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悲劇的理解,不同時代的哲學家、思想家具有較大的分歧。
亞里斯多德認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1]
亞氏的悲劇理論,奠定了西方美學史上悲劇范疇的理論基礎。其后,黑格爾的悲劇觀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黑格爾認為造成悲劇的原因不是個人的偶然因素,而是根源于兩種社會義務、兩種現實的倫理力量的沖突。
悲劇人物代表的力量雖然是合理的,但有片面性,兩種善的斗爭才是悲劇沖突的基礎。(《美學》)
黑格爾的悲劇觀有一定的主觀主義色彩,理論上混淆了兩種對立力量與道德上的善惡斗爭。
車爾尼雪夫斯基對于黑格爾從理念出發(fā)規(guī)定悲劇本質的觀點進行了批判,指出這是迷信的宿命論的觀點,他說:“悲劇是人的苦難或死亡,這苦難或死亡即使不顯出任何'無限強大與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也已經完全足夠使我們充滿恐怖和同情。”
但是,他認為悲劇只是人生中的恐怖或死亡,從而對悲劇的必然性有所否定,拋棄了黑格爾悲劇觀中的辯證法和歷史主義的合理成分。
馬克思、恩格斯從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fā),深刻揭示了悲劇的社會根源,并對唯心主義悲劇觀做了徹底批判。
他們認為,悲劇是社會生活中新舊力量沖突的必然產物,是新的社會制度代替舊制度的必然信號,“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2]。
在評論拉薩爾的悲劇《濟金根》的通信中,恩格斯指出濟金根是作為垂死階級的代表,是堅決反對過解放農民的貴族,另一方面是農民,“這就構成了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沖突”[3]。
在此,馬克思、恩格斯就深刻揭示了悲劇的本質。
作為美學范疇的悲劇,同時“必須是能使人奮發(fā)興起,提高精神境界,產生審美愉快的”[4]。
我們從美學角度來對《金瓶梅》的故事情節(jié)加以審視,其中有諸多悲劇性的情節(jié)和因素,其中雖不涉及如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新舊社會力量的尖銳沖突和必然矛盾,
但是我們看到了人生有價值的東西的被破壞和被毀滅,這些也不斷引起我們感情的激蕩和陣陣的余悸。
一、人生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
從《金瓶梅》文本來看,作者蘭陵笑笑生來自于民間,對中下層人民的生活有著切身的體會。
他懂得下層人民的艱辛和苦難,懂得人世間最為悲哀、最為痛苦的悲劇是在下層百姓之中。
笑笑生所創(chuàng)作的《金瓶梅》是描寫惡霸、官僚、富商三位一體的西門慶的發(fā)跡變泰和破落衰敗的歷史,描寫了金、瓶、梅三人曲折的人生歷程,這自有作者的深意在;
但在這主線之外,作者描寫了下層人民的衣食無著和賣兒鬻女,描寫了上自皇帝下至縣令的盤剝貧民和魚肉百姓,描寫了豪紳惡霸的草菅民命和陷害忠良,描寫了復雜的人性,在人物本身具有悲劇性命運的同時又成為眾多悲劇的制造者或幫兇,等等。
在其中,我們看到了最為我們所珍重的生命的隕落,看到了在封建社會司空見慣的對良民的欺壓和苛捐雜稅,看到了人性的異化和墮落,看到了如魯迅所說的“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
正如魯迅在《〈絳洞花主〉小引》中談及賈寶玉時所說的話,我們在《金瓶梅》中也“看見許多死亡”[5],當然我們在此指的是眾多無辜生命的被動逝去。
第一位死去的是武大郎。因為妻子潘金蓮和縣門前開生藥鋪的破落戶財主西門慶通奸,身高不滿三尺、為人懦弱的丈夫武大,和一位年方十五六歲的孩子鄆哥兒定計捉奸。
武大郎在當時做了平生唯一一次壯舉,為維護自己的切身權益而將奸夫淫婦堵在王婆的茶房之中,以致“婦人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撲入床下去躲”。
未曾想喪心病狂的潘金蓮不顧夫主性命,唆使西門慶打武大。
我們在這個場景中看到的依然是強勢人物的橫行霸道,而街坊鄰舍卻懼于西門慶的勢要而置之不問。
《金瓶梅》插圖
為圖性欲之歡的潘金蓮,并不管武大郎的死活,武大一病五日,卻是要湯不能、要水不得,小女迎兒也被金蓮禁住不敢向前伺候。
武大的求生意識,使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身強體壯、勇猛過人的打虎英雄武松,并對金蓮說如果能照顧自己病好,在武松歸來時都不提起,否則的話,武松自然會來和他們算賬,但此語正是武大郎自取速死之途。
當潘金蓮將武大的話告訴西門慶和王婆后,在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王婆的鋪謀定計下,西門慶從自己的生藥鋪中取來砒霜,由潘金蓮拌在心疼藥中給武大灌下。
當晚,“一絲沒了兩氣,看看待死”的武大被動服毒,從而使得他成了第一位因為“西門慶和潘金蓮為了自己的性自由”而被剝奪生命的人[6]。
