址數(shù)量,比如良渚文化最繁榮時,有遺址點200多處,可到二里頭時期,則僅有8處,幾近消失。
且不論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洛陽盆地的二里頭是個例外,表現(xiàn)很堅挺:
至二里頭文化時期 (二期至四期 ),傳統(tǒng)新石器時代核心區(qū)域中僅剩下洛陽盆地一塊唯一持續(xù)發(fā)展的地方,更像是一處文化孤島,外圍聚落則漸次減少,臨近地區(qū)鄭州、晉南乃至嵩山東南側(cè)尚好。再往四周的黃河下游、長江中下游、關(guān)中地區(qū)則人煙稀少,無一不是衰敗的景象。龍山晚期至二里頭文化時期乃是中國新石器時代傳統(tǒng)文化核心區(qū)史上最黑暗的時段。
------ 摘自《龍山—二里頭——中國史前文化格局的改變與青銅時代全球化的形成》(作者北大張弛)
這就是二里頭被公認為夏遺址的原因所在,因為沒有別的地方了。如果司馬遷講的夏存在的話,那么這個夏只能是二里頭,反過來說,如果司馬遷講的夏不存在,那么就不應(yīng)該有二里頭遺址存在。
結(jié)合考古,進一步看《五帝本紀》,如果將黃河、長江對應(yīng)為黃帝的兩個兒子,司馬遷原話為, “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玄囂則可理解成代表新石器時代的長江中下游文化,昌意代表黃河中下游文化,按時間軸對應(yīng)五帝家譜,1號帝顓頊可代表距今5300年的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2號帝嚳和3號帝堯代表距今4300年的長江中下游的石家河文化和良渚文化,4號帝舜代表距今3800年的黃河中下游的龍山文化,5號帝禹則代表最后的黃河中游的二里頭文化,這種對應(yīng)可以說順理成章,更神奇的是,五帝中著名的堯舜禹,其各自代表的文化區(qū)域,考古發(fā)現(xiàn)也最為亮眼。
我們不知道司馬遷是如何做到的,他對距自己有2000多年的上古史,在脈絡(luò)的總體把握上與后世考古發(fā)現(xiàn)基本一致,令人吃驚。
(三)吃貨的傳承
通過文獻線索,結(jié)合考古發(fā)現(xiàn),初步可以確定二里頭的夏文化為中國原住民文化的唯一傳承。
但是還要解決一個問題,如前所述,中國原住民文化在新石器時代,是多元的,那么,夏是傳承了其中的一元?還是多元當中有共性,夏傳承了這個共性?
完美的答案當然是后者。
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探究新石器時代,中國不同區(qū)域的文化是否存在共性,這個共性是什么?
新石器時代的標志之一是陶器,也許可以從陶器當中尋找答案。
原來人們有個錯覺,以為人類是在農(nóng)業(yè)革命之后,進入農(nóng)業(yè)社會才學會燒制陶器的,比如世界上最早的,距今1.1萬就開始馴化山羊、小麥等動植物的西亞地區(qū),學會制陶是在2000年以后。
但中國是個例外。
在江西仙人洞,考古學家們發(fā)現(xiàn)了距今2萬年的燒制陶片,而且陶片上有火燒痕跡,表明這些陶器是做飯燒水用的。這個發(fā)現(xiàn)簡直太神奇了,意味著我們的祖先還沒學會馴化動植物之前,在采集狩獵時代就學會了吃火鍋(參見《江西仙人洞遺址兩萬年前陶器的年代研究》《南方文物2012.3》)。
這大概是中西文化的最早分叉。當食物出現(xiàn)匱乏的時候,中國通過使用陶器炊煮擴大了食物來源,而西方則是在現(xiàn)有食物當中,通過栽培和馴養(yǎng),擴大和穩(wěn)定供給量。這種分叉導(dǎo)致世界上出現(xiàn)了兩大文化圈,即筷子文化圈和刀叉(手)文化圈。
