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肄業(yè)秦鐘結(jié)寶玉
【癸酉:此回周瑞家的送宮花進(jìn)出如入無人之境,實伏后回家亂也。】
【癸酉:賈璉戲熙鳳和寶玉會秦鐘成一對,大有隱義也。蓋譏刺寶秦重色有染也,此乃敗家根本。】
【蒙:苦盡甘來遞轉(zhuǎn),正強(qiáng)忽弱誰明?惺惺自古惜惺惺,時運(yùn)文章操勁。無縫機(jī)關(guān)難見,多少筆墨偏精。有情情處特?zé)o情,何是人人不醒?】
【靖:他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一事啟兩事者均曾見之。豈有似“送花”一回間三帶四攢花簇錦之文哉?】
【陳其泰:送宮花之人,適值兩人午睡相狎之時,兩事并作一句,意欠明白。】
【王希廉:薛寶釵冷香丸經(jīng)歷春夏秋冬,雨露霜雪,臨服用黃柏煎湯,備嘗盛衰滋味,終于一苦,俱以十二為數(shù),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亦冷到十二分也;又埋于梨花樹下,不免于先合終離矣。
迎春、探春在一處,惜春獨(dú)同小姑子玩笑戲說“剃頭”,直伏后來出家根苗,且為十五回鳳姐弄權(quán)秦鐘得趣伏筆。
鳳姐夫婦白晝宣淫,其不端可知。
宮花小物,黛玉亦有妒心,器量真實褊淺。
周家女兒為婿求情,周瑞家全不在意,鳳姐之平日弄權(quán)于斯可見。鳳姐宮花分送秦氏;明日,秦氏婆媳又單請鳳姐。其中藏筆甚多,須以意會。
鳳姐帶寶玉同赴寧府,引出秦鐘,惹起焦大,即借焦大醉罵,露出諸丑。讀者勿以醉后胡罵,視為無關(guān)緊要。
秦鐘與寶玉一見,便彼此胡思亂想。冶容、富貴動人如此。紈绔公子慎之思之!第七回專寫鳳姐與寧府往來親熱,為后來冶喪埋根,中間帶出秦鐘、寶玉相聚,而先寫鳳姐夫婦白晝宣淫以作陪襯,又埋伏惜春出家,寶釵結(jié)局,香菱可傷等事。至于焦大醉罵,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筆?!?/span>
【張新之:此回上半熙鳳文字,與寶釵無涉也,而先敘冷香丸。下半回秦鍾文字,與熙鳳無涉也,而重敘送表禮。乃上半以數(shù)行字了之,下半以再問答了之,令人費(fèi)想。
寫寶釵熱是骨,冷是面,巧是本領(lǐng),直鄭莊、操、莽大奸雄化身,在小說則借《金瓶》之月娘、《水滸》之宋江為籃本。
一榮府為黛玉設(shè),故徑路房舍,皆從他眼中寫出。而其實為演《易》道設(shè),故借送宮花,又從周瑞家的腳下歷敘。
情種乃風(fēng)月情濃之“情種”,即壞明穗之物欲”,《大學(xué)》立教以此也。設(shè)一秦鐘,生出第九至十二回一大段“風(fēng)月寶鑒”文字。
下半回寫情種相合,寶玉、秦鍾,是一非一,而以焦大數(shù)語證之。慘慘傷心,至斯已極,有別之禽獸不甘認(rèn)也。而今日假斯文讓《紅樓》乃成迷,慕情種,學(xué)情種,豈不大誤!