《金瓶梅》連環(huán)畫
李瓶兒成為西門慶的又一個獵獲目標,花子虛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繼武大之后他人刀俎之上的又一“魚肉”。
花子虛的叔公花太監(jiān)有錢有勢,為他說了正在東京投親的李瓶兒為妻。在花太監(jiān)由殿前班直升任廣南鎮(zhèn)守時,也帶他們到廣南。
名義上雖是為花子虛娶的妻,實際上卻成為花太監(jiān)的性工具,以致使李瓶兒患上血崩之癥。
而久曠的花子虛雖然嬌妻在室,卻不得不“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而且經常被其罵得狗血噴頭,甚至瓶兒一句話就可讓花太監(jiān)將子虛打一趟棍兒。
羅素說:“既然我們把正派婦女的道德看成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我們就必須有另一種制度去輔助婚姻制度,而且我們應當把這種制度視為婚姻制度的一部分,這就是賣淫制度?!盵7]
并進一步說明,“人之所以需要娼妓,是因為許多男人或是未婚,或者遠離妻子,他們無法克制自己的性欲,而且在一個具有傳統(tǒng)道德的社會中,他們得不到稱心如意的正派女人。因此,社會就另立了一種女人,以滿足男人的需要”[8]。
《金瓶梅》插圖(木刻版)
李瓶兒當然不是什么正派婦女,花子虛也并非未婚或者遠離妻子,而是因為積時已久的恐懼心理和無處宣泄的欲望才去求助于賣淫制度。
但是不安本分又不思己過的李瓶兒,在花太監(jiān)去世后卻在尋找新的目標,當與西門慶一拍即合、隔墻密約之后,李瓶兒也就遇到了其所謂“醫(yī)奴的藥”——西門慶。
適逢其時,花子虛陷入其族兄弟因分家產不均而打官司的漩渦中,從而被捕至東京。
李瓶兒以尋人情為藉口,將三千兩元寶和四口描金箱柜轉至西門府上,并思及“防身之計”,此時去花子虛之意已決。西門慶人情說到后,花子虛即被平安放出。
此時房宅田地已被官賣,所得錢財均分給花子由等族兄弟三人,家財則已隔墻傳入西門府上,子虛想向西門慶索要說人情剩下的銀兩,卻被李瓶兒痛罵,并串通西門慶置之不理。
花子虛得了這口重氣,搬到新買的獅子街房子后即得了一場傷寒,睡倒在床上。心疼使錢看病的李瓶兒,在請大街坊胡太醫(yī)醫(yī)治一段時間后,即停了藥。
未及一月,妨礙了西門慶和李瓶兒性自由的花子虛,也嗚呼哀哉斷氣身亡。
戴敦邦繪 · 宋惠蓮
緊接著是宋惠蓮的悲劇。妻妾眾多的西門府上,猶如佳麗三千的皇宮內院,由于性磁場的嚴重失衡,爭寵斗氣似屬常事。
而如王志武先生所說,追求性自由的西門慶,并不滿足于自己的一妻五妾,而是“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上”。
來旺新娶的妻子宋惠蓮,成為西門慶繼娶李瓶兒之后盯上的又一個目標,也就因之產生了新的悲劇。
惠蓮兩次自縊,最終身亡?;萆徃纲u棺材宋仁在惠蓮尸體即將被燒化時,稱“西門慶因倚強奸耍他,我家女兒不從,威逼身死”,阻攔燒化尸體;西門慶隨即差兩個公人將宋仁一條索子押到李知縣處,反問他倚尸訛詐。
當廳夾打二十大板,被打的兩腿棒瘡,歸家后因重氣和害時疫而死。
宋惠蓮與西門慶的私通,概出于貼補家用和愛慕虛榮,有爭強好勝之心,并想和西門慶妻妾如孟玉樓、潘金蓮并肩,但這與心狠手辣的潘金蓮意愿相違背的。
在潘金蓮、西門慶和孟玉樓等人的合力下,在來旺兒、宋惠蓮膚淺和虛榮的心靈之下,終究釀成了悲劇。
宋惠蓮的悲劇,是“西門慶性占有造成的悲劇”[9]?!安贿^,雖然惠蓮、來旺、宋仁只是幾個自私、貪婪、虛榮的小人物,惠蓮之自殺,來旺之系獄以及宋仁之被打致死,還是令人心中惻然?!督鹌棵贰穼懯老?,其復雜之處,立體之處,深邃之處,正在于此”[10]。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官哥兒是下一個悲劇的主角?!皶鴥缺貙戅ド彛ò?,崇禎本和第一奇書本《金瓶梅》惠蓮皆作'蕙蓮’),所以深潘金蓮之惡于無盡也,所以為后文妒瓶兒時,小試行道之端也”[11]。
李瓶兒翡翠軒私語,是金蓮聽取,“不怕冰了胎”“肚內沒閑事”等語即為譏刺瓶兒;
“醉鬧葡萄架”險喪金蓮性命,而金蓮猶與西門慶淫樂無度,既與李瓶兒私語相對,更是為竭力邀西門慶之寵。
“蘭湯邀午戰(zhàn)”是金蓮與春梅俏成一幫兒把攔西門慶的典型體現。
但無論是金蓮如何爭寵,怎么詛咒,李瓶兒這位最后進入西門府上的小妾卻第一個為西門慶生了一個“生的甚是白凈”的滿抱的兒子;
無論金蓮當時所說李瓶兒生產月份不對,和后來所說官哥兒是個“小太乙兒”之語,都無以撼動官哥作為西門慶之子的地位。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官哥的降臨,客觀上為瓶兒爭寵添加了重要的砝碼;西門慶為了看望官哥,也更為頻繁地進入李瓶兒房中。
潘金蓮相繼采用多種手段邀寵于西門慶,打擊李瓶兒母子。如在慶官哥兒酒宴時,金蓮即因琴童藏壺一事譏刺李瓶兒生孩子不吉利——“頭醋不酸到底兒薄”。
金蓮因瓶兒生子,西門慶常在她房內宿歇,“于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
次日慶官客宴席上,金蓮即懷嫉妒將官哥高高舉起,使其受驚嚇。
此后“雪夜弄琵琶”“妝丫鬟市愛”,多次與李瓶兒展開明爭暗斗;在西門慶與喬大戶家定為兒女親家后,更是“共瓶兒斗氣”。