印度人不理解中國人吃東西要用筷子,明明可以用手好不好,直到他們看到了火鍋。這個段子告訴我們,人類當初為了生存形成的一些習慣,如同基因遺傳一樣,也會長期的保留下來。
有了原始炊具,中國人開啟了吃貨之旅,體現(xiàn)在對炊具的改進方面,最早發(fā)現(xiàn)是一些煙熏的石塊,支在陶罐下面形成一定空間,以便于燒火,后來又發(fā)現(xiàn)很多專門燒制的陶土支架,又稱陶支腳,陶支腳底面大,比較穩(wěn)定,上身細高,上端歪頭造型,便于安放陶罐,再后來,干脆支架和陶罐合為一體,直接燒制陶鼎(三足兩耳)、鬲(音立,三足皆空)、甑(音憎,可蒸食物)、鬶(音規(guī),上部有流口,便于燒水煮湯煮酒后直接倒出)等等,進入青銅時代以后,別的民族一般都用青銅做武器和切割用具,唯獨中國人喜歡拿青銅做炊具,如大名鼎鼎的司母戊大方鼎(后母戊鼎)。
關(guān)于新石器時代陶支腳和陶鼎的考古分布,大體范圍是蒙古高原以南,黃土高原和云貴高原以東的平原和丘陵地帶,覆蓋了黃河中下游、長江中下游的各種文化。
因此可以說,使用陶器做炊具是中國原住民文化不同區(qū)域的共性,也是有別于世界其它文化的獨一無二的技能,而代表著夏的二里頭,通過大量出土文物,證明其繼承了這個共性。
(四)青銅王者
本以為是青銅,沒想到是王者。
用這句話的表面意思來看二里頭的夏,其實很貼切。
根據(jù)迄今為止的考古發(fā)現(xiàn),在中原地區(qū),真正掌握青銅技術(shù)最早的是二里頭,而按照司馬遷的理解,夏在中國又是第一個進入王朝時代的。
這當然不是巧合。
相同的例子是春秋末期,中國人掌握了鐵器冶煉技術(shù),更直觀的例子是清代末期,中國人搞起了工業(yè)。
為什么都是在末期出現(xiàn)劃時代的新技術(shù)?
其實這是因果倒置的歷史敘述讓人產(chǎn)生的錯覺。
真正的因果關(guān)系是劃時代的新技術(shù)來了,于是舊時代進入末期并終結(jié)。
近代中國如此,春秋戰(zhàn)國如此,橫跨新石器時代晚期和青銅時代的二里頭也是如此。
《越絕書》中記載春秋時,有個叫風胡子的人對楚王有言,“軒轅、神農(nóng)、赫胥之時,以石為兵,斷樹木為宮室,死而龍臧。夫神圣主使然。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以伐樹木為宮室,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龍臧。禹穴之時,以銅為兵,以鑿伊闕,通龍門,決江導(dǎo)河,東注于東海。天下通平,治為宮室,豈非圣主之力哉?當此之時,作鐵兵,威服三軍”。
風胡子講的石、玉、銅、鐵時期,對應(yīng)今天的考古學劃分,就是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
從黃帝到禹,也就是司馬遷說的五帝時期,是“以玉為兵”,但玉還是石頭,按現(xiàn)在舊石器與新石器的區(qū)分,前者主要采用打制石器,而后者為磨制石器,因此,玉只是比一般石頭更高級一點的石頭而已。
因此,無論是“以石為兵”,還是“以玉為兵”,對于原始部落而言,大家手中比劃都是石頭,而石頭遍地皆是,沒法壟斷,于是部落武力值相對均等,導(dǎo)致的結(jié)果就是誰也滅不了誰,部落林立,相互之間很民主,部落聯(lián)盟首腦搞禪讓制。
但是進入“以銅為兵”時期,形勢逆轉(zhuǎn),原因就在于青銅不是唾手可得,而是稀缺的、可搶奪可生產(chǎn)可壟斷的,加上金屬武器對于石頭武器的碾壓效應(yīng),誰擁有的青銅多,誰就可以拉開武力值的差距,誰就可以成為真正的王者。
于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