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怡紅院迷路探曲折
【庚辰：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庚辰：寶玉系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且暫題燈匾聯(lián)上，再請賜題，此千妥萬當(dāng)之章法。】
【王希廉：大觀園工程告竣，若只請賈政一看，毫無意味；今以聯(lián)扁為題，則此一看為最要緊之事，不徒為游玩起見，而各處亭臺樓榭、殿閣山水即可挨次細(xì)敘，不覺瑣煩。非善于敘景者，不能有此想。
寶玉試才，為下文做詩引線。若此時(shí)不預(yù)先一試，則下回做詩豈不突如其來？
寶玉不待賈政傳喚而適相撞見，省卻多少閑筆。
寶玉游園已經(jīng)多日，其各處景致自已熟悉，且云“眾清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之才，寶玉亦知此意”等語，則賈政之欲令寶玉擬題聯(lián)匾，己早露消息，并非臨時(shí)起念。其處處議論，安知不有宿構(gòu)？
于游歷時(shí)忽想起帳簾、陳設(shè)等事，趁勢補(bǔ)入，簡凈便利。
鋪寫各種奇花異卉，用賈政喝住，變筆極妙！
清客引古詩泣斜陽，于無意中露盛極必衰之意。
李白《鳳皇臺》崔顥《黃鶴樓》，雖是替寶玉解說，然崔、李二詩，均有感慨興亡之意，亦是無意中伏筆。
玉石牌坊寶玉心中忽若見過，直射第五回夢中所見太虛幻境牌坊。省親不過是一時(shí)熱鬧，與幻境何殊？前后照應(yīng)，在有意無意之間，的是化工妙手！
游覽園景只到了十之五六，含蓄不盡，妙極！
賈政看園，至怡紅院而止，亦歸結(jié)得妙！
眾小廝分解佩物，事甚無謂，而借此描寫黛玉諞妒多疑，煞有意思。
借采辦小尼帶出妙玉，不必另起頭緒，省筆最好。
妙玉父母雙亡，不知何姓，其師亦不知姓氏籍貫，又已圓寂，又知其平日用度及珍貴器皿、老嬤、丫頭從何得來，實(shí)令人可疑。
第十四、五回寫寧府秦氏喪事之盛。此回同下回寫榮府元妃歸省之榮。一兇一吉，皆是反襯后來冷落光景?！?/span>
【張新之：以上四大段，每段各四回，此第十七、十八兩回，自為一段。以前是鋪排場面，分派腳色；此段方點(diǎn)定戲文，副末登場。至第十九回，才開全本傳奇。
此回題目最難解，園名大觀。元妃所賜，此時(shí)無所謂大觀園也。而上半曰“大視園試才題對額”。杏花盛開！各色簾幔俟秋天方全，其時(shí)非元宵也；園工未完，題本未上，元妃未來，無所謂歸省也。而下半曰“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睡語，睡不至如此；醉語，醉不至如此?？傊z頭庵事而說在鐵濫寺者，為更殊謬。不知此乃作者特筆單提，以講明此書之用，指點(diǎn)此書之妙，告人心法，告人讀法，以便讀“情切切”、“意綿綿”以下之書?！霸嚥拧痹囂熨x之性情，“歸省”省生人之沉溺。才試才便是歸省，才歸省便是元脊，三五團(tuán)圓，生意暢達(dá)之會矣。蓋主陽明“良知”之說，而憤充則自“孝”字下手。試才、歸省，不可分拆；而極文字之大觀，便在此處。若曰：我為此書，敢云“大觀”
凡屬有才，請各“歸省”。
試才是情字，不能歸省是情字，故篇末特著黛玉剪香袋一事，乃在所當(dāng)省者第一義也。
妙玉出于此卷之終，正以一“妙”字收煞大觀園，又即以一“空”字收煞寶、黛、釵諸人事?！?/span>
【姚燮：此回賈政游園，自正殿以外，特詳寫稻香村、怡紅院、瀟湘館、蘅蕪院四處。
觀鉸荷包一事，其黛玉偏淺之性，己刻露十二分矣。然一種嬌癡之態(tài)，卻又令人可憐，宜寶哥之俯首受羈也。
此回末一段，補(bǔ)寫女伶女尼諸事，是造園已就后一番布置，隨手為妙玉出身點(diǎn)明，真善于構(gòu)局者。】
【此回目依戚序本、蒙藏本、列藏本。己卯本、庚辰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回目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甲辰本、程甲本、程已本第十七至十八回已分回，回目仍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戚序有正本正文回目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深幽”，系石印時(shí)貼改。《八十回石頭記周汝昌精校本》回目作“會芳園試才題對額，賈寶玉機(jī)敏動諸賓”。己亥年孟夏，釣叟。】
詩曰：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己夾：好詩，全是諷刺。近之諺云：“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闭媪R盡無厭貪癡之輩。】
話說秦鐘既死，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shí)猶是凄惻哀痛。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外又備奠儀，寶玉去吊紙。七日后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記述。只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可如何了?！?/span>庚夾：每于此等文后使用此語作結(jié)，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書大旨。】
又不知?dú)v過幾何時(shí)，【庚側(cè)：慣用此等章法。】【庚夾：年表如此寫，亦妙！】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nèi)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lián)的。”賈政聽了，沉思一回，說道：“這匾額對聯(lián)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游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biāo)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北娗蹇驮谂孕Υ鸬溃骸袄鲜牢趟姌O是。如今我們有個(gè)愚見：各處匾額對聯(lián)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lián)懸了。待貴妃游幸時(shí)，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等聽了，都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dāng)，便用；不妥時(shí)，然后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庚夾：點(diǎn)雨村，照應(yīng)前文。】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庚側(cè)：是紗帽頭口氣。】如今上了年紀(jì)，且案牘紛煩，于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xié)，反沒意思。”【庚眉：政老情字如此寫。壬午季春。畸笏。】眾清客笑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其長，優(yōu)則存之，劣則刪也，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和暖，大家去逛逛。”【庚夾：音光，字去聲，出《諧聲字箋》。】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