至此,潘金蓮明白,如欲奪李瓶兒之寵,必須先置官哥于死地,于是一條毒計暗生心底。
金蓮在“花園看蘑菇”一回得知官哥怕貓,于是將自己房中馴養(yǎng)的一只雪獅子貓“如昔日屠岸賈養(yǎng)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在房里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
一日官哥身穿紅緞衫兒,在外間炕上鋪著小褥子玩耍,不料金蓮房中這雪獅子貓猛然撲下,將官哥身上皆抓破了,官哥手腳具備風搐起來。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月娘又輕信劉婆子之語,將官哥灸了幾蘸,不料被艾火轉為內風,不數日,年僅一歲零兩個月的無辜生命即告夭折。
在世情奇書《金瓶梅》的悲劇性情節(jié)中,沒有崇高,沒有壯美,有的只是較為有價值的生命的死去,從而引發(fā)讀者的憐憫和同情。
悲劇是蘭陵笑笑生用來暴露的有力武器,通過他的神工鬼斧,使我們看到了作為封建社會悲劇根源的封建家庭制度、妻妾制度、官吏制度等的罪惡,以及沾染在封建統(tǒng)治者及其幫兇手上的斑斑血跡。
從而,我們也可以知道,只要封建制度存在,以上悲劇是不可避免的。
二、西門慶和金、瓶、梅是否悲劇人物?
討論《金瓶梅》的悲劇性問題,即不能不涉及到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等書中主要人物是否悲劇人物的問題。
關于《金瓶梅》主要人物的悲劇性的問題,也是“金學”討論已久的一個話題。
先有盧興基先生在《中國社會科學》1987年第3期刊載的《論〈金瓶梅〉——16世紀一個新興商人的悲劇》發(fā)其端,繼有眾多的商榷性文章,或不同意其“新興商人”說,或不同意其“悲劇”說。
也有眾多論者撰文論述潘金蓮的悲劇,如沈天佑《一個發(fā)人深思的悲劇人物——潘金蓮》[12],最甚者稱其為“千古悲劇人物”。
也有部分論者著文論述李瓶兒、龐春梅、吳月娘為悲劇人物,或從《金瓶梅》女性群像挖掘其悲劇意義。
論述及此,我們也不禁發(fā)問,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等《金瓶梅》中的主角是悲劇人物嗎?
繡像本與詞話本
考察古今中外優(yōu)秀的悲劇作品,其主角大都是正面人物或英雄人物,都是受人尊敬或者令人同情的人物。
如果一部悲劇作品以負面人物作為主角,就不可能產生美學上的悲劇效果。
著名戲劇研究家陳瘦竹先生在《論〈麥克白〉、〈理查三世〉及悲劇人物》一文中精辟的論道:
“在歷史過程中,悲劇主角(悲劇人物)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有變化,從古代的帝王將相至近代的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就樣式而言,有英雄人物的悲劇、平凡人物的悲劇以及錯誤造成的悲劇,這就是所謂'悲劇人物的多樣性’。但反面人物,卻從來不能成為悲劇人物。悲劇的美學特征,在于通過悲劇人物的犧牲或苦難引起我們的崇敬或同情、憐憫之感。反面人物的滅亡或失敗,真是罪有應得,大快人心,從來不會引起人們的悲壯或悲痛之情。”[13]
西門慶作為惡霸、官僚、富商的三位一體,即使在當時社會也不是什么正面人物;而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等人,其出身和遭際等雖有一定的悲劇性,但他們也不是正面人物,不是悲劇所描寫的主角。
Q版西門慶
悲劇是戰(zhàn)斗的藝術,悲劇人物是能夠引起人們美感的正面或英雄人物,我們相信《金瓶梅》中的諸位主要人物都不是悲劇人物。下面加以具體論述。
西門慶是《金瓶梅》中的男主角,也是全書貫穿首尾的人物。
西門慶在剛出場時,作者即說其為好浮浪子弟,“近來發(fā)跡有錢,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怕他”。
隨著西門慶“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細風情的賊眼”所及,武大郎、花子虛、宋惠蓮相繼殞命,來旺被押解回原籍、蔣竹山被其雇兇邏打;
即使甘心為財物色欲獻身者,如王六兒、賁四嫂、如意兒、林太太之流,也都被其實施性虐待。
在色欲方面,西門慶除家中一妻五妾和外室王六兒等人外,還收用丫鬟春梅、迎春、繡春等人,妓院中包著李桂姐和鄭愛月,并有男寵書童、王經之流。且每飯必飲酒,尚財使氣,為圖謀他人錢財不擇手段。
由于其夤緣鉆營,被蔡太師由一介鄉(xiāng)民提升為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從而進入宦途。
為官之后的西門慶,更是目無王法,收受賄賂,草菅人命;與狀元蔡蘊、御史宋喬年等官吏相互勾結,官官相衛(wèi)。在生意上,是李智、黃四東平府走香蠟的后臺,摻假使雜;與稅官錢主事通同作弊,偷稅漏稅。
在短期之內,西門慶的財勢和權勢急劇膨脹,成為清河縣的“新秀”。由西門大郎,而西門大官人,而西門老爹,實現了三級跳。
在朝廷上有蔡太師為后盾,較其入提刑所要早的正提刑官夏延齡,卻要向他尋求保護。