賈璉、鳳姐,夫婦也。上半回目錄著以“戲”字已奇,而書中又寫得曖昧蹊蹺?;蛟荒信邮遥粦?yīng)以書故耳,此乃呆話。看把花分送秦氏,末從焦大一罵,則得之矣。作者既不欲明寫,閑人亦不忍透評,從周瑞家的眼中耳中,寫一“戲”字,旋即平兒間“又來作什么”,是既帶劉老老去而又來也?!俺踉嚒?、“一進(jìn)”之案,到此方了?!?/span>
【庚辰本、乙卯本本回回目: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戚序本、列藏本、蒙古王府本本回回目:尤氏女獨(dú)請王熙鳳,賈寶玉初會秦鯨卿;己亥年春,釣叟】
題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張新之夾批:劉姥姥至三十九回方再見,而中間二十余回?zé)o非演劉姥姥者……】便上來回王夫人話,【甲側(cè):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span>甲側(cè):文章只是隨筆寫來,便有流離生動之妙。】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甲側(cè):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張新之夾批:金釧為金,金作串,串也,即寶釵之影身,另有正傳。】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甲側(cè):蓮卿別來無恙否?】站在臺階坡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span>甲側(cè):畫。】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jìn)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wù)、人情等語。【蒙側(cè):非此等事,不能長篇大套。】【張新之夾批:長篇大套從此起矣。】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jìn)里間來?!?/span>甲夾:總用雙歧岔路之筆,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見薛寶釵【甲側(cè):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寫。】穿著家常衣服,【甲夾:好!寫一人換一副筆墨,另出一花樣。】【甲眉:“家常愛著舊衣裳”是也。】頭上只散挽著纂兒(注:zuǎn,舊時婦女梳在頭后邊的發(fā)髻。),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幾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span>甲側(cè):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見他進(jìn)來,寶釵才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道:“周姐姐坐。”【張新之夾批:何等和藹,非黛所能。】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甲側(cè):一人不漏,一筆不板。】沖撞了你不成?”【姚燮夾批:寶玉與黛玉無夫妻之緣偏同住。與寶釵有夫妻之緣,偏隔住。此作者用意瞞人處……】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甲眉:“那種病”!“那”字,與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設(shè)之體,且省卻多少閑文。所謂“惜墨如金”是也。】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甲側(cè):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rèn)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jì),倒坐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總不見一點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甲側(cè):奇奇怪怪,真云龍作雨,忽隱忽見,使人逆料不到。】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甲側(cè):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戚夾:“熱毒”二字畫出富家夫婦,圖一時遺害于子女,而可不謹(jǐn)慎。】 幸而先天壯,【甲側(cè):渾厚故也,假使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注:指仙方。因秦始皇、漢武帝均曾遣人赴海上求不死仙藥,故稱仙方為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甲夾:卿不知從那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他說發(fā)了時,吃一丸就好。【張新之夾批:于是熱場中但能著一“冷”字?!?/span>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癸酉:寶釵不愛花兒粉兒,反將花兒吃盡,實乃譏刺寶釵無情也。】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的病癥,真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都有現(xiàn)易得的,只難得這'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甲側(cè):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yīng)十二釵。】【蒙側(cè):周歲十二月之象。】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么說來,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一日不下雨,可又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丸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戚夾: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甲夾: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dú)十二釵,世皆同有者。】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張新之夾批:名字新艷,何等心思,何等結(jié)構(gòu),括寶釵于二字中矣?!?/span>如今從南帶至北,【周汝昌批:從南帶至北,雪芹首次明點北京,仍是出北字時不出京字,出京字時不出北字,總令人容易滑過不覺,卻有的的實實,不曾半點含渾。】現(xiàn)在就埋在這院子梨花樹底下。”【甲側(cè):“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shè)。】周瑞家的又道:“這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甲側(cè):一字句。】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薄?/span>甲側(cè):新雅奇甚。】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甲夾: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jù)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dāng)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蒙側(cè):了結(jié)得齊整。】“是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yīng)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甲夾: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媽忽又笑道:【甲夾:“忽”字“又”字與“方欲”二字對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span>甲夾:此是改名之“英蓮”也。】【甲夾: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yīng)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兒頑的那個小女孩子進(jìn)來了,【東觀閣夾批:香菱亦是此書關(guān)鍵,故又于此處提起?!?/span>問:“奶奶叫我作什么?”