賈珍先去園中知會眾人?？汕山諏氂褚蛩寄钋冂?，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span>庚側(cè)：現(xiàn)成榫楔，一絲不費(fèi)力。若特喚出寶玉來，則成何文字？】此時(shí)亦才進(jìn)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你還不出去，老爺一會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span>庚側(cè)：不肖子弟來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回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dú)余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fā)笑。】方轉(zhuǎn)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賈政近日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lián)，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蒙側(cè)：如此順筆間寫來，然卻是寶玉正傳。】今日偶然撞見這機(jī)會，便命他跟來?！?/span>庚夾：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喚來題額，真不成文矣。】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賈政剛至園門前，只見賈珍帶領(lǐng)許多執(zhí)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都關(guān)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jìn)去?！薄?/span>庚夾：是行家看法。】賈珍聽說，命人將門關(guān)了。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注：指屋面兩坡筒瓦瓦垅過脊時(shí)呈卷棚式，狀如泥鰍，多見于皇家苑囿建筑中。）；那門欄窗隔，皆是細(xì)雕新鮮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墻，【庚夾：門雅，墻雅，不落俗套。】下面白石臺磯，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只見迎門一帶翠嶂擋在前面?！?/span>庚夾：掩映好極。】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jìn)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眾人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說著，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注：高聳突兀。），【庚夾：乍入其中，一時(shí)難辯方向。用“前”、“后”、“這邊”、“那邊”等字，正是不辨東西。】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庚夾：曾用兩處舊有之園所改，故如此寫方可，細(xì)極。】其中微露羊腸小徑，【庚夾：好景界，山子野精于此技。此是小徑，非行車蔫通道，令賈改原欲游覽其景，故指此等處寫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氣象，勿庸細(xì)寫者也。后于省親之時(shí)，已得知矣。】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游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span>
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dǎo)，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jìn)入山口?！?/span>庚側(cè)：寶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兇少。】【庚夾：此回乃一部之綱緒，不得不細(xì)寫，尤不可不細(xì)批注。蓋后文十二釵書，出入來往之境；方不能錯(cuò)亂，觀者亦如身臨足到矣。今賈政雖進(jìn)的是正門。卻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園，羊腸鳥道不止幾百十條，穿東度西，臨山過水，萬勿以今日賈政所行之徑，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后寫之，足見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轉(zhuǎn)折而經(jīng)也。】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庚側(cè)：新奇。】正是迎面留題處。【庚夾：留題處便精，不必限定鑿鏤銀一色惡俗，賴及棗梨之力。】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眾人聽說，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gè)。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yè)進(jìn)益何如，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此意?！?/span>庚夾：補(bǔ)明好。】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聞古人有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span>庚夾：未聞古人說此兩句，卻又似有者。】況此處并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是探景一進(jìn)步耳。【庚夾：此論卻是。】莫如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氣派。”眾人聽了，都贊道：“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yuǎn)，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辟Z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span>
