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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服飾色彩縱橫談
紅樓夢服飾色彩縱橫談 主持 于 2006-01-06 發(fā)表在 紅樓藝苑 - 品讀紅樓  



  
在原著基礎上再創(chuàng)作的三十六集電視劇《紅樓夢》以其五彩繽紛生動雋永的視覺形象讓廣大電視觀眾在熒屏上一次又一次地領略了美的享受。“溫紅處綠斗芳菲”,演員在拍攝過程中穿戴的服裝多達二千七百多件,攤到每個主角都有好幾十件。紅劇中的服裝風格以明代為基礎,加進清代和歷代服飾中最美的成分,將歷史的真實和藝術美相糅合,贏得了聲譽贏得了觀眾。  

“燈火闌珊衣冠鮮,青衫羅裙披玉身。”衣冠王國的豐采離不開色彩的效果。劇組服裝設計師史延芹的巨大成功,追根溯源無疑應該感謝曹雪芹筆下的服飾色彩美給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無窮的回味。“彩筆輝光若轉環(huán),心情魔態(tài)幾千般。”本文旨在選擇服飾色彩這一特定視角,將視線從屏幕移向原著,對《紅樓夢》所描繪的藝術世界中的服飾色彩作一番初步的討論,并探討由此可得到些什么啟發(fā)。  

(一)《紅樓夢》中關于服飾色彩的精彩描寫  

羅憲敏在“《紅樓夢》的景物美”一文中指出,曹雪芹“隨美賦彩”的工夫很深,為創(chuàng)造“不似似之”的藝術境界,他經常不寫形,只寫色,僅通過對色彩的渲染,描繪出景物的殊色異彩,就足以表現其神情氣韻,并以色顯形,引起讀者對形的豐富聯想。其實,何止是景物,在描繪服飾美上同樣展示了作者的非凡手筆。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來賞鑒曹雪芹在服飾方面施色敷彩的藝術功底。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眾多出場人物中寫得最為出色的一個角色。曹雪芹對鳳姐的服飾作了三次詳細的描寫。  

第一次是林妹妹眼中看到的表嫂: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請看,緊腰身的襖是大紅色,外面罩的褂子是淡灰青色,襖里子是銀鼠皮的色彩,下面則是翠綠色 – “裙拖六幅湘江水”,何等的俏麗風騷!再加上滿頭珠圍翠繞,又是何等的彩繡輝煌!按脂硯齋《紅樓夢評》,其后還應有一句:裙邊系著豆綠官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色彩就更加豐富。這就是鳳姐出場的裝扮,也是《紅樓夢》中第一套著力描繪的服飾,活脫脫地表明了鳳丫頭與眾不同的身份地位。這一段對人物服飾的刻意描寫,曾得到舒蕪等人的推崇。顯然,豐富的色彩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第二次是頭一遭接待劉姥姥的榮府當家二奶奶身份。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等著接見鄉(xiāng)下窮苦人。襖和裙是一對姐妹色,襖里和裙里又是一對姐妹色。再配上紫貂皮毛罩,石青披風,服飾色彩配合得如此協(xié)調又透出富貴嬌艷。背景色彩還有大紅柔簾,大紅條氈,金線鎖鏈圖案錦緞,點綴品還有銀色唾盒。耀眼爭光的色彩明示著掌權者的高貴氣派,直教劉姥姥感到光彩逼人氣勢逼人。誠如脂評所述“寫來真是好看”。  

第三次一反粉光脂艷的常態(tài),呈現完全不同的色調。這一次是與尤二姐正式交鋒的賈璉正室。只見她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正應了民間俗話所說的 “若要俏,一身素”。王熙鳳和曹雪芹都懂色彩心理學。“紅妝素裹”果然顯得清素而又格外俏麗,出其不意的裝扮同時也暗藏了來者不善的機心。一身素服,連青緞子上掐得都是銀線,明擺著“國孝家孝,兩層在身”,等于在宣讀賈璉偷娶二姐的罪狀。笑吟吟地上門親迎,惡狠狠地暗設陷阱。璉二奶奶帶著一對素衣素蓋的仆從到花枝胡同叫喪,把個苦尤娘賺進了大觀園。這一套素裝銀飾的色調,在渲染氣氛和刻畫性格上都發(fā)揮了獨到的作用。  

