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1949年生于江蘇省無錫市。1979年考取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師從程千帆教授專攻中國古代文學,1982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84年獲文學博士學位,是國內(nèi)首位文學博士獲得者。
現(xiàn)為南京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央視“百家講壇”著名主講人,兼任全國古籍整理與出版規(guī)劃領導小組成員、教育部人文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教育部中文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中國韻文學會理事、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理事、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宋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杜甫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陸游研究會會長、江蘇古代文學學會會長、江蘇省社科名家、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學術委員、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學術委員。
1979年秋,我考進南京大學中文系,在程千帆教授的指導下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那時我國的學位制度尚未正式建立,研究生與學位沒有關系,所以沒有碩士研究生或博士研究生的名稱,統(tǒng)稱研究生。但是就在開學典禮上,匡亞明校長講話時透露了一個消息:國家正在制訂學位條例,不久就會頒布實行,并鼓勵我們成為首批碩士和博士。果然,為期兩年的學習尚未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就頒布了。等到1981年底我們進行論文答辯時,已被稱作“碩士研究生”,并在答辯后獲得了碩士學位。
1982年初,南京大學開始招收首屆博士研究生。當時南大共有二十多位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授予資格的博士生導師,學??紤]到我國的博士生培養(yǎng)剛剛起步,不宜把步子邁得太大,所以在全校遴選了10位德高望重的博導,每人只招收一位博士研究生,來為今后較大規(guī)模的博士生培養(yǎng)積累經(jīng)驗。程千帆教授也在學校遴選的10位博導之列。那次招生具有試點的性質,所以并沒有在全國范圍內(nèi)公開招考,而是在本校已經(jīng)畢業(yè)并獲得碩士學位的研究生中選拔,先由導師提名,再由院系和學校審核批準。很幸運,我被程先生選中了,接著又被中文系和學校批準了。于是,我就成了南大中文系的第一名博士研究生。
作者與導師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當時南大中文系只有程先生一人具有博士生導師的資格。由于學位制度剛剛施行,如何培養(yǎng)合格的博士,大家心中都沒數(shù)。程先生也不例外,他日夜思索這個問題:一個合格的文學博士應該達到什么水平呢?為了有一個參照標準,程先生從圖書館借來了外國以及我國港臺地區(qū)已經(jīng)公開出版的博士學位論文,仔細閱讀,比較揣摩。十來本博士學位論文讀完后,程先生說:“這下我心中有數(shù)了!”于是他邀請本系的周勛初、郭維森、吳新雷三位老師為助手(當時還沒有實行副導師的制度),組成了一個博士生指導小組,并制訂了嚴格的培養(yǎng)計劃。在我畢業(yè)以前,系里沒有招收第二名博士生,在將近三年的時期內(nèi),整個博士點只有我一名博士生,卻有四位老師在負責指導,于是我接受了非常全面、非常嚴格的學術訓練。說實話,我在攻博期間真是“吃盡苦頭”,但是那種嚴格的訓練使我受益匪淺。我沒有在中文系讀過本科,學習古代文學完全是半路出家,而且當我開始攻讀博士學位時已過而立之年。我能夠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nèi)完成學業(yè),成為新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第一位文學博士,完全歸功于程先生和指導小組的其他老師,換句話說,應該歸功于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這個博士點。
那時的博士生培養(yǎng)還處于剛起步的階段,許多規(guī)章制度還沒有確立。比如說,全系只有我一個博士生,所以并未制定學位課程體系,更沒有實行學分制。程先生與幾位副導師商量后,決定讓我以專書研讀的方式來進行課程學習。具體地說,就是讓我研讀幾部經(jīng)典。