說著，進(jìn)入石洞來，只見佳木籠蔥，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中?！?/span>庚夾：這水是人力引來做的。】再進(jìn)數(shù)步，漸向北邊，【庚夾：細(xì)極。后文所以云進(jìn)賈母臥房后之角門，是諸釵日相來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諸釵所居之處，只在西北一帶，最近賈母臥室之后，皆從此“北”字而來。】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注：甍，méng，意為房屋、屋脊。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漸江水》:“山中有五精舍,高甍凌虛,垂簾帶空?！?/span>）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庚夾：前已寫山至寬處，此則由低至高處，各景皆遍。】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span>庚夾：前已寫山寫石，今則寫池寫樓，各景皆遍。】賈政與諸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庚夾：此亭大抵四通八達(dá)，為諸小徑之咽喉要路。】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dāng)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辟Z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方稱（注：稱，chèn，通“趁”，頗好。）。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于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gè)‘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髯尋思，因抬頭見寶玉侍側(cè)，便笑命他也擬一個(gè)來。寶玉聽說，連忙回道：“老爺方才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dāng)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瀉’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為省親駐蹕別墅，亦當(dāng)入于應(yīng)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蘊(yùn)藉（注：yùnjiè，藏在其內(nèi)，隱藏而不外露的意思，多形容君子氣質(zhì)。也指言語，文字，神情等含蓄而不顯露。）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若如？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庚側(cè)：真新雅。】二字，【庚夾：果然。】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diǎn)頭不語?！?/span>庚眉：六字是嚴(yán)父大露悅?cè)菀病Ｈ晌绱骸?/span>】眾人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lián)來?！睂氂衤犝f，立于亭上，四顧一望，便機(jī)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庚夾：要緊，貼切水字。】隔岸花分一脈香。【庚夾：恰極！工極！綺靡秀媚，香奩正體。】
賈政聽了，點(diǎn)頭微笑。眾人先稱贊不已。
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span>庚夾：渾寫兩句，已見經(jīng)行處愈遠(yuǎn)，更至北一路矣。】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gè)所在！”【庚側(cè)：此方可為顰兒之居。】于是大家進(jìn)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庚夾：不犯超手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杌（注：wù，小凳。）椅案。從里間房內(nèi)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span>庚側(cè)：一處。】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span>庚夾：點(diǎn)一筆。】眾客忙用話開釋，【庚夾：客不可不有。】又說道：“此處的匾該題四個(gè)字?！辟Z政笑問：“那四字？”一個(gè)道是“淇水[注：qí，“淇園”是西周時(shí)衛(wèi)國的竹園，位于“淇奧”(奧，yù，水之曲岸)，是古代我國著名的三大產(chǎn)竹基地(渭川、南山)之一。由于《詩經(jīng)》中的《淇奧》篇首開先河，歌詠淇園的竹子:“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綠竹青青……綠竹如簀”，之后，歷代古詩賦中詠及淇竹的詩句很多。]遺風(fēng)。”賈政道：“俗。”【庚夾：余亦如此。】又一個(gè)是“睢園[注：漢，梁孝王，劉武，所造園林。在睢陽(今河南商丘東)，故稱。后亦借指名園。]遺跡”。賈政道：“也俗?！辟Z珍笑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gè)來?！薄?/span>庚眉：又換一章法。壬午春。】