同樣是一身素服,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的北靜王穿來則是另一種格局。在紅樓中,北靜王水溶是賈寶玉極力結交的有限幾個男性之一。他出場時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革呈帶。這一套服飾色彩讓年輕的世榮越發(fā)風流瀟灑,并不失郡王體度。素服的兩次描寫,一套是白中襯黑,冷色包含著陰險;一套是白里間紅,冷色孕育著熱烈。同中見異,分別表現了穿著者的陰柔或陽剛之美。尤其是后者腰間一根紅皮帶,強烈的色彩對比令人賞心悅目。真所謂“置一點鮮彩于通體淡色之際,自必絢麗奪目;粹萬筆之精華于全幅寫意之間,尤覺清新爽神。所以者何?欲其相反相成,彼此對照故也。”曹雪芹的美學理論在服飾色彩配置上亦然大放異彩。  

人們盛贊四川蚊帳專業(yè)戶楊百萬的產品不單有避蚊的實用性而且兼具居室裝飾的藝術性。其附加價值正在于那蚊帳斑斕的色彩。然而,這并非是楊百萬的專利,在曹雪芹筆下寫來是“古已有之”。黛玉進府時鳳姐送過來一頂藕合色花帳,怡紅院里懸掛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再有秋爽齋的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紗帳,蘅蕪院的青紗帳幔以及賈母游園時吩咐給寶丫頭換上的水墨字畫白綾帳子。由不同的色彩不難看出各自主人的審美情趣。探春是爽朗高雅又不脫富貴氣象,寶釵是安分隨時,自云守拙 – 不是置不起,而是不想置。帳子的色彩既與臥室布置相匹配,同時又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原先已經有鳳姐移用來縫制衣衫,現在最會收拾屋子的老祖宗將先是原不過是糊窗屜的軟煙羅再次擴展用途,“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上。”比起另外三種顏色秋香松綠和銀紅來,雨過天青恰恰是最適合賈母這樣見過世面而有較高藝術鑒賞力的老太太。艷麗素凈高雅等不同的情調風格就這樣由種種色彩來展現和調諧。由此可見,即令帳子一項的色彩大觀也應建議楊百萬們向曹雪芹去取取經,可以說是不無益處的。  

高爾基曾指出:我所理解的“美”,是各種材料 – 也就是聲調色彩和語言的一種結合體。“寫成濃淡兼深淺,活現癡人戀戀間。”可以舉出的服飾色彩在刻畫人物性格表明身份地位渲染環(huán)境氛圍等方面的范例還有很多。諸如“賈寶玉奇緣識金鎖”中寶姐姐服飾色彩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的含蓄美;“皇恩重元妃省父母”里金黃鵝黃色彩的雍容華貴美;“寧國府除夕祭宗祠”中尤氏上房里三種傳統(tǒng)色彩黑紅白配置的莊重美等等。毋庸置疑,《紅樓夢》所注重的服飾色彩描寫是作者形成其文學語言豐富人物形象生動行文著力浮雕等藝術特色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曹雪芹異彩紛呈精美絕倫的細膩筆觸,仿佛把我們引進了一個展覽服飾色彩美的大世界,令人又不得不稱奇叫絕,贊嘆不已。  

(二)從比較文學的角度來看《紅樓夢》服飾色彩  

“有比較,才有鑒別。”從比較文學的角度來看紅樓服飾色彩的描寫,更有助于我們領會《紅樓夢》確實稱得起“三百年中,此是文壇卓筆鋒”。  

中國長篇小說發(fā)展史的第三階段之主要特點是開始寫社會生活反映人情世態(tài),也就是以常見的社會一分子代替了那些司空聽慣的傳奇英雄。這一階段的標志是產生了三部長篇小說:《儒林外史》《歧路燈》和《紅樓夢》。在此為了保證可比性,故而同樣撇開以描寫傳奇英雄為主體的著名長篇古典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和《西游記》等,讓我們來看看三部時代內容基本相近的作品。  