【甲夾: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薛姨媽道:“把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yīng)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乃道:“這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紗堆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帶去。昨兒要送去的,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支,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甲側(cè):妙文!今古小說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帶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寶丫頭古怪【甲側(cè):“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份。】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甲夾:可知周瑞一回,正為寶菱二人所有,正《石頭記》得力處也。】【張新之夾批:寫寶釵愛素,關(guān)合終局?!俊静粣刍▋骸⒎蹆?/span>,確要吃四時花蕊,豈不是莫大的諷刺。戊戌年仲夏,釣叟。】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呢。【姚燮眉批:點醒時令是冬日光景?!?/span>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蒙側(cè):點醒從來。】金釧道:“可不就是?!薄?/span>甲側(cè):出明英蓮。】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xì)細(xì)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到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甲夾:“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yuǎn)遠(yuǎn)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黃小田夾批:并不寫香菱之美,亦并不寫秦氏之美,只此一語而兩美并見,以后晴雯、齡官之似黛玉,亦皆此意。】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span>【香菱是可卿的影,襲人是寶釵的影,麝月是襲人的影;此言不繆也!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張新之夾批:上明追第四回,此暗追第一回?!?/span>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薄?/span>甲夾:傷痛之極!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xiāng)”一段文字矣。】周瑞家的和金釧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span>蒙側(cè):西施心痛之態(tài),其時自己也還耐得,倒是旁人留伊為多少思慮,不禁無窮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
一時間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到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姚燮眉批:此處又點明寶黛二人在一處?!?/span>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甲側(cè):不作一筆安逸之筆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甲夾:妙名。賈家四釵之鬟,暗以琴、棋、書、畫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卻是俗中不俗處。】【張新之夾批:元迎探惜丫頭,用琴棋書畫四字皆有取意。司棋,私期也……】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jìn)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yīng)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這屋里不是?”【甲夾: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里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列夾:即饅頭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頑笑,【甲夾:總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帶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筆作千百支用。】【甲夾:又伏后文。】【甲眉:閑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張新之夾批:無非鏡花水月空影而已,雖有智能,無所用之……】【陳其泰:智而且能,非鳳姐而何?庵名水月,則鳳姐是月,智能是水中之月耳?】見周瑞家的進(jìn)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姚燮眉批:點出智能,已預(yù)為秦鐘一段事埋根?!?/span>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把這花兒可帶在那里!”【蒙側(cè):觸景生情,透漏身分。】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甲側(cè):曰“司棋”,曰“侍書”,曰“入畫”,后文補(bǔ)“抱琴”。】【甲夾: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來收了。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注:禿,指光頭。歪剌,也說“歪剌骨”、“歪剌貨”,是罵人的話。也作“歪辣”。對僧尼惡稱。)到往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敢娏颂屯诶蠣敻畠?nèi)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薄?/span>甲夾:又虛貼一個“于老爺”,可知祈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不知道?!薄?/span>甲夾:妙!年輕未任事也。一應(yīng)騙布施、哄齋供諸惡,皆是老禿賊設(shè)局。寫一種人,一種人活像!】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都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甲側(cè):明點“愚信”二字。】【張新之夾批:“余信”猶言愚信,……可見布施之人不過愚人所信而已??创艘幻?,作者何嘗佞佛?是書何嘗只演空空?】管著。”【蒙側(cè):寫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傾陷。】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怪道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甲夾: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豈真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勞叨了一會,方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甲夾:細(xì)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jìn)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甲側(cè):二字著緊。】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陳其泰:送花與秘戲截然兩事,全不相干,特借送花人眼中看出矣。若用直筆,便是金瓶梅文字矣?!?/span>周瑞家的會意,慌得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span>甲側(cè):總不重犯,寫一次有一次的新樣文法。】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蹦套訐u頭兒?!?/span>甲側(cè):有神理。】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黃小田夾批:此真極淫之淫書也,然何嘗露出一字來?其含混處,豈俗手所能夢見?】