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gè)輕薄人?！薄?/span>庚側(cè)：知子者莫如父。】眾客道：“議論的極是，其奈他何。”賈政道：“休如此縱了他?！币蛎溃骸敖袢杖文憧駷閬y道，【庚眉：于作詩文，時(shí)雖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嚴(yán)父亦無可奈何也。不學(xué)紈绔來看?；?。】先設(shè)議論來，然后方許你作?！?/span>庚夾：又一格式，不然，不獨(dú)死板，且亦大失嚴(yán)父素體。】方才眾人可有使得的？”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薄?/span>庚夾：明知是故意要他盤駁議論，落得肆行施展。】賈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xiàn)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span>【庚夾：果然，妙在雙關(guān)暗合。】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diǎn)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币蛎骸霸兕}一聯(lián)來。”寶玉便念道：
寶鼎茶閑煙尚綠，【庚夾：“尚”字妙極！不必說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幽窗棋罷指猶涼。【庚夾：“猶”字妙！“尚綠”、“猶涼”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萬竿之中。】
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闭f畢，引眾人出來。
方欲走時(shí)，忽又想起一事來，【己側(cè)：不板。】因問賈珍道：“這些院落房宇并幾案桌椅，都算有了，【庚側(cè)：此一頓少不得。】還有那些帳幔簾子并陳設(shè)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處合式配就的？”【庚夾：大篇長文不如此頓，則成何話說？】賈珍回道：“那陳設(shè)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shè)。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shí)，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zhǔn)尺寸，就打發(fā)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庚夾：補(bǔ)出近日忙冗，千頭萬緒景況。】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喚賈璉。【庚夾：寫出忙冗景況。】一時(shí)賈璉趕來。賈政問他共有幾種，現(xiàn)今得了幾種，尚欠幾種。賈璉見問，忙向靴桶內(nèi)取靴掖內(nèi)裝的一個(gè)紙折略節(jié)來，【庚夾：細(xì)極！從頭至尾，誓不作一筆逸安茍且之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繡堆、【庚夾：一字一句。】刻絲、彈墨【庚夾：二字一句。】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墨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luò)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說，【庚夾：是極！】倏爾青山斜阻?！?/span>庚夾：“斜”字細(xì)，不必拘定方向。諸釵所居之處，若稻香村、瀟湘館、怡紅院、秋爽齋、蘅蕪苑等，都相隔不遠(yuǎn)，究竟只在一隅。然處置得巧妙，使人見其千邱萬壑，恍然不知所窮，所謂會心處不在乎遠(yuǎn)。大抵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短墻，墻頭上皆稻莖掩護(hù)?！?/span>庚夾：配的好！】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楹茆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h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注：桔槔，jié gāo，俗稱"吊桿""稱桿"，古代漢族農(nóng)用工具。是一種原始的汲水工具。商代在農(nóng)業(yè)灌溉方面，開始采用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span>庚夾：閱至此，又笑別部小說中，一方個(gè)花園中，皆是牡丹亭、芍藥圃、雕欄畫揀、瓊榭朱樓，略不見差別。】
賈政笑道：“到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shí)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nóng)之意。【庚夾：極熱中偏以冷筆點(diǎn)之，所以為妙。】我們且進(jìn)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jìn)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備?！?/span>庚側(cè)：真妙真新。】【庚夾：更恰當(dāng)。若有懸額之處，或再用鏡面石，豈復(fù)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托出許多郊野氣色來，一肚皮千邱萬壑，只在這石碣上。】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fēng)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范石湖[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平江吳郡(郡治在今江蘇吳縣)人。南宋詩人。謚文穆。從江西派入手，后學(xué)習(xí)中、晚唐詩，繼承了白居易、王建、張籍等詩人新樂府的現(xiàn)實(shí)主義精神，終于自成一家。風(fēng)格平易淺顯、清新嫵媚。詩題材廣泛，以反映農(nóng)村社會生活內(nèi)容的作品成就最高。他與楊萬里、陸游、尤袤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庚側(cè)：贊得是，這個(gè)蔑翁（注：“蔑翁”又叫“蔑片”，是舊時(shí)專門在有錢人家逢節(jié)日或文娛活動期間前去湊熱鬧，捧場逗趣的，又叫“清客”，“清客相公”。）