吳敬梓在1740年左右開始寫《儒林外史》,花近十年時間寫成。既云“儒林外史”,寫的主要角色自然與“亦可使閨閣昭傳”以寫女性為主的《紅樓夢》有所不同,然而從服飾色彩角度來分析比較,“儒林”中眾多男性無一能和“紅樓”中的賈寶玉相匹敵。  

請看,杜少卿“頭戴方巾,身穿玉色夾紗直裰,腳下珠履”;杜公孫“穿的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倪廷珠“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鮑廷璽“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綢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胡三公子“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粉底皂靴”;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無色綢舊直裰,卻右邊袖子同后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鞋”……..。  

由示例可知,吳敬梓筆下的服飾色彩描寫都覺單薄,而且大多與人物性格特點身份氣質很難說有什么關聯,讀來不免使人又單調之感,形式之嫌。不要說窮酸儒生和市井人物,就連被稱為“風流王孫”“名流公子”的杜氏兄弟倆也概莫能外。  

怡紅公子賈寶玉卻是別有一番天地。為了塑造一個“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的“混世魔王”,曹雪芹對筆下這位第一號人物的服飾色彩作了盡情的描繪:  
“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年輕公子: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fā),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  

剛進府的黛玉所目睹的表哥形象,也就是寶玉在全書中的第一次亮相。頭上戴什么,身上穿什么,腳上套什么,寫得細致周到。豐富多彩的色調輔助著“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的神態(tài),如此工筆樹立起來的人物形象玲瓏剔透!正是因為作者觀察敏銳,生活厚實,筆力雄健,才敢于轉瞬之間便讓寶玉在林妹妹面前作了兩次時裝表演。  

有關寶玉服飾色彩的描寫單是前八十回就有十處之多,無一處不寫得多姿多彩栩栩如生。“薛寶釵巧合認通靈”時寶姐姐看到的是“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上掛著長命鎖, 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素服是北靜王所見“束發(fā)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 圍著攢珠銀帶”;看戲換的是“大紅含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夜探是“脫了蓑衣,里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系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著蝴蝶落花鞋”;賞雪穿的是“一件茄色哆咯羅狐貍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缞,戴了金藤笠,登上沙素屐”;去舅舅家是“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這還不算,賈母又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云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 "這叫作’雀金呢’,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铎`活現的寶玉就這樣站立在我們的面前。血點般大紅色的褲子“配著松花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麝月的一句贊語道出了服飾色彩的妙用。同樣是富家公子哥兒儒家少年書生,賈寶玉的服飾色彩與杜慎卿杜少卿一比較,優(yōu)劣高下之分一目了然。  

如果說《儒林外史》主要是圍繞著一群讀書人展現眾生相的話,那末《歧路燈》則可以說是一部描寫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普通人民生活的百科全書式的作品。李綠園叫曹雪芹約年長九歲,從1750年開始創(chuàng)作《歧路燈》,至1779年脫稿。其時,《紅樓夢》后四十回大約也正在蓄泄?!镀缏窡簟放c《紅樓夢》或在“描寫人情,千態(tài)畢露”上,或在映射浩瀚的社會景象上“濃涂淡掃,筆意墨范”,無不有相似之處。但是,要講《歧路燈》對各行業(yè)男女穿戴服飾色彩無不有工致的描寫,那就談不上了。在一百零八回的《歧路燈》中,數得過來的服飾色彩只是寥寥幾段:興官兒“枕的是慧娘新做的黃老虎頂面小枕頭,蓋了慧娘一領綠襖襟兒”;“這是二輛黑蘭線,捎回去叫大兒使用,這是兩副綠帶兒,也捎回去,叫他母女兩個扎腿”;通篇看下來也不清楚主角譚紹聞穿的是有哪些色澤的衣衫。在這方面與《紅樓夢》一比較,《歧路燈》自然大為遜色。《紅樓夢》中哪怕是一些小角色的服飾色彩,作者也不吝嗇筆墨。其中寫的最動人的是芳官。“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的她“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后。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紅樓十二官中的正旦嬌滴滴的風貌在艷麗的色調烘托下躍然紙上呼之欲出。而這不能不歸結于曹雪芹濃彩潑墨的功效,絕非李綠園之所能為者。  

