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楊貴妃在華清池所食荔枝產地,歷來眾說紛紜。但從楊貴妃37次赴華清池的時令及荔枝產地來看,她不會吃到鮮荔枝,所食當是所謂紅鹽或蜜漬過的荔枝煎甚或干制品。不過,也可推想唐玄宗時陜西、河南一帶比現(xiàn)在溫熱多雨,一度出產過荔枝。
關鍵詞:荔枝貢地;生致;荔枝煎;干荔枝
張希鴻作品:《白居易荔枝圖序》
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記載:“(楊)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shù)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睏铄忱笾Ξa自何方?歷代眾說紛紜,概而言之,大致有蜀中、嶺南、八閩三說。
倡為蜀中之說者,首先是蘇東坡言:“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明白肯定是由今重慶市境內長江岸邊的涪陵運去的。稍后一點的是南宋人吳曾,在他的《能改齋漫錄》里,進一步證實說:
近見《涪州圖經(jīng)》,及詢土人云:“涪州有妃子園荔枝,蓋(楊)妃嗜生荔枝,以驛騎傳遞,自涪至長安,有便路,不七日可到。”故杜牧之詩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睎|坡亦川人,故得其實。昔宋景文作《成都方物略記圖》,言荔枝生嘉(今樂山市)、戎(今宜賓市)等州,此去長安差近,疑妃所取。蓋不知涪有妃子園,又自有便路也。
其次,是南宋人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里說:
荔枝,明皇時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者,蓋瀘(今瀘州市)、戎(今宜賓市)產也,故杜子美有“憶過瀘戎摘荔枝”之句。是時閩品絕未有聞,而至今則閩品奇妙香味皆可仆視瀘戎矣。
元初汪元量在《戎州》詩里寫道:“害馬勞人事已灰,長安無復使臣來?!泵鞔鷹钌謩t說瀘州荔枝“繡成堆處獻君王”。此外,還有稱貢自忠州(今重慶市忠縣)的,等等。
倡為嶺南之說者,也可以從杜子美說起,其《解悶十二首》詩有云:“憶昔南海郡,奔騰獻荔枝”;又說:“先帝貴妃俱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炎方每續(xù)朱纓獻,玉座應悲白露盤?!碑斎唬摍嗤?,還得數(shù)《新唐書》。其云:“嶺南道廣州南海郡,土貢:荔支。”又云:“帝幸驪山,楊貴妃生日,命樂部張樂長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方進荔枝,因名曰《荔枝香》”。考該書《地理志》,天下諸州貢荔枝者,唯有南海而已,所以藍勇先生也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嶺南道進貢荔枝的證據(jù)之一了。
至于八閩(今福建),雖然史籍里找不到它是楊妃荔枝貢地的記載,但是,這里歷來是荔枝最主要的產區(qū)?!端问贰飞险f其地貢荔枝,《明實錄》里,也有福建為宮廷置辦荔枝干的零星記載。藍勇先生又言:“《燈影記》記在天寶年間正月十五晚,玄宗在宮殿里拋撒閩江'紅錦’荔枝,叫宮廷的人為他拾取。看來,楊貴妃所吃的荔枝,也可能來自福建?!?/span>
藍勇先生是嚴謹、審慎的學者,但他也沒有對楊妃所食荔枝產自何方的問題作出判斷。這樣,在藍先生那里,也就仍然是一個千古未解之謎?,F(xiàn)在,筆者不揣冒昧,試圖對這個謎底予以揭示。
首先,從技術的角度進行考察。白居易謫居忠州,為《木蓮荔枝圖》,寄朝中親友,各記其狀曰:
荔枝生巴、峽間,形圓如帷蓋,葉如桂,冬青;華如橘,春榮;實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如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這是白居易實地考察的結果,也是完全合乎荔枝的實際的?,F(xiàn)在我們看到的荔枝,仍然如此。要讓荔枝“生致”長安,就必須在離枝三四天之內送到,而且還要輔以相應的保鮮措施。在沒有真空密封冰凍技術的唐代,荔枝保鮮,最多也就只能是裁截竹筒,一端留節(jié),把荔枝放在里面,口部塞上綠色植物,再蒙上油紙扎緊,糊上泥土進行密封,避免太陽的直接照射,讓筒內溫度稍低于筒外的氣溫而已。這種原始的保鮮辦法,歷代相傳,直到20世紀50年代,瀘州市的合江縣里,還在有人使用。合江縣是近百年來四川荔枝的主產地,多年實踐證明,采用這種竹筒保鮮法,在荔枝成熟的夏季,即使靜置在太陽光直接照射不到的陰涼處所,三四天過去,也往往味變不堪食用。如果置放馬背,日夜巔簸奔馳振動,筒內相互摩擦,恐怕是三四天便腐敗變質了。考慮到這一點,荔枝真要“生致”長安,那就非在離枝3日、亦即72小時之內送到不可。而這無論是涪州還是瀘、戎,都是無法辦到的。隆昌到西安,特快列車穿秦嶺隧道而行,尚需26個小時,而瀘州更在隆昌以遠100余里之外,何況還要翻越“蜀山高萬仞”,難于上青天,縱是快馬乘驛,晝夜奔馳,也實在非人力所能及。從道路的遠近考察,自涪州穿過子午谷以去長安,路程也許是比其他地方要近一些;但是,山高路窄,險峻難言,換人換馬日夜飛遞,至少也需要7天才能到達。從瀘、戎過成都出劍門翻越秦嶺運去,便非10天以上不可;至于嶺南、八閩諸地,更加遙遠,更無從說起了。這樣,從保鮮技術和運輸條件出發(fā),我們可以斷言:長安城里的楊貴妃,是不可能得嘗遠在數(shù)千里外出產的鮮荔枝的。
傳為楊貴妃所食荔枝進貢路線圖
楊妃荔枝之謎的由來,表面上似乎應是從生活在開元、天寶年間,亦即與楊妃同時代的杜甫《解悶十二首》詩開始。其實,這個故事應該追溯到更為古老的漢家天子年代。蘇東坡在他倡為“天寶歲貢取之涪”之說的那首《荔支嘆》詩里自注說:
漢(和帝)永元中,交州進荔支、龍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死亡,罹猛獸毒蟲之害者無數(shù)。
這個故事,在《漢書》里有相應的記載。所以杜甫說是:“憶昔南???,奔騰獻荔枝?!睔v代詩人,對于皇家不顧人民死活的窮奢極欲行為,無一例外地都是持譴責態(tài)度。所以,他才有“先帝貴妃俱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的嘆息。杜子美與楊妃是同時代人,他說“炎方每續(xù)朱纓獻”,當然是確有其事的。但是,按照當時的條件,嶺南一帶荔枝又不可能“生致”長安,從而形成頗有點類似于哲學上的“二律背反”。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就必然是:如果楊貴妃真在長安城里吃過嶺南運去的荔枝,那也只能是經(jīng)過加工制作后的干制品或漬制品。
《新唐書》記載戎州進貢的荔枝,是經(jīng)過加工制作后的“荔枝煎”。比戎州更遠隔蓬山一萬重的嶺南,進貢的荔枝,自然就更只能是這類加工制品了。關于這種制品的加工制作方法,宋人蔡君謨(順便說一下:此人也是支持貢自涪州之說的)在他那部有名的《荔枝譜》里寫道:
紅鹽者,以鹽梅浸佛?;榧t漿,投荔枝漬之,曝干,色紅而甘酸。又,蜜煎者,剝生荔枝,笮去其漿,然后蜜煎煮之。
這兩種方法加工制成的漬制品,都是荔枝煎。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只是“紅鹽”并不剝去荔枝的外殼,直接投入鹽梅浸佛?;ǖ臐{液中浸漬,然后曬干;而蜜煎則只留荔枝果肉蜜煮之而已。
筆者,合江人也。民國年間,總角童子時,見到合江縣鄉(xiāng)間荔枝成熟后無處銷售,只得除枝摘果,置于火上烘干,以求得以保存。這有如烘干制作龍眼(桂圓)一樣,當?shù)剞r人,稱之為“干荔枝”。這大概要算是制作成本最低的加工辦法了。
不管是荔枝煎也好,還是干荔枝也好,都可以遠途運輸,不再變質變味。其保存期限,至少不低于半年。長安城里的楊貴妃,雖然遠離南方萬里,也是可以食到這種荔枝的。前引《燈影記》里所說唐玄宗正月十五在宮廷里拋撒的荔枝,也只能是干荔枝或者被稱為紅鹽的帶殼荔枝煎。而且,《新唐書》所稱“紅錦”或為“紅鹽”之訛,亦未可知。不然的話,正月十五荔枝樹還未著花,哪得果來?縱令嶺南春信早,也不可能。
那么,《新唐書》為什么在說戎州貢“荔支煎”的同時,別記嶺南廣州南??へ暋袄笾А保歹r荔枝)呢?主持《新唐書》編撰的歐陽修為文嚴謹,又是特別惜墨如金的人,這二者之差歧,應該不是筆誤或疏漏。之所以作不同的兩種記載,或是其對杜子美《解悶》未深入理解,甚或是受到杜牧那首《過華清宮絕句》影響的緣故。這首詩寫道:
詩里說,楊妃是在驪山上的華清宮里,吃南方快馬飛馳進貢來的鮮荔枝的。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根據(jù)新、舊《唐書》的記載,唐明皇和楊貴妃只是冬天才去華清宮,一次也沒有去那里避過暑。
唐玄宗在位的43年之中,《舊唐書》記述他到華清宮去了37次。就這37次來說,《新唐書》對于天寶八載(公元749年)四月那次沒有進行著錄,卻另有一次著錄是《舊唐書》未有者:“開元二十九年正月癸未,幸溫泉宮。庚子,至自溫泉宮?!辈贿^在總數(shù)上,《新唐書》仍是37次。
綜觀唐玄宗這37次去華清宮,都是在冬天和孟春正月。這樣的季節(jié),是沒有荔枝可食的?!杜f唐書》說天寶八載四月玄宗幸華清宮觀風樓,但記載他游幸華清宮之事更為詳盡的《新唐書》卻不認為有此事??v令天寶八載四月玄宗和楊妃真的去過華清宮,但初夏四月,荔枝還沒有成熟呢;何況四月幸華清宮只此一次。如此確鑿的事實說明:前去游幸的楊妃,不可能在華清宮里吃過鮮荔枝。因為在荔枝成熟可食的季節(jié)里,她根本就沒有在那里。
至于《新唐書·禮樂志》上所說玄宗在驪山收到南方進貢荔枝的記載,不但不足以證明實有其事,反而說明了歐陽修和他領導下編修《新唐書》史官們的誤信誤傳。他們承認玄宗和楊妃只是在冬天才去驪山,可是冬天又怎么能得到南方進貢來的鮮荔枝呢?如此這般矛盾之言,只能說明《新唐書》所稱楊妃“生致”荔枝于長安,實乃坊間誤傳,沒有確鑿的證據(jù)。順便說明:《舊唐書》是沒有關于“生致”荔枝的記載的。這就使得我們更加有理由懷疑《新唐書》的這段記述是受了杜牧那首家喻戶曉,雖童子亦莫不成誦的《過華清宮絕句》藝術魅力的影響。蘇東坡不僅與歐陽修是同時代的人,而且是歐陽修主考錄取為第二名的進士。二人之間,私誼也很融洽。歐陽修主持編修的《新唐書》說“廣州南海郡土貢荔支”,蘇東坡卻不認同。這說明還在當時,所謂楊妃荔枝,便已經(jīng)很成疑問了。
我們當然不能認為像歐陽修這樣的一代文宗會輕信道路之言,更不可能認為他會無中生有。但是,長安城里的楊妃,由于保鮮技術和運輸條件的制約,無法吃到鮮荔枝;驪山華清宮(溫泉宮)里的楊妃,由于她只是冬天才去那里,就更是沒有鮮荔枝可食的了。那么,歐陽修《新唐書》生致荔枝長安之說又從何而來呢?這部史書的《地理志》里戎州貢荔枝煎的記錄,倒值得我們注意。鮮荔枝無法送達長安,作為加工制作后的漬制品,則完全不成為問題。更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唐代便已編成刊布的李吉甫《元和天下郡國圖志·戎州》部分里,也有當?shù)刎暲笾宓挠涊d。加上本文前面所講到的《燈影記》說正月十五日長安宮廷中有“紅錦荔枝”等等,我們應該確認:長安城里的唐玄宗和楊貴妃,確實也是吃到過荔枝的。只不過不是鮮荔枝,而是所謂紅鹽或蜜漬之類的荔枝煎甚或干制品而已。既然“京華舊見無顏色”,當然已不新鮮,顯見乃是蜜漬,或者干脆就是烘干制品了。而且,這也說明,長安城里的楊妃,只能得食荔枝的干、漬制品。這就是千古楊妃荔枝之謎的答案。
作為畫蛇添足之言,筆者還想提出一個新的荔枝之謎:在我國北方地區(qū),古代是否也在栽培被稱為“南方之珍”的荔枝,因而楊妃當年是否曾經(jīng)得食近地所產的這種鮮熟的果中之珍呢?陸放翁《老學庵筆記》引錄了宋徽宗趙佶的《賜燕帥王安中荔枝》詩一首,全文如下:
保和殿,在今河南開封市。宋徽宗派人給今日北京地方的大將飛送荔枝。河南地區(qū)能栽植荔枝嗎?陸游“曾忝戎州刺史來”,而且又在嘉州(今四川省樂山市)作過州官,他的《劍南詩稿》里,很有好些荔枝詩。作為見過荔枝樹,食過荔枝果的人,不會說得過于離譜。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里,誰也不敢把無中生有的事情說到皇帝官家頭上去。那么,這保和殿下的荔枝樹,又從何而來呢?竺可楨先生等現(xiàn)代科學家已經(jīng)闡明,古代的北方,要比現(xiàn)代溫熱多雨,比現(xiàn)在更適合作物栽培。從這樣的氣候實際出發(fā),我們是否可以推想,唐玄宗年間的陜西、河南一帶,曾一度栽培或者試種過荔枝。如果真是如此,楊妃荔枝問題,則自然又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