有些意思。】【庚夾：客不可不養(yǎng)。】賈政道：“諸公請題?！北娙说溃骸胺讲攀佬钟性?，‘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極?！辟Z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極，只是還少一個(gè)酒幌，明日竟作一個(gè)，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答應(yīng)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yǎng)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相稱了?！辟Z政與眾人都道：“更妙。”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北娍投嫉溃骸笆茄?/span>！如今虛的，便是什么字樣好？”大家想著，寶玉卻等不得了，【庚夾：又換一格方不板。】也不等賈政的命，【庚夾：忘情有理。】便說道：“舊詩有云：‘紅杏梢頭掛酒旗。’【明·唐寅《杏林春燕》詩：紅杏梢頭掛酒旗，綠楊枝上轉(zhuǎn)黃驪。鳥聲花影留人住，不賞東風(fēng)也是癡。己亥年孟夏，釣叟。】如今莫若‘杏簾在望’【庚夾：妙在一“在”字。】四字。”眾人都道：“好個(gè)‘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睂氂窭湫Φ溃骸?/span>庚夾：忘情最妙。】“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span>【唐·許渾《晚至章隱居郊園》詩：秋來鳧雁下方塘，系馬朝臺步夕陽。村徑繞山松葉暗，野門臨水稻花香。云來海氣琴書潤，風(fēng)帶潮聲枕簟涼。西下蟠溪猶萬里，可能垂白待文王。己亥年孟夏，釣叟?！?/span>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亦發(fā)哄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喝斷：“無知的業(yè)障！【庚眉：愛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語。作者至此，寧不笑殺？壬午春。】你能知道幾個(gè)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rèn)真了！”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喜歡，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yīng)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薄?/span>庚夾：公然自定名，妙！】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xùn)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獃癡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yuǎn)無鄰村，近不負(fù)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qiáng)為其地，非其山而強(qiáng)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lián)：“若不通，一并打嘴！”【庚眉：所謂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寶玉只得念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庚夾：采《詩》頌圣最恰當(dāng)。】好云香護(hù)采芹人?！?/span>庚夾：采《風(fēng)》采《雅》都恰當(dāng)。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奩格調(diào)。】
賈政聽了，搖頭說：“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zhuǎn)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酴醿（注：tú mí，亦作“酴釄”、“酴醾”，花名。現(xiàn)常寫作荼縻、荼蘼。亦有因顏色似酒，故從酉部以為花名，古人給酴醿?nèi)×瞬簧俸妹秩绶鹨娦?、百宜枝、?dú)步春、瓊綬帶、白蔓君、雪梅墩等。）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庚夾：略用套語一束，與前頓破格不板。】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注：攀援的蔓生植物，也指女蘿和薜荔。）倒垂，下則落花浮蕩?！?/span>庚夾：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映之巧可知。】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cái)M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gè)字?！辟Z政笑道：“又落實(shí)了，而且陳舊?！北娙诵Φ溃骸安蝗痪陀谩厝伺f舍’四字也罷了?！睂氂竦溃骸斑@越發(fā)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注：liǎo，一種草本植物，葉披針形，花小，白色或淺紅色，果實(shí)卵形、扁平，生長在水邊或水中。莖葉味辛辣，可用以調(diào)味。全草入藥。亦稱“水蓼”。）汀（注：tīng，水邊平地，小洲。）花溆（注：xù，浦，水邊。）’四字。”賈政聽了，更批胡說。