他作惡多端,肆無忌憚。直到因縱欲得病不治身亡為止,西門慶都是過著驕奢淫濫的生活。至其死時,“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早晨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
正如張大戶的患陰寒病癥而死,和陳經濟被張勝所殺一般,作者在敘述過程中都表現了一定的同情。
這并非如石鐘揚先生所言“西門慶之死是喜劇性”[14]的,因為作者是具有憐憫之心的。
東吳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所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正是深得笑笑生心意。
張大戶、西門慶和陳經濟等人的死,給人以悲涼之感,但“悲劇精神的實質是悲壯不是悲慘,是悲憤不是悲涼,是雄偉而不是哀愁,是鼓舞斗志而不是意氣消沉。
悲劇的美,屬于崇高和陽剛;正因為這樣,悲劇才是戰(zhàn)斗的藝術”[15]。所以我們在此可以說,作為負面人物的西門慶、陳經濟等人,他們本身即是悲劇的制造者,是封建統(tǒng)治者的爪牙和幫兇,他們的人生并不是悲劇,他們的死也令人擊節(jié)稱快。
與西門慶相比,潘金蓮、李瓶兒等人的悲劇性成分要濃得多。潘金蓮是清河縣城南門外潘裁的女兒,七歲時死了父親,家里度日不過,其母潘媽媽在其九歲時即將其賣入王招宣府習學彈唱。
王招宣死后,潘媽媽又將其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為家樂。
與她同時進入張大戶家習學彈唱的白玉蓮死后,潘金蓮成為張大戶家唯一的女樂,生的更加美麗可人;一日被張大戶看上,并被其收用。
此時作者感嘆道:“美玉無瑕,一朝損壞;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金瓶梅》插圖
不見容于主家婆的潘金蓮,被張大戶賜婚于綽號“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為妻。名義上是武大之妻,實際上是張大戶的情婦。
張大戶死后,武大一家被迫搬家,輾轉至縣前街典房居住。人性開始萌動的潘金蓮開始不滿于丈夫武大的卑微懦弱,開始主動尋求自己的幸福。
第一次嘗試,由于選中的目標是武大郎的兄弟——打虎英雄武松,是重人倫、講兄友弟恭的一條漢子,所以以失敗受辱而告終。
第二次嘗試,是遇到了其生死冤家西門慶,兩個人一箭上垛,并以武大的生命為代價而結為姻緣。
嫁入西門府的潘金蓮,開始“用罪惡證明自己的存在”[16],先是作為主要助推力,促使來旺被系獄,并被押解回原籍,來旺婦宋惠蓮自縊身死;
其后訓雪獅子貓害死官哥,并以精神折磨的手段害死李瓶兒,其間又有唆使西門慶打鐵棍兒等惡行。
在西門慶病死后,金蓮因與女婿陳經濟通奸而被吳月娘掃地出門,令王婆領去發(fā)賣,金蓮的命運再次淪入他人之手。
由于王婆的貪婪和潘金蓮的欲令智昏,金蓮又落入武松之手,并最終和王婆同做了武松刀下之鬼,也就成了武大郎靈前祭奠的犧牲。
《金瓶梅》連環(huán)畫
潘金蓮的悲劇性,在于其一生不能自主,在不同的主子之間被賣來賣去,即使有追求自由、向往一夫一妻恩愛生活的理想,也最終破滅。
田曉菲說“潘金蓮之死,卻是悲劇性的”,其義在此,更是指金蓮之死的慘烈遠遠超出了書中的其他人物[17]。
但是潘金蓮是一個負面人物,是許多悲劇的參與者和制造者,她不是悲劇人物,自然更不是所謂的“千古悲劇人物”。
李瓶兒先是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因住在外邊書房而沒有被性甚嫉妒的梁中書夫人打死。
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李逵殺了梁中書一家老小,梁中書夫婦各自逃生,李瓶兒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和一對鴉青寶石與養(yǎng)娘一起上東京投親。
時被花太監(jiān)說與侄子花子虛為妻,而實際上卻是被花太監(jiān)長期霸占。
花太監(jiān)死后,受到心理和生理壓抑的花子虛長期在妓院過夜,被西門慶趁虛而入,與李瓶兒私通。花子由、花子光等三人此時狀告花子虛,使得李瓶兒與西門慶的交往有了名正言順的借口——求其說人情。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在花子虛被放出后,李瓶兒也早已將感情全部投到西門慶身上。李瓶兒氣死花子虛后,即欲嫁入西門府,卻不想西門慶遭遇官事,只好暫時招贅太醫(yī)蔣竹山入室。
但是蔣不能滿足其欲望,而西門慶在派家人至東京說人情后隨即轉為無事。
西門慶又教唆魯華、張勝邏打蔣竹山,李瓶兒也趁機將竹山逐出家門,與其斷絕關系。
幾經周折嫁入西門府的李瓶兒,新婚之初卻遭到西門慶的冷落,瓶兒飽哭一場后自縊,后被救。
在“情感西門慶”之后,李瓶兒過上了一段安穩(wěn)的日子,又幸運地為西門慶懷上了第一個孩子。
未曾想嫉妒成性的潘金蓮容不得他人奪己之寵,在小試手段于宋惠蓮后,即將矛頭轉向李瓶兒。
李瓶兒的懷孕、生子,官哥成長、寄法名、定親,都成了金蓮嫉妒的緣由所在。最終潘金蓮訓雪獅子貓嚇死官哥,用指桑罵槐等手段對已經身患重癥的李瓶兒進行精神折磨,從而使其在病痛中死去。