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甲側(cè):閱者試掩卷思之。】叫豐兒舀水進(jìn)去?!?/span>甲夾: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fēng)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dú)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fēng)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甲眉:余素所藏仇十洲(注:仇英,字實父,一作實甫,號十洲,又號十洲仙史,太倉人,移家吳縣。仇英擅人物畫,尤工仕女,重視對歷史題材的刻畫和描繪,吸收南宋馬和之及元人技法,筆力剛健,特擅臨摹,粉圖黃紙,落筆亂真。)《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張新之夾批:寫得曖曖昧昧,隱隱綽綽。】【墨眉:所謂行文有賓有主,有虎有鼠,《水滸傳》慣用此法。作者又神而勝之。】平兒便到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兩枝來,【甲側(cè):攢花簇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亂。】先叫彩明,吩咐他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帶去。【甲側(cè):忙中更忙,又曰“密處不容針”,此等處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跑來作什么?”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陌踩ァ屵€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來,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到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張新之夾批:冷子興來歷不明,嘆世人不知冷之所從起也……一部周易不過陰陽而已,不過冷熱而已。是演說榮府時便已是演說易理也。】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送了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家來。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沒有什么忙的。”他女兒聽如此說,便回去了,又說:“媽,你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就急得你這樣了?!闭f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甲夾:又生出一小段來,是榮、寧中常事,亦是阿鳳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頭記》筆墨矣。】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作戲。【甲側(cè):妙極!又一花樣。此時二玉已隔房矣。】【墨眉:二玉隔房,只此一寫,化板為活,令閱者不覺。真是仙筆!】周瑞家的進(jìn)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寶玉聽說,先便問:“什么花?拿來給我看看。”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span>甲側(cè):瞧他夾寫寶玉。】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span>甲側(cè):此處方一細(xì)寫花形。】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甲側(cè):妙!看他寫黛玉。】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甲夾: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甲側(cè):“再看一看”傳神!】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張新之夾批:與寶釵對照是何口角,步步留心,時時在意者固如是乎殺機(jī)也?!俊?/font>“十二華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是迎、探、惜乎?是鳳卿乎?是黛卿乎?是寶玉也。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甲側(cè):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span>甲眉:余閱送花一回,薛姨媽云“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至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shù)之筆也!】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魇裁茨兀吭趺催@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睂氂衤犃?,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只說我和林姑娘【甲側(cè):“和林姑娘”四字著眼!】打發(fā)了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現(xiàn)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xué)里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來。”【甲眉:余觀“才從學(xué)里來”幾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嘆!想紈绔小兒,自開口云“學(xué)里”,亦如市俗人開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嘗真有事哉!此掩飾推托之詞耳。寶玉若不云“從學(xué)房里來涼著”,然則便云“因憨頑時涼著”者哉?寫來一笑,繼之一嘆。】說著,茜雪便答應(yīng)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甲側(cè):著眼。】【姚燮眉批:冷子興于此串合,不知幾時從揚(yáng)州入京的?!俊娟惼涮夯貞?yīng)冷子興閑暇得妙?!?/span>近因買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甲側(cè):又提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span>甲側(cè):不必細(xì)說方妙。】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jìn)鮮【“進(jìn)鮮”忽思及往昔江寧織造府進(jìn)獻(xiàn)鰣魚事,不知勞費(fèi)多少勞役馬匹。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的船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去了。”王夫人點頭。【張新之夾批:甄家對賈家說,直映到底,第一處當(dāng)在鳳姐口中出,點點頭有微旨?!?/span>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jīng)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甲側(cè):阿鳳一生尖處。】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不管打發(fā)四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當(dāng)什么正緊事問我。”【甲夾:虛描二事,真真千頭萬緒,紙上雖一回兩回中或有不能寫到阿鳳之事,然亦有阿鳳在彼處手忙心忙矣,觀此回可知。】【蒙側(cè):各自各自心機(jī),在問答之間渺茫欲露。】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我想明日又沒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fù)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該過去才是。”【蒙側(cè):用人刀者當(dāng)有此段心想。】鳳姐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李紈、迎、探等姐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兒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了逛去。