由統(tǒng)計數字來看,《紅樓夢》中出現的服飾色彩令人嘆為觀止。黃色類計有蔥黃,金黃,鵝黃,柳黃以及近似為桔黃的蜜合色;綠色類有蔥綠,水綠,柳綠,豆綠,翡翠,松花綠和秋香色;紅色類最多,計有杏紅,銀紅,桃紅,杏子紅,水紅,海棠紅,石榴紅,碧玉紅,茜紅,絳紅,分紅,玫瑰紅,大紅再加上似為酒紅的血點般大紅等十多種;此外還有石青,蓮青,藕合,玫瑰紫,荔枝,茄色等等。除此之外,作者還嫻熟地利用圖案與縫制效果來增添色彩的韻味。形成花紋的方法有彈墨,刻絲,刺繡,挖云,盤金和錦上添花等。利用縫制加工豐富色彩的方法有:(1)拼縫 – 上文提及的三色水田襖以及史湘云的靠色三廂領袖;(2)交拈 – 用不發(fā)紅的金線加綠色絲線織成的絲帶呈現出青金閃綠的色澤;(3)挖云 – 將鵝黃片金帽里卷起露在大紅猩猩氈帽面外形承運頭,并不同于前一種挖云。  

如此五光十色的服飾交相輝映,使人如行山陰道中應接不暇。這才是真正的工致描寫!李綠園吳敬梓當然就只能望洋興嘆了。不限于《歧路燈》和《儒林外史》這兩部古典唱片,在服飾色彩的描寫上以“青衣小帽”“艷妝麗服”“粉底皂靴”而停留在“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水平之作品為數甚多,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評論比較。  

(三)《紅樓夢》服飾色彩描寫與作者的獨特身世  

顏色是將人的視覺特性與客觀存在的輻射相結合的一種心理物理量。光是色的源頭,色是廣的映照。曹雪芹深諳此道:“至于敷彩之要,光居其首。明則顯,暗則晦。有形必影深作畫者豈可略而棄之耶?每見前人作畫,是不知有光始能顯像,無光何以現形者。明暗成于光,彩色別于光,遠近濃淡,莫不因光而辨其殊異也。”  

唯物主義美學認為:生活是文藝的源泉,文藝是生活的反映。“依傍與模仿,決不能產生真藝術。”作家只有具備了生活材料和感情體驗,不僅有豐富的感性認識和深刻的理性認識,而且有切身的體驗,被生活的矛盾所深深感動,才有可能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才有加工的對象和創(chuàng)作的基礎。連賈母都懂得“巧媳婦做不出沒米兒粥來”的道理。  

綜觀《紅樓夢》以前的文壇,對于服飾色彩描繪,雖然也不乏一些精彩的刻畫,如“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草色”“厭裁魚子深紅結,泥覓蜻蜓淺碧祾”等等,但是總的來看,在量的積聚和質的深化上都似覺“興猶未盡,意尚不足”。“盛裝艷服”“輕裘寶帶”“鳳冠霞佩”之類“皆蹈一轍”“共書一套”的公式化現象在小說中常時可見。推而廣之,則不論何處皆曰商彝周鼎繡幕珠簾孔雀屏芙蓉帳等等字眼。  

那末,為什么曹雪芹能獨具慧眼,把握得如此精細入微,而使他人望塵莫及呢?魯迅先生一語破的:“蓋敘過皆存辛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正因為作者反對“假擬”“穿鑿”“徒為哄人之目”,主張寫半世“親睹親聞”“追蹤覓跡”,字字實景,色色真情,方能給人以身臨其境,心脈貫通和勾魂攝魄的深切感受。  