李瓶兒的一生,也同樣充滿悲劇性,但對花子虛之死和對蔣竹山的殘忍等方面,她仍有其不可推卸的責任。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春梅是西門慶從薛嫂兒手里花十六兩銀子買來服侍月娘的丫鬟。在“計娶潘金蓮”后,西門慶令春梅服侍金蓮,又為月娘買小玉為丫鬟。
在金蓮慫恿西門慶收用春梅后,金蓮、春梅一致對外,開始聯(lián)手把欄漢子。
先是春梅做引線,金蓮用激將法使得孫雪娥被打,后是罵李銘,而打罵同為金蓮丫鬟的秋菊也成了她的家常便飯,至于罵家中小廝更不在言下。
在西門慶死后,春梅因與金蓮共同與陳經濟偷情而被秋菊告發(fā),月娘讓薛嫂兒將其賣出
被賣入守備府作妾的龐春梅因禍得福,生子金哥后因周守備夫人去世而被扶正。
可是春梅淫性未除,在守備周秀出征時,與被找回守備府的陳經濟私通,經濟死后又與家人周忠之子周義私通,因淫欲無度而得骨蒸癆病癥,最終死在周義身上。和西門慶一樣,無節(jié)制的欲火將其焚燒殆盡。
《金瓶梅》歌姬申二姐
其他如從麗春院嫁入西門府做小妾的李嬌兒,在侄女李桂姐慫恿下縱容丫鬟夏花兒偷盜;自己卻在西門慶方死、吳月娘生產的忙亂之際偷了五錠大元寶;并偷情吳二舅,尋釁廝鬧而歸麗院,終嫁繼任提刑官張二官為妾。
第四房妾孫雪娥,本為先頭陳氏娘子的丫鬟,后來被西門慶收用而加入妻妾的隊伍;她淺薄、自私,與家人來旺偷情,因與宋惠蓮吵罵而成為其死亡的導火索。
西門慶死后,雪娥獻計吳月娘,唆使其打經濟,賣春梅、金蓮。當她再遇來旺時,即密謀與其私奔,事發(fā),被官賣至守備府做廚娘;因與春梅有仇而終被賣入私窠子,后被張勝包占;張勝事發(fā)后,自縊而死。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被作者所基本肯定的吳月娘、孟玉樓,也并非正面人物。
李瓶兒財物是月娘出主意弄到上房,陳經濟家財物也是收入上房,而且最終也未歸還陳家。
吳月娘貪婪、愚笨,引陳經濟穿堂入室而釀成聚麀之亂;不正家聲,而有丫鬟小玉、玉簫之丑;
在西門慶死后,更是不顧孝哥安危而上泰山祭祀,未震坤綱而發(fā)賣金蓮、趕出西門大姐;前倨后恭,在與春梅重逢后,口口聲聲稱其為“大德周老婦人”。
其下場,是唯一的兒子孝哥出家,卻將吃酒嫖妓的玳安改名西門安以承受家業(yè)。
孟玉樓嫁入西門府后,也有激言潘金蓮陷害宋惠蓮之嫌,有嫉妒李瓶兒生子之處,三嫁李衙內之后更有嚴州陷陳經濟入獄之事。
《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如西門慶及其一妻五妾,都不是英雄或正面人物,而是世俗社會的附膻逐臭、為非作歹之徒,是東吳弄珠客所說的“大凈”和“丑婆、凈婆”。
他們不是悲劇人物,雖然他們的人生或許有一些悲劇性,他們的病痛死亡或許令人產生憐憫之情,但這都并非美學意義上的悲劇人物。
他們的死,有些令我們暢快、恨其死之太遲,如西門慶;有些也令我們惻然、慘然,心中產生凄涼之感,如李瓶兒、潘金蓮。但這些都無以改變全書的并非悲劇的整體格調。
三、正直之士和士庶百姓的災難
悲劇并非一定有正面人物或者英雄人物的死亡,只要是有價值的東西的被破壞、被毀滅,即為悲劇。
如相互愛戀的男女雙方的愛情被扼殺;正義不得伸張,令含冤負屈者抱憾而死;奸臣當道、權臣當權,令如善鳥香草般的忠臣被貶謫而不得報效于國家;社會黑暗、貪官腐吏橫行,令黎民百姓賣兒鬻女流離失所,等等。
或許沒有人因其死亡,但這些狀況本身即構成一種悲劇。
簡單說來,屈原沉汨羅江是悲劇,屈原在未沉江前被楚懷王、楚頃襄王放逐本身也是一種悲劇,而朝中靳尚、子南、鄭袖等奸臣當道,排擠忠臣,出賣國家,也是一種悲劇。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金瓶梅》中類似的悲劇性人物和情節(jié)不在少數,茲擇其要者論述如下。
如前文所引張竹坡的話,曾御史是個忠臣,所以我們在文中多次論及此人。
在揚州苗員外被家仆苗青和艄子陳三、翁八謀害后,緝捕公人按苗員外的安童提供的線索,將陳、翁二人拿獲。
苗青聞訊后,通過韓道國妻王六兒的路子,送銀一千兩行賄西門慶從而得脫,只有二位梢子被問成死罪。
安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案情,黃通判連夜修書與御史曾孝序,讓安童在山東察院投下。
曾御史是都御使曾布之子,書中第一位清正廉潔之官。在接到黃通判書信和安童的狀子后,差人赍送東平府府尹胡師文案下。
查得苗員外尸體后,尸、傷、病、物、蹤一應俱全。曾御史查清案情后,一面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夏延齡和西門慶受贓枉法。
西門慶和夏延齡得知此事后,即商量對策,湊出財物,差夏壽和來保往東京蔡太師處說情。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蔡太師管家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
“曾御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只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里差人再拿我的帖兒,吩咐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叫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strong>