鳳姐只得答應(yīng)著,立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jìn)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jǐn)y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xiàn)茶畢,【張新之夾批:主人翁?!?/span>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好東西孝敬就獻(xiàn)上來,【張新之夾批:另是一種景象,而“孝敬”字是反面?!?/span>我還有事呢。”【蒙側(cè):口頭心頭,惟恐人不知。】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蒙側(cè):非把世態(tài)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正說著,只見賈蓉進(jìn)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張新之夾批:藏過此人是省筆而已,與孝字打通?!?/span>又道:“可是你怪悶的,也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里,想在書房里,寶叔何不去瞧瞧?”【甲眉:欲出鯨卿,卻先小妯娌閑閑一聚,隨筆帶出,不見一絲作造。】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別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來就罷了。”【甲夾:“委屈”二字極不通,卻是至情。寫愚婦至矣!】鳳姐說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jìn)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甲夾: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誰家方珍憐珠惜?此極相矛盾卻極入情,蓋大家婦人口吻如此。】【蒙側(cè):偏會反襯,方顯尊重。】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的。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到叫這小孩子笑話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甲側(cè):自負(fù)得起。】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甲眉:此等處,寫阿鳳之放縱,是為后回伏線。】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qiáng)(注:jiàng,強(qiáng)硬不屈;固執(zhí)。),就帶他來。”說著,果然出去帶進(jìn)一個小后生來,【姚燮夾批:時秦鐘亦十二歲,與寶玉同庚?!?/span>較寶玉略瘦巧些,【姚燮眉批:寫秦鯨卿另是一種人物,男也女也?吾不得而知之。】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似在寶玉之上,【張新之夾批:畫一小后生真能別開生面……在幾個虛字眼上形容出來?!?/span>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甲側(cè):伏筆也,不可不知。】靦腆含糊的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甲側(cè):不知從何處想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問他年紀(jì)、讀書等事,【甲側(cè):分明寫寶玉,卻先偏寫阿鳳。】【陳其泰:此豈嫂嫂對叔叔語也?喜極而狂,不覺失言,然亦因在可卿前無所顧忌耳,則其向來之愜意寶玉親親熱熱自可見焉……】方知他學(xué)名喚秦鐘?!?/span>甲夾:設(shè)云“情鐘”。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倍Z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東觀閣夾批:秦鐘者,情種也。書中人名多寓意?!俊緩埿轮畩A批:秦鐘,情種也。小字鯨卿則總讀為“情”字,曰“情情”,有指點意,有太息意,有斟酌意,有恐懼意……】【“情種”也,必為情所惑,后文可知。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張新之夾批:亦為陰陽進(jìn)退點染?!?/span>不在話下。【甲夾:一人不落,又帶出“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甲側(cè):淡淡寫來。】那寶玉只一見秦鐘人品出眾,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獃(注: dāi ,同“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張新之夾批:寫秦鐘便是寫寶玉,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人生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甲夾:這一句不是寶玉本意中語,卻是古今歷來膏粱紈绔之意。】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甲夾:一段癡情,翻“賢賢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無復(fù)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蒙側(cè):此是作者一大發(fā)泄處。】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甲夾:“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甲夾: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绔,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鐘心中亦自思道:【甲側(cè):所謂“兩情脈脈”。】“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結(jié)。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薄?/span>甲夾:“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蒙側(cè):總是作者大發(fā)泄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甲夾:作者又欲瞞過眾人。】忽又【甲夾:二字寫小兒,傳神!】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span>甲夾:寶玉問讀書,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鐘見問,便因?qū)嵍?。?/span>甲夾: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一時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去,省得鬧你們?!薄?/span>甲夾: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于是二人進(jìn)里間來吃茶。
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又進(jìn)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qiáng),不大隨和些是有的。”【甲側(cè):實寫秦鐘,又映寶玉。】【蒙側(cè):伏后文。】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鼻厥嫌謬诹怂值芤换兀饺ヅ泺P姐。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睂氂裰淮饝?yīng)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wù)等事。【甲夾:寶玉問讀書,已奇;今又問家務(wù),豈不更奇!】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jì)老邁,賤疾在身,公務(wù)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xí)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甲側(cè):眼。】為伴,【蒙側(cè):伏線。】【陳其泰:是秦鐘勾搭起頭?!?/span>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jìn)益。”【甲眉:真是可卿之弟!】