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賞析
王羲之《蘭亭序》賞析
文/墨吟
王羲之（303—361）所作、所書《蘭亭序》，其書法成就遠超過文字本身，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蘭亭序》真跡最后為唐太宗所得，他命拓書名手馮承素、虞世南、褚遂良等人鉤摹數(shù)本副本，分賜親貴近臣。其中尤以馮承素摹本為佳，其筆法、墨氣、行款、神韻，基本上可窺見原作風貌。此本有唐代“神龍”小印，故定名為神龍本《蘭亭序》，現(xiàn)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
唐太宗還親自為《晉書》撰《王羲之傳》，對王羲之推崇備至：“詳察古今，研精求篆，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jié)，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span>
唐太宗死后，《蘭亭序》真跡按其遺詔陪葬，至今下落不明。
因《蘭亭序》之高遠及厚重，當今書法家大多不敢再臨摹，怕畫虎不成反類犬也。
其實，《蘭亭序》的文字也是一篇絕代佳作。
蘭亭【1】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2】，歲在癸丑，暮春之初【3】，會于會稽【4】山陰【5】之蘭亭，修禊【6】事也。群賢【7】畢至，少長【8】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9】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10】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11】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12】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13】。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間【14】，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15】豈不痛哉！
每攬【16】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17】，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18】為虛誕，齊彭殤【19】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20】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攬者，亦將有感于斯文。【21】
《蘭亭序》第一段記錄了舉辦修禊活動的時間、地點，描述了當日適宜的氣候和蘭亭周邊的綺麗風光，以及參加人員飲酒吟詩的愉悅心情。
欣賞《蘭亭序》，關(guān)鍵是第二、第三段。第二段有“豈不痛哉”的感慨，第三段又大呼“悲夫”，郭沫若先生認為與上巳日修禊活動的歡樂氣氛不協(xié)調(diào)，《蘭亭序》是失敗之作。
看來，郭老沒有讀懂《蘭亭序》。
“豈不痛哉”是針對古人“死生亦大矣”這句話有感而發(fā)，這個古人就是莊子。莊子還說過：“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為友矣?！保ā肚f子·大宗師》）可見莊子所謂“死生亦大”，其實就是“死”比“生”更大。這個觀點為世人所接受，沿襲千年不變。你看，帝王一登基就開始著手建造自己死后的寢宮，其豪華程度絲毫不亞于生前的皇宮。直到今天，我們也能看到某個大人物死了便是“一大損失”，葬禮超過婚禮，建造的墳墓動輒百萬，堪與豪宅媲美。誰又能知生死之大，而后知人生之絢麗，知人生之可貴呢？
俗話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尚且珍惜生命，何況人乎？即以最低級的微生物而論，其生命何其短暫，但它們對世界、對人類所作出的貢獻無與倫比。（當然病菌、病毒亦有危害，人類自有辦法戰(zhàn)而勝之。）沒有它們摧枯拉朽，何來“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是的，歲月終將耗盡生命，但生命卻會一路留下歡聲笑語和無盡愛意。生，就要好好活著，人間之可愛，就在于有情有義有牽掛，哪怕磕磕絆絆，哪怕委委屈屈，哪怕辛辛苦苦，哪怕平平淡淡，為了一個夢想，為了一種期待，甚至為了再一次看看春天的花，秋天的月，我們選擇活著。
《蘭亭序》第二段所要表達的，不正是這種積極的人生觀嗎？“豈不痛哉”不正是對于修禊活動歡樂氣氛的反襯和肯定嗎？
至于“悲夫”，顯然也不是針對修禊活動而言。王羲之一向崇尚莊子，但對其“一死生，齊彭殤”之虛空生死觀卻不敢茍同，斥之為“虛誕”和“妄作”而予以否定。死和生怎么是一回事？彭祖豈能和夭折的嬰兒等量齊觀？悲夫！悲莊子也！彭祖活了八百歲，那時候以小甲子60天為一年，折算一下也就是活了一百四十歲，這是完全可能的。彭祖是養(yǎng)生家的鼻祖，又是開先河的性學家。他認為天是陽，地是陰，男是陽，女是陰，陰陽交合而萬物生，生生不息，綿延不絕，世界也就越發(fā)精彩起來。修禊活動正是這種精彩的體現(xiàn)，所以要將參加活動的人員名單開列出來，收錄他們的詩作，雖然每個人各有自己的生命軌跡，但讀書、寫字的興懷一致，也讓后世看到這本詩集的人們與我們一起感懷。
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我們選編筆耕心讀梧桐雨紀念文集《梧桐花開》，雖不能與《蘭亭集》相提并論，但就“后之攬者，亦將有感于斯文”而言，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注釋
【1】蘭亭：蘭亭地處紹興城西南蘭渚山下，相傳越王勾踐曾在這一帶種過蘭花，漢代在此設(shè)驛亭，因名蘭亭。
【2】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永和系晉穆帝年號。
【3】暮春之初：即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
【4】會稽：古地名，今江浙一帶。
【5】山陰：今紹興。
【6】修禊（xì ）：古代習俗，人們于上巳日相聚溪水邊嬉戲洗濯，祛除污穢以求吉祥。
【7】群賢：指謝安、孫綽、謝萬、支道林等32位與會名流。
【8】少長：指王羲之本家獻之、凝之、渙之、玄之等9位子侄。
【9】觴：古代酒器。
【10】俯仰：低首抬頭之間，形容人生短暫。
【11】悟言：即晤言，面對面交談。
【12】趣舍：即取舍。
【13】老之將至：語出《論語·述而第七》：“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p>
【14】俛仰之間：俛仰即俯仰，語出《莊子·在宥第十一》，是莊子假托老子的話：“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p>
【15】死生亦大矣：語出《莊子·德充符第五》，是莊子假托孔子的話：“仲尼曰：'死生亦大矣?！?/p>
【16】攬：即覽，閱覽。王羲之曾祖父名王覽，為避先祖之諱，將“覽”改寫成“攬”，后文之“攬”亦與“覽”同義。
【17】契：符契。古人在符契上刻字，剖而為二，各執(zhí)一半，作為信物。
【18】一死生：把死和生看作一回事。語出《莊子·德充符》：“以死生為一條?！?/p>
【19】齊彭殤：把高壽和短命等量齊觀。彭，彭祖，相傳為顓頊（zhuān xū）帝玄孫，活了八百歲；殤，殤子，古人稱年幼夭亡者為殤子。語出《莊子·齊物論》：“摸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
【20】“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語出《漢書·卷七十五》：“后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也。”
【21】“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攬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此語仿石崇《金谷詩序》：“故列具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覽哉！”對于這段話，王羲之自感壓石崇而欣喜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