曾御史的參本還在途中,而這幫國之蠹蟲卻已將其暗算。
西門慶、夏提刑不但絲毫無事,而且西門慶還憑借與御史蔡蘊的關系,將三萬鹽引先支鹽一月,大發(fā)其財。
曾孝序知道二官打點后,心中忿怒。又因蔡太師所陳七件事都是損下益上,于是赴京覆命,上表章言蔡太師所奏之非。
“蔡京大怒,奏上徽宗皇帝,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那時將曾孝序黜為陜西慶州知州。
陜西巡按御史宋盤是學士蔡攸之婦兄,太史“陰令”宋盤彈劾曾孝序私事,逮捕其家人,鍛煉成獄。
曾孝序被除名,竄于嶺表,從而報了蔡太師之仇。這是勢力懸殊的一場較量,一個以蔡太師為首的政治集團對抗一位勢單力孤的區(qū)區(qū)御史;
這是一群盈朝蔽野、遮天蔽日的黑暗腐朽的群佞,合其力將天空中閃現的曙光和亮色消滅的典型例子;
這是一幕悲劇,一幕政治生活中惡勢力消滅正直之士的悲劇。
笑笑生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他所描寫的悲劇性情節(jié)在每一個封建王朝中晚期無不出現,他描寫了“這一個”典型曾孝序,也就使我們看到了眾多封建社會的“曾孝序”,看到了眾多的政治悲劇。
笑笑生描寫的晚明中下層市民的生活,在以西門慶家庭、家族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同時,其筆力所及,也使我們看到了眾多的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市井小民的艱苦生活。
這里有靠自己手藝吃飯的小商小販,如賣炊餅的武大,賣棗糕的徐三,賣馉饳的李三,花胳膊劉小二,南門外的潘裁。
在當時的社會,丈夫們活著,即使有時生意折本,也可勉強養(yǎng)家;一旦丈夫去世,妻子們生活無靠,就只有賣兒鬻女。
如潘金蓮兩次被賣。西門慶家中的丫鬟,大概都是從牙婆手中買進,如春梅是從薛嫂兒手里花十六兩銀子買的,小玉是五兩銀子買的,秋菊是六兩銀子買的。
《金瓶梅》第二十四回,馮媽媽處有兩個人家要賣的丫頭,一個是北邊人家房里使女,只要五兩銀子;一個是王序班家出來的家人媳婦,賣十兩銀子。
孟玉樓出主意讓馮媽媽將大的賣給李嬌兒,后來馮媽媽領了個十五歲的丫頭,七兩銀子賣給李嬌兒房中使喚,改名夏花兒。
西門慶得子官哥后,有薛嫂兒領了個小人家媳婦兒,年三十歲,六兩銀子賣與西門府做奶媽。
春梅在周守備夫人下世后,被扶正做夫人,買了兩個養(yǎng)娘抱奶哥兒,并四個丫頭服侍。
第九十五回薛嫂兒賣與春梅的小丫鬟剛十二歲,因她老子要投軍使用,只賣四兩銀子。
笑笑生敘述大家庭買賣丫鬟、奶媽時非常平靜,也可看出這在當時是極其自然之事,我們在閱讀過程中卻可以看出貧苦家庭父母的血和淚,可以看到在作者平靜敘述背后的隱痛,看到一個個小家庭被迫拆散的悲劇。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要感嘆《金瓶梅》的偉大,為什么稱其為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因為我們在字里行間看到的是凄楚和哀痛,是晚明社會真實的世情、世態(tài)和世相。
笑笑生在描寫造成勞動人民苦難生活的現象的同時,也將原因揭示給我們。
有些地方,作者通過命名的藝術將其展現給讀者,如清河縣領導班子的命名:“知縣李達天、縣丞樂和安、主簿華何祿、典史夏宮基、司吏錢勞”,
作者告訴我們,作為清河縣父母官的小小縣令卻上可達天,下用錢癆、鐵公雞一般的官吏搜刮民財,魚肉鄉(xiāng)民。
在蔡太師收到西門慶生辰禮物,將西門慶補為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吳典恩、來保皆賜官后,
作者有段評論,說明當時社會的黑暗腐朽源自統(tǒng)治階級最上層,“役煩賦重,民窮盜起,天下騷然”。
有時,作者借書中人物,甚至是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來說出百姓們的疾苦聲。在“宋御史結豪請六黃”一回,管磚廠工部黃主事對西門慶說:
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岳,勅旨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綱,運船陸續(xù)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次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云萬態(tài)奇峰,長二丈,闊數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號船只,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挽。官吏倒懸,民不聊生……
這也就是《水滸傳》中所描寫的花石綱事件?;实鄹嗝訝€的生活,都是建立在黎民百姓的災難之上的。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據黃主事所言,官吏尚且不堪其擾,生活在最下層的普通百姓更是可想而知。