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業(yè)師又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xí)著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里讀書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xué)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姚燮眉批:賈秦相見隨手議入塾一事,為后文鬧房張本。】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xué)倒好,原要來和這里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陳其泰:游冶已甚,而秦氏以為不太隨和,則秦氏之游冶可知矣。】何不速速作成,【甲眉:真是可卿之弟。】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蒙側(cè):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寶玉道:“放心,放心!【張新之夾批:連點兩字乃是書大法眼?!?/span>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張新之夾批:情種在此相合,三人是點睛處?!?/span>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甲側(cè):自然是二人輸。】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又說了回話。
晚畢飯,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毕眿D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張新之夾批:焦乃既燒之余?!?/span>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甲夾:可見罵非一次矣。】【蒙側(cè):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無窮,可勝嘆哉。】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甲側(cè):便奇!】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了呢!”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當(dāng)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蒙側(cè):有此功勞,實不可輕易摧折,亦當(dāng)處之道,厚其贍養(yǎng),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謂漢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lǐng)者,我知之矣。】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yuǎn)遠(yuǎn)的莊子上去就完了。”【甲眉:這是為后協(xié)理寧國伏線。】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yīng)道:“伺候齊了?!兵P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陳其泰:妙句。都為下文渲染也?!?/span>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下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更可以恣意灑落灑落(注:1,分散地落下。,2,灑脫。3,責(zé)備;冷淡;怠慢。)。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甲夾:記清:榮府中則是賴大,又故意綜錯的妙。】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著我了。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把子雜種忘八羔子們!”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醒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蒙側(cè):可憐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姚燮眉批:其實強(qiáng)悍不堪者,然以之罵賈蓉尚嫌其恕?!?/span>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甲側(cè):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jìn)去白刀子出來!”【甲夾:是醉人口中文法。】【甲夾:一段借醉奴口角閑閑補(bǔ)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靖藏本脂眉批:焦大之醉伏可卿死作者秉刀斧之筆一字一淚一淚化一血珠惟批書者知之。】【張新之夾批:不能有此事,不可無此言。】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yīng)“是”。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注:jiū,緊緊地抓;抓住并拉。)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亦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span>甲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以二句批書是假,聊慰石兄。】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甲側(cè):來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墨旁:珍哥兒?!?/span>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墨旁:寶兄在內(nèi)?!?/span>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墨眉:一部《紅樓》,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墨眉:用背面渲染之法,揭出正文,讀之便不覺污穢筆墨。此文字三昧也!】【蒙側(cè);放筆痛罵一回,富貴之家,每罹此禍。】【張新之夾批:自神游至此回,作者已寫得頭悶氣結(jié),滿紙彌漫黑霧,故打這一個焦雷,自己討些痛快。我不知他是苦是樂,要說苦便極苦,要說樂便極樂?!?/span>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喪。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做聽不見?!?/span>甲側(cè):是極。】【姚燮眉批:作者每于閑處著旁筆,而正面已見?!?/span>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到也有趣,因問鳳姐兒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甲側(cè):問得妙。】【墨眉:反是他來問。真耶?假耶?欺人耶?自欺耶?然天下人不易懂也。呵呵!鏡里藏春,任爾起滅,文情文心,真曠絕宇宙也!】【蒙側(cè):暗伏后來史湘云之問。】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混唚(注:qìn,同“吣”。比喻謾罵、胡說。)?!?/span>甲側(cè):答得妙。】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不聽見,還倒細(xì)問。【姚燮眉批:前嘗馬溺,今嘗馬糞。鳳姐、蓉兒都裝不聽得。惟黠者能作呆。】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xì)捶你不捶你!”【蒙側(cè):熙鳳能事。】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甲側(cè):哄得妙。】“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fā)人往家學(xué)里說明白了,請了秦鐘家學(xué)里念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fēng)流始讀書。【甲側(cè):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
【戚總評: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婦之談,勢利之害真兇。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說法。】
【陳其泰:焦大義仆,深忿其主行為,借端發(fā)作,將酒蓋面,非真醉也。鳳姐秦氏隱事,從不實寫一句,而讀者有焦大之言在胸中,自然遇事如畫矣。文心幻巧,意味深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