于是，要進(jìn)港洞時(shí)，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采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辟Z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辟Z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進(jìn)去?！闭f畢，在前導(dǎo)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注：旋繞彎曲。）。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gè)折帶朱欄板橋來，【庚夾：此處才見一朱粉字樣，綠柳紅橋，此等點(diǎn)綴亦不可少。后文寫蘆雪廣則曰蜂腰板橋，都施之得宜，非一幅死稿也。】度過橋去，諸路可通，【庚夾：補(bǔ)四字，細(xì)極！不然，后文寶釵來往，則將日日爬山越嶺矣。記清此處，則知后文寶玉所行常徑，非此處也。】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庚夾：兩見大主山，稻香村又云懷中，不寫主山，而主山處處映帶，連絡(luò)不斷可知矣。】皆穿墻而過。【庚夾：好想。】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薄?/span>庚夾：先故頓此一筆，使后文愈覺生色，未揚(yáng)先抑之法。蓋釵、顰對峙，有甚難寫者。】因而步入門時(shí)，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span>庚夾：更奇妙！】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庚夾：更妙！】或如翠帶飄飄，或如金繩盤屈，或?qū)嵢舻ど埃蚧ㄈ缃鸸穑斗覛怵?，非花香之可比?！?/span>庚夾：前三處皆還在人意之中，此一處則今古書中未見之工程也。連用幾”或“字，是從昌黎《南山詩》中學(xué)得。】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庚夾：前有”無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覺生色，更覺重大。】只是不大認(rèn)識。”有的說是薜荔（注：薜荔，又名涼粉子，木蓮等。攀援或匍匐灌木，葉兩型，不結(jié)果枝節(jié)上生不定根，葉卵狀心形。）藤蘿（注：藤蘿，又名紫藤蘿，是紫藤的通稱。是優(yōu)良的觀花藤木植物，纏繞莖，羽狀復(fù)葉，小葉長橢圓形?？偁罨ㄐ颍杭鹃_花，花淡紫色，具有優(yōu)美的姿態(tài)和迷人的風(fēng)采。藤蘿的枝葉茂密，花序大而下垂，花色淡雅，多為藍(lán)紫色或者淡紫色，藤條長而自然彎曲，非常容易造型，將其攀附于花架、綠廊、山石等，點(diǎn)綴效果非常好。暮春時(shí)節(jié)，正是藤蘿吐艷之時(shí)，但見灰褐色的枝蔓如龍蛇般蜿蜒，一串串碩大的花穗垂掛枝頭，紫中帶藍(lán)，燦若云霞。）。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睂氂竦溃骸肮徊皇恰＿@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注：杜若，即姜花。氣極香，妖嬈旖旎。蘅蕪，兩種植物"杜衡"、"蕪菁"的簡稱，泛指生長在地上的匍匐狀且具有香氣的草本植物。），那一種大約是茝蘭（注：chǎi，白芷與蘭草的合名，通常泛指具有香氣的草本植物。 ），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簦草【dēng，簦，笠蓋也。從竹，登聲。――《說文解字·竹部》。己亥年孟夏，釣叟。】，這一種是玉蕗藤【lù，《集韻》魯故切，音路。蘩虂，草名?；蜃魇€。己亥年孟夏，釣叟。】，紅的自然是紫蕓，綠的定是青芷。【庚夾：金簦草，見《字匯》。玉蕗，見《楚辭》”菎蕗雜于黀蒸“。茝、葛、蕓、芷，皆不必注，見者太多。此書中異物太多，有人生之未聞未見者，然實(shí)系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nà，《唐韻》奴荅切，音納。香草?！蹲笏肌嵌假x》草則藿蒳、豆蔲?！蹲ⅰ飞i，草樹也，葉如栟櫚而小，采其葉陰乾之，幷雞舌香食，益美。己亥年孟夏，釣叟。】姜蕁【qián，草名，即知母。--《本草綱目●草部一》。己亥年孟夏，釣叟。】的，也有叫什么綸組（注：lúnzǔ，古漢語，植物名。專指海藻類水生植物。）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庚夾：左太沖《吳都賦》。】又有叫作什么綠荑【荑，tí，通"稊"。草名。一種像稗子的草。荑,荑草也。――《說文》。按,茅之初生也。己亥年孟夏，釣叟。】的，還有什么丹椒、蘼蕪（注：蘼蕪，又名蘄茝，江蘺，據(jù)辭書解釋，苗似芎藭，葉似當(dāng)歸，香氣似白芷，是一種香草。）、風(fēng)連?！?/span>庚夾：以上《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庚夾：自實(shí)注一筆，妙！】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庚夾：又一樣止法。】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庚夾：前二處，一曰”月下讀書“，一曰”勾引起歸農(nóng)之意“，此則”操琴煮茶“，斷語皆妙。】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fù)此。”眾人笑道：“再莫若‘蘭風(fēng)蕙露’貼切了?！辟Z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lián)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蹦畹朗牵?/span>
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蹦侨说溃骸肮湃嗽娫疲?/span>‘蘼蕪滿手泣斜暉’。【唐，魚玄機(jī)《閨怨》詩云：蘼蕪盈手泣斜暉，聞道鄰家夫婿歸。別日南鴻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飛。春來秋去相思在，秋去春來信息稀。扃閉朱門人不到，砧聲何事透羅幃。己亥年孟夏，釣叟。】”眾人道：“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lián)，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
三徑香風(fēng)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span>庚夾：此二聯(lián)皆不過為釣寶玉之餌，不必認(rèn)真批評。】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lián)。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嘖聲，因喝道：“怎么你應(yīng)說話時(shí)，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說，便回道：“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lián)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癸酉：將來自有按著他寫字的，伏嶽神廟一回。】”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lián)則是：
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酴醿夢亦香?！?/span>庚夾：實(shí)佳。】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時(shí)古對類》中：書成蕉葉文猶綠，吟到梅花句亦香。己亥年孟夏，釣叟。】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庚側(cè)：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只要套得妙。如今細(xì)評起來，方才這一聯(lián)，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說：“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行不多遠(yuǎn)，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fù)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span>庚夾：想來此殿在園之正中。按園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帶通賈母臥室后，可知西北一帶是多寬出一帶來的，諸釵始便于行也。】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jié)尚儉，天性惡繁悅樸，【庚側(cè)：寫出賈妃身份，天性。】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庚夾：正面，細(xì)。】現(xiàn)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bào)?/span>螭護(hù)，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辟Z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gè)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庚眉：一路順順逆逆，已成千邱萬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從何落筆著想！】倒像在那里曾見過的一般，【的確見過，太虛幻境也。己亥年孟夏，釣叟。】卻一時(shí)想不起那年那年月日的事了?！?/span>庚夾：仍歸于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只顧細(xì)思前景，全無心于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dāng)他受了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辭窮了；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辟Z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庚夾：一筆不漏。】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shí)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jìn)門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span>庚夾：總住，妙！伏下后文所補(bǔ)等處。若都入此回寫完，不獨(dú)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頭記》之筆。】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來回話。【庚夾：又一緊，故不能終局也。此處漸漸寫雨村親切，正為后文地步。伏脈千里，橫云斷嶺法。】賈政笑道：“此數(shù)處不能游也。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xì)觀，也可稍覽。”說著，引眾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span>庚夾：寫出水源，要緊之極！近之畫家著意于山，若不講水。又造園圃者，惟知弄莽憨頑石，壅笨冢，輒謂之景，皆不知水為先著。此園大概一描，處處未嘗離水，蓋又未寫明水之從來，今終補(bǔ)出，精細(xì)之至！】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薄?/span>庚夾：究竟只一脈，賴人力引導(dǎo)之功，園不易造，景非泛寫。】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薄?/span>庚夾：此以下皆系文終之馀波，收的方不突。】
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jìn)去?！?/span>庚夾：伏下櫳翠庵、蘆雪廣、凸碧山莊、凹晶溪館、暖香塢等諸處，于后文一段一段補(bǔ)之，方得云龍作雨之勢。】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了，【庚眉：問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jìn)去歇息歇息了?！闭f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庚夾：怡紅院如此寫來，用無意之筆，卻是極精細(xì)文字。】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庚夾：未寫其居，先寫其境。】俄見粉墻環(huán)護(hù)，綠柳周垂。【庚夾：與“萬竿修竹”遙映。】賈政與眾人進(jìn)去，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diǎn)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里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庚夾：妙名。】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庚辰旁批：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jīng)之說罷了。”【庚側(cè)：政老應(yīng)如此語。】眾人笑道：“然雖不經(jīng)，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庚夾：體貼的切，故形容的妙。】