我攻博時的研究方向很明確,就是唐宋文學。有些學校的博士生剛入學就確定了論文題目,其后的學習和研究都圍著學位論文轉。但是程先生認為,一名合格的博士生,絕對不能一入學就寫學位論文,然后就以這篇論文獲取博士學位。他認為博士生在讀期間應該在學業(yè)上打好堅實的基礎,既要掌握寬廣堅實的基本知識,又要學會各種研究方法,撰寫學位論文僅僅是學習內(nèi)容的一個組成部分。程先生還認為古代文學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古代的學術本是一個整體,所以研究古代文學絕對不能與史學、哲學分離開來。還有,古代的作家都是在以儒家為代表的先秦學術思想的哺育下成長起來的,他們的人生觀、文藝觀都離不開孔孟老莊的影響。為了真正理解古代作家及其作品,就必須對他們所接受的思想源頭有所理解。所以不管研究生的研究方向是哪一個時代的文學,也不管他們的學位論文會選擇什么題目,都必須對古代典籍進行一定數(shù)量的研讀。
于是程先生為我開列了一份必讀書目,規(guī)定我在學位論文選題之前必須研讀以下經(jīng)典:《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左傳》《詩經(jīng)》《楚辭》《史記》《文心雕龍》《文選》。細察這份書目就可發(fā)現(xiàn),它們?nèi)窍忍频牡浼?,也就是說,它們與我將要撰寫的學位論文并無直接的關系。這可能是針對我沒有讀過中文系的本科、學業(yè)基礎比較薄弱,程先生必須讓我“惡補”一番。于是,我就根據(jù)上述書單埋頭苦讀起來。我選擇了較重要的版本,逐字逐句地細讀文本。例如《詩經(jīng)》,我既讀了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又讀了朱熹的《詩集傳》,并撰寫了一篇讀書心得,這篇文章后來以《朱熹詩集傳與毛詩的初步比較》的題目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中國古典文學論叢》上。又如《楚辭》,我閱讀了王逸、洪興祖和朱熹的三種注本,也撰寫了一篇讀書心得,后來以《朱熹楚辭學略說》的題目發(fā)表在《求索》上。
總之,經(jīng)過一年多的經(jīng)典閱讀以后,我對唐宋文學的學術源頭有了較好的把握,這不但為我的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撰寫提供了較好的學術基礎,而且對我日后從事唐宋文學的研究大有益處。比如我研究儒家思想對杜甫的影響時,就基本上做到了胸有成竹。
當然,我在讀博期間受到的最大訓練還是撰寫博士學位論文。在這方面,程先生的具體指導讓我受用終身。首先,程先生鼓勵我選題時要敢于知難而上,要選擇學術意義較為重大的題目來從事研究。我最初的選題是《朱熹文學思想研究》,這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真是非常前沿的一個課題,因為朱熹其人一向被學術界視為輕視文學甚至反對文學的理學宗師,他的文學活動和文學思想幾乎無人問津。可惜因當時看不到錢穆先生剛在臺灣出版的《朱子新學案》,只好忍痛割愛,暫時放棄了這個選題。直到十年以后,我才有條件從事該課題的研究,撰寫了《朱熹文學研究》這本書。放棄第一個選題后,我選擇了江西詩派作為論文選題。江西詩派是宋代最大的詩歌流派,但是長期以來受到學術界的種種誤解。我經(jīng)過細致的史實考索和文本分析,對江西詩派做出了比較實事求是的重新評價。
1984年10月22日,我以《江西詩派研究》為學位論文參加了論文答辯。由于這是國內(nèi)首次文學博士學位論文答辯,中文系把答辯會辦得非常隆重。系里組織了堪稱豪華陣容的答辯委員會,主席是錢仲聯(lián)先生,委員除了導師程先生以外,還有唐圭璋、徐中玉、舒蕪、霍松林、傅璇琮、管雄、周勛初等先生。此外還邀請林庚、王起、朱東潤、蕭滌非、孫望、金啟華、顧易生等先生為我評閱論文。答辯會場則設在寬敞的校圖書館報告廳,到場旁聽的中文系師生及系外人士達三百多人,江蘇電視臺派人到現(xiàn)場錄像。
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答辯,錢仲聯(lián)先生當場宣布答辯委員會全票通過我的答辯。當天晚上江蘇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中播出了答辯的場景,第二天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予以轉播。這篇博士學位論文于1986年以《江西詩派研究》的書名在齊魯書社出版后,獲得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我還因此而受邀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撰寫了“江西詩派”的詞條。書中部分章節(jié)則早以單篇論文的形式發(fā)表于學術刊物,例如附錄《黃庭堅奪胎換骨辯》刊于《中國社會科學》1983年第5期,其英譯本又刊于該刊英文版次年第3期。到了2008年,《江西詩派研究》又被評為南京大學“改革開放以后文科有重要影響的學術著作”。
總之,從1979年到1984年在南大接受的五年學術訓練,使我從一個業(yè)余的古代文學愛好者成長為基本合格的研究者。我永遠感謝南大的中國古代文學這個學科點,也永遠感謝程千帆教授等辛勤教導我的導師。
作者與研究生
歲月不居,任何學術單位遲早會面臨新老交接的問題。薪盡火傳,研究生培養(yