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遇到了這樣一個問題:杜甫《登高》與崔顥《黃鶴樓》都被人稱為第一,這兩首詩誰優(yōu)誰劣呢?
這種問題沒有固定的答案,個人喜好不同,鑒賞角度不同,說哪一首好都正常。
其實被后人稱為唐朝七律第一的詩有三首,除了這兩首以外,還有一個詩人的七律也被稱為第一,這個人在詩壇的地位也不可小覷。
不過,我們還是先從詩圣杜甫開始說起。
蘇東坡云:”杜詩、韓文、顏書、左史,皆集大成也“。杜甫大量創(chuàng)作七言律詩,令這種詩體在他的手里達到了唐律的巔峰。
除了膾炙人口的組詩《秋興八首》以外,他的七律《登高》更是被后人評價為古今第一:
杜“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
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律第一也。(《詩藪》)
明朝的胡應麟在《詩藪》中評價,杜甫的《登高》是古今七律第一,不僅僅是唐朝七律第一。
《登高》這首詩大家都很熟悉了: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首詩情景交融,以蕭瑟的秋景來襯托內心的苦悶,但是氣象闊大宏偉,充分展現(xiàn)了盛唐詩人的氣度。
這種八句皆對的方式被稱為宗楚客體,八句對仗并不難,但是不顯得刻意雕飾就有點難了。
這首詩不和別人比,只和自己其他作品相比,也是杜詩中一流的佳作。因此清代楊論推崇《登高》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 ”。
對現(xiàn)代人來說,崔顥的《黃鶴樓》比杜甫的登高更為普及,我們從小讀到的第一首七言律幾乎都是這首《黃鶴樓》,不過很多人并不清楚這不是標準的七言律。
崔顥的這首詩受到了宋朝詩論家嚴羽的大贊:
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滄浪詩話》)
金庸的先祖查慎行在《初白庵詩評》評價此詩:
后來七律之祖,取其氣局開展。
清代毛奇齡、王錫編著在《唐七律選》中說,《黃鶴樓》如果不能評為第一,誰的詩能做第一呢:
此律法之最變者,然系意興所至、信筆抒寫而得之,如神駒出水,任其踸踔,無行步工拙,裁摩擬便惡劣矣。前人品此為唐律第一,或未必然,然安可有二也?!短破呗蛇x》
說道崔顥的《黃鶴樓》,不妨多說幾句。傳說李白去了黃鶴樓以后,起了一較高下之心,于是做了一首《登金陵鳳凰臺》。崔顥《黃鶴樓》創(chuàng)作在前,李白《鳳凰臺》創(chuàng)作在后,從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來看,兩首詩有相似之處。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剛才說過,崔顥黃鶴樓不是標準七律,李白這首也不是標準的七律,其中【去】【宮】、{代}{山}兩處失黏,是折腰體七律。
崔顥的《黃鶴樓》上半首是古體詩,下半首是律體: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熟悉李白與崔顥的朋友都知道,李白最早與崔顥較勁時,創(chuàng)作的并不是《登金陵鳳凰臺》,而是《鸚鵡洲》: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這首詩和崔顥《黃鶴樓》非常相似,同樣是三個相同的意象連珠而發(fā),一首寫3個黃鶴,一首寫3個鸚鵡。同樣是上半首古體,下半首律體。
可是不能說說李白偷師于崔顥,因為這兩首詩其實都是模仿了一個前輩詩人。
上面說了,李白和崔顥學的是前輩詩人,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沈佺期,《黃鶴樓》與《鸚鵡洲》都是模仿沈佺期的《龍池篇》寫成:
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池開天漢分黃道, 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臺多氣色,君王鳧雁有光輝。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
可以很清楚的看出來,崔顥《黃鶴樓》和李白《鸚鵡洲》是《龍池篇》的翻版,都是半古半律的“七律”。
崔顥《黃鶴樓》和李白《登金陵鳳凰臺》是難得的佳作,《鸚鵡洲》和《龍池篇》都略微遜色一些。
沈佺期與宋之問合稱為”沈宋”,他們二人是武則天時期的著名詩人,對于格律詩規(guī)則的奠定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也就是在他們的時期,格律詩被納入了科舉考試之中。元稹曾經(jīng)評價沈宋說:
沈宋之流,研煉精切,穩(wěn)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而后,文體之變極焉。(《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
熟讀唐詩三百首的朋友應該有印象,在樂府篇中有一首沈佺期的《獨不見》,這首詩還叫做《古意》或《古意呈補闕喬知之》。
《古意》是樂府詩沒有錯,但這首詩是用七律的形式寫成,而且是一首初唐難得的標準七言律詩: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玷催十葉,十年征戌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明朝才子楊慎在《升庵詩話》說過:
宋嚴滄浪取崔顥《黃鶴樓》詩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盧家少婦郁金堂”一首為第一。
楊慎說"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薛蕙認為沈佺期《古意/獨不見》為第一。那么其他人怎么看呢?
明末清初的邢昉被王士禎評價為"布衣詩人第一",他在對《黃鶴樓》和《古意》作了評價:
(黃鶴樓)本歌行體也,作律更入神境。云卿《古意》猶涉鍛煉 ?!短骑L定》
邢昉覺崔顥黃鶴樓是歌行體的寫法,以律詩的形式表達更入神妙之境界,而沈佺期的《古意》還是有些雕琢之感 。
楊慎不比較兩首詩的優(yōu)劣,只說這兩首詩的區(qū)別:
二詩未易優(yōu)劣?;蛞詥栍?,予曰:崔詩賦體多,沈詩比興多?!渡衷娫挕?/blockquote>稱杜甫《登高》為古今七律第一的胡應麟,則評價說:
“盧家少婦”,體格豐神,良稱獨步,惜頷頗偏祜,結非本色。同樂府語也,同一人詩也,然起句千古驪珠,結語幾成蛇足。(《詩藪》)胡應麟說沈佺期作詩有問題呀,前后如同兩個人,起句是名貴的千古驪珠,結尾幾乎成了畫蛇添足。
布衣詩人邢昉不同意胡應麟的觀點,他說沈佺期以唐朝律體寫六朝樂府,無可指摘。你批評人家”結句幾成蛇足“的觀點我不同意:
“起語千古驪珠,結句幾成蛇足”,此論吾不謂然。六朝樂府,行以唐律,瑰瑋精工,無可指摘。(《唐風定》)結束語
關于第一之爭,清代張世煒在《唐七律雋》中說:
崔賦體多,沈比興多,以畫家法論之,沈詩披麻皴,崔詩大斧劈皴也。余意詩無定品,興會所至,自能動人,然須才法兩盡。崔詩才氣勝,沈詩法律勝,以三唐人詩而必以孰為第一,何異旗亭甲乙耶?崔顥《黃鶴樓》賦體多,沈佺期《古意》比興多。好比畫家作畫,一個用披麻皴一個用大斧劈皴,方法不同而已,用什么都是作畫。崔顥的詩才氣勝出,沈佺期的詩格律更加標準。
張世煒說,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第一來,這和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的旗亭賽詩有什么區(qū)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