【庚眉：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謝之。】大近乎閨閣風(fēng)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rèn)真了。”【庚夾：不獨(dú)此花，近之謬傳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數(shù)語駁盡。】眾人都搖身贊妙。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了。【庚夾：至階又至檐，不肯輕易寫過。】賈政因問：“想幾個(gè)什么新鮮字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庇忠粋€(gè)道：“‘崇光泛彩’方妙?！辟Z政與眾人都道：“好個(gè)‘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極?！庇謬@：“只是可惜了?！北娙藛枺骸叭绾慰上?？”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nèi)。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辟Z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辟Z政搖頭道：“不好，不好！”說著，引人進(jìn)入房內(nèi)。只見這幾間房內(nèi)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庚側(cè)：特為青埂峰下凄涼與別處不同耳。】【庚夾：新奇希見之式。】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庚夾：花樣周全之極！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無聊，撰出新異筆墨，使觀者眼目一新。所謂集小說之大成，游戲筆墨，雕蟲之技，無所不備，可謂善戲者矣。又供諸人同學(xué)一戲，洵為妙極。】或卍畐卍壽，【庚夾：前金玉篆文是可考正箓，今則從俗花樣，真是醒睡魔。其中詩詞雅謎以及各種風(fēng)俗字文，一概不必究，只據(jù)此等處便是一絕。】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span>庚夾：至此方見一朱彩之處，亦必如此式方可?？尚畧@庭，行動便以粉油從事。】一隔一隔，或有貯書處，或有設(shè)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shè)瓶、安放盆景處，其隔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huán)半壁。真是花團(tuán)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span>庚夾：精工之極！】且滿墻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庚夾：懸于壁上之瓶也。】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span>庚夾：皆系人意想不到，日所未見之文，若云擬編虛想出來，焉能如此？一段極清極細(xì)，后文鴛鴦瓶、紫瑪瑙碟、西洋酒、金自行船等文，不必細(xì)表。】眾人都贊：“好精致想頭！難為怎么想來？”【庚夾：誰不如此贊？】原來賈政等走了進(jìn)來，未進(jìn)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仡^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jìn)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及轉(zhuǎn)過鏡去，【庚側(cè)：石兄迷否？】益發(fā)見門子多了?！?/span>庚側(cè)：所謂投投是道是也。】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后院，從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zhuǎn)了兩層紗廚錦隔，果得一門出去，【庚側(cè)：此方便門也。】院中滿架薔薇芬馥。轉(zhuǎn)過花障，則見清溪前阻?！?/span>己夾：又寫水。】眾人咤異：“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里引到那村莊里，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里，仍舊合在一處，【庚側(cè)：于怡紅總一園之看，是書中大立意。】從那墻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辟Z珍笑道：“隨我來?！比栽谇皩?dǎo)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zhuǎn)，便是平坦寬闊大路，【庚側(cè)：眾善歸緣，自然有平坦大道。】豁然大門前見?！?/span>庚夾：可見前進(jìn)來是小路徑，此云忽一轉(zhuǎn)，便是平坦寬闊之正甬路也，細(xì)極！】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也！”于是大家出來。【庚眉：以上可當(dāng)《大觀園記》。】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里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庚側(cè)：冤哉，冤哉！】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掛著?？爝M(jìn)去，疼你也白疼了。”【庚夾：如此去法，大家嚴(yán)父風(fēng)范，無家法者不知。】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下回分解。
【戚總評：好將富貴回頭看，總有文章如意難。零落機(jī)緣君記去，黃金萬斗大觀攤。】
【陳其泰：有造園林之才者，未必有寫園林之筆；而擅寫園林之筆者，不難兼造園林之才。胸中邱壑，腕下煙霞，作者殆兩擅長乎。若逐二填開，則是匠頭立承攬，白螞蟻寫經(jīng)賬耳。此回妙訣，全在從賈政眼中看出來，能參活法，讀之如在目前，可當(dāng)臥游。更妙在未曾游畢，當(dāng)有馀不盡之致。益見此園廣大，使人想象無窮。文字之妙，偏于沒文字處生色，尤奇。寶玉而試聯(lián)額，游時(shí)既免寂寞，而其非庸才，已可知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