在《紅樓夢》服飾色彩描寫上,常被人津津樂道的一段是“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編結工藝品的色彩搭配,在鶯兒寶釵口中娓娓道來,使人不禁為作者的配合美學經驗所傾倒。“松花配桃紅”是嬌艷;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則是蔥綠配柳黃;“大紅的(褲帶)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配那“燦若明霞”的通靈寶玉最難 - “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交拈在這里又發(fā)揮了絕妙的作用。薛寶釵的一番高論正說明了曹雪芹的匠心獨運。再加上“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huán),梅花,柳葉,攢心梅花”的花樣種種更看得人眼花繚亂。  

打幾根絡子,引出一段色彩的論述。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園子,又引出一段關于色彩的議論。老祖宗因見瀟湘館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于是,“拿銀紅的替她糊窗子。” – 這才對了路。 

《紅樓夢》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典型環(huán)境,無不起源于十八世紀中葉封建大家族的現實生活,無不秉承作者嚴肅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態(tài)度。關于服飾色彩的描寫自亦應作如是觀。曹雪芹的家世代歸屬清王朝“內務府”,從其曾祖曹璽起,接連三代承襲“江寧織造”的官職,成為封建皇室掠奪財富的代理人和監(jiān)視地方政治動態(tài)的耳目??椩斓谋韭殬I(yè)務大體類同于現時的紡織局,總管原料采辦任務發(fā)放人員聘用檢驗收貨和托運交庫等方面。江寧織造居南京蘇州杭州三處織造之首,“聲勢顯赫”,非比尋常。芹官先是作為出身皇室近臣的紡織世家一個錦衣紈绔襖甘厭肥的掌上寶玉心肝寶貝,真可謂是“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從小耳濡目染,弄慣了那些劉姥姥平素沒有見過的“愛物兒”。據大清會典載,“江寧織造歲織倭緞六百匹,近則蘇州等處亦織之,為極珍貴之織物云。”由此可見織造衙門聚斂各色紡織精品之一斑。  

“江南好,機抒奪天工。刮翠裝花云錦爛,冰蠶吐風霧銷空。新樣小團龍。”江南織造業(yè)五顏六色的生活畫面為作者提供了《紅樓夢》中服飾色彩的精巧藍圖。獨特的家史身世,厚實的生活底子,使曹雪芹能借賈母之口批評風丫頭:“你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概念來歷之確切,色澤種類之明細,服飾色彩專業(yè)戶的稱號在古典小說家中非曹雪芹莫屬。  

又據《廢藝齋集稿》所載,關于編織的殘問“第四段談的是具體織錦之法,其中包括織花和挖花的方法。第五段以后的文字講的是染,染料,織錦紋樣等方法。”吳恩裕認為:“以上雖然是短短一段材料,但已可見曹雪芹精通編織印染工藝”。曹雪芹固然有其驚人的藝術才華,然而從其熟悉服飾色彩的搭配和變化,從容精細地施色敷彩是多少大家相形見拙言來,自必與其曹氏織造世家息息相關。換句話說,作者的獨特身世與在小說中服飾色彩的精彩描寫是可以相互影證的。后四十回不僅在文字上與前八十回有差池,在服飾色彩描寫上同樣有區(qū)別,或許這一點也可以再進一步展開。  

《紅樓夢》的人物生活細節(jié)描寫,“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這一點已為文藝界所公認。本文從服飾色彩描寫這一角度出發(fā)進一步分析了曹雪芹善于寫“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的藝術特色。無論在服飾色彩描寫本身的細致工筆上,抑或在這些細節(jié)描寫自覺地為表現人物情節(jié)服務上,在古典文學中同樣藥書《紅樓夢》煥發(fā)出獨特的光芒,占據著領先的地位。將之與同時代同類型的文學作品相比較,則更加能夠顯示出作者揮舞彩筆“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異常魅力。再聯系到曹雪芹的親身經歷,我們將深切地感受到“生活之樹常青”這一藝術規(guī)律的偉大和永恒。  


備注:本文系作者所寫的第一篇紅樓探佚文章,原載1988年《人文科學論壇》第一期。此次僅略作文字修改發(fā)表于紅樓藝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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