縣中官員在黃主事離開后對西門慶說:“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秪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于州縣,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
上有皇帝窮奢極欲,中有蔡太師、六黃太尉等為所欲為,下有眾多西門慶們縱欲肆志、魚肉鄉(xiāng)民,這是當時社會的政治悲劇,是當時百姓的生活悲劇,更是整體的社會性悲劇。
四、《金瓶梅》:世情喜劇,還是人間悲劇?
關于《金瓶梅》是悲劇還是喜劇的問題,也有眾多專家、學者著書或撰文加以研究。
寧宗一先生認為整部書是一個悲劇,笑笑生“把他的人物置于徹底失敗、毀滅的境地,這是這個可詛咒的社會的罪惡象征。因為一連串個人的毀滅的總和就是這個社會的毀滅”[18]。
盧興基先生先后有《〈金瓶梅〉——十六世紀一個新興商人的悲劇》《十六世紀一個新興商人的悲劇故事——〈金瓶梅〉主題研究》《中國十六世紀的社會與〈金瓶梅〉的悲劇主題——論〈金瓶梅〉之二》等系列文章,論述西門慶這個新興商人及其家庭的興衰,他如何發(fā)家致富又如何縱欲身亡的歷史,從而認為這是一出人生的悲劇。
石鐘揚先生則有《西門慶是“新興商人階級”的典型嗎》[19]《十六世紀一個新型流氓的喜劇》[20]等專文專著與盧先生進行商榷。
張錦池先生通過對《紅樓夢》和《金瓶梅》的描寫對象、作品藝術構思、行文和兩位作者的立場、思想性質、思想高度、文化素質等方面的分析,得出“一為時代悲劇,一為人間喜劇”的結論[21]。
董芳在《古典小說〈金瓶梅〉悲劇內涵初探》一文中,探討了部分人物和人生現實的悲劇性[22]。
朱俊亭則指出,“《金瓶梅》悲劇的社會意義,是通過貌似平常的市井生活描寫,通過西門慶這樣一個商人暴發(fā)戶的興衰史,反映出小說本身產生的那個時代所蘊含的深刻的社會內在矛盾”[23]。
另有王彪認為《金瓶梅》是社會、歷史與人性的大悲劇[24],孫健、孫開東論述了《金瓶梅》“盛宴散盡”的悲劇內涵[25]。
程小青則論述了《金瓶梅》悲劇性與喜劇性相交融的審美意蘊[26]。
笑笑生所描繪的主要人物,《金瓶梅》所敘述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都決定了《金瓶梅》并非一部悲劇。
西門慶這一惡霸、官僚、富商三位一體集酒色財氣諸毒于一身的人物,并非悲劇人物;
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這三位女主角雖然其人生遭際有一定的悲劇性,但仍不是悲劇人物;
即使為作者所基本肯定的吳月娘、孟玉樓,“樓月善良終有壽”,也不是悲劇人物,更何況她們的人生和結局都要較金、瓶、梅三位的悲劇性要少得多。
書中悲劇性非常濃的人物,或者說是悲劇人物,如武大、曾孝序等人,他們在書中是曇花一現,并非是故事的主要內容,所以不能改變整部書的喜劇性或悲劇性的格局。
從社會意義來說,《金瓶梅》具有深刻的悲劇意義,或者說具有悲劇內涵,但這并非即是說《金瓶梅》是一部悲劇小說。
雖然有別林斯基“含淚的喜劇”[27]和沃爾波爾“這個世界,憑理智來領會,是個喜??;
憑感情來領會,是個悲劇”[28]等語,但是悲劇和喜劇無論在戲劇類型上,還是在美學范疇上都有其鮮明的界限。
《金瓶梅》連環(huán)畫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金瓶梅》中既有喜劇性情節(jié),又有悲劇性情節(jié),而且喜劇性情節(jié)和悲劇性情節(jié)又是相互交錯的。
武大郎被鴆之夜,有潘金蓮的干嚎;燒夫靈之日,有和尚的聽淫聲;蔣竹山被審之時,有夏提刑“看這廝咬文嚼字摸樣,就像個賴債的”之語;李瓶兒生產時,有蔡老娘的謔語;李瓶兒病重時,有趙太醫(yī)的一篇鬼話。
西門慶身邊有應伯爵、謝希大等幫閑,書中有韓搗鬼、二搗鬼、趙搗鬼、潘捉鬼等混子,
西門慶結交有玉皇廟吳道官、永福寺道堅長老和陽物象征的胡僧,西門慶妻妾們結交有王姑子、薛姑子、大姑子等既擅長佛經又擅長葷笑話的“六婆”,
遂使整個《金瓶梅》的世界成為一個魑魅魍魎橫行的世界,一個蛆蟲蒼蠅漫天遍地的世界,一個哭中有笑、苦樂相雜無不為利來往的世界。
最具諷刺性的,是西門慶死后應伯爵約會了諸位幫閑為其上祭,所讀的水秀才祭文一事,從而言明西門慶不過是一“鳥人”;
作為“受恩小子”的應伯爵諸人,也不過是“常在胯下隨幫”,被撇閃的“垂頭喪氣”“囊溫郎當”的一幫“鳥幫閑”。
笑笑生在敘述整個西門慶及其妻妾的故事過程中,又對當時的社會和人生做出了哲人般的思考,對酒、色、財、氣等人類欲望的無限膨脹所導致的惡果進行了反思,并通過作者評論和書中人物話語等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笑笑生對人生的生與死、苦與樂、悲劇性與喜劇性,都是用辯證的觀點去看的,雖然書中更多表現的是死亡、悲苦和悲劇性,但是生存、生命、歡樂和喜劇性從來都是作為以上三個命題的對立面而存在的,并與其相互依存、相互消長。
從此種意義上說,《金瓶梅》是一部思考者的書,是一部對當時社會和人類歷史進行反思的書,是一部充滿穿透力和洞察力的書。
我們認為,笑笑生所著的《金瓶梅》,是一部悲劇性與喜劇性相雜的作品,是一部正劇。
這自然不排除其他學者的“見仁見智”,但任何僅將其視為悲劇或喜劇的觀點,都是失之簡單化的。
《金瓶梅百問》
注釋:
[1] [古希臘]亞里斯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9.
[2] [德]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603.
[3][德]恩格斯.致斐·拉薩爾(1859年5月18日)[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46.
[4]王朝聞主編.美學概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52.
[5]魯迅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79.
[6]王志武.金瓶梅人物悲劇論[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50.
[7][英]羅素著、靳建國譯《婚姻革命》,東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98頁。
[8] [英]羅素著、靳建國譯《婚姻革命》,東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98~99頁。
[9]王志武.金瓶梅人物悲劇論[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57.
[10]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版:85.
[11]明·蘭陵笑笑生著,王汝梅、李昭恂、于鳳樹校點.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M].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第2版:30.
[12]沈天佑.一個發(fā)人深思的悲劇人物——潘金蓮[J].中國金瓶梅學會編印.金瓶梅學刊(試刊號).1989.
[13]陳瘦竹、沈蔚德.論悲劇與喜劇[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136-137.
[14]石鐘揚.人性的倒影——金瓶梅人物與晚明中國[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143.
[15]陳瘦竹.論悲劇精神.//陳瘦竹、沈蔚德.論悲劇與喜劇[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136-137.
[16]寧宗一.金瓶梅可以這樣讀[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0:162.
[17]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版:260.
[18]寧宗一.金瓶梅可以這樣讀[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0:67.
[19]石鐘揚.西門慶是“新興商人階級”的典型嗎[M].文藝理論與批評,1998(1).
[20]石鐘揚.十六世紀一個新型流氓的喜劇[J].濟寧師專學報.1999(1).
[21]張錦池.究竟是人間喜劇,還是時代悲劇——《紅樓夢》與《金瓶梅》審美觀念的比較研究[J].求是學刊,1998(5).
[22]董芳.古典小說《金瓶梅》悲劇內涵初探[J].甘肅社會科學,1991(4).
[23]朱俊亭.論《金瓶梅》悲劇的社會意義[J].文史哲,1992(2).
[24]王彪.社會、歷史與人性的大悲劇——《金瓶梅》思想新論[J].徐州師范學院學報,1994(2).
[25]孫健、孫開東.論《金瓶梅詞話》“盛宴散盡”的悲劇內涵[J].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03(2).
[26]程小青.悲喜交融的《金瓶梅》[J].龍巖師專學報,2004(5).
[27] [俄]別林斯基.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里君的中篇小說.//別林斯基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189.
[28]轉引自楊絳.楊絳作品集3卷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186-187.
文章作者單位:天津理工大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fā),原文刊于《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8,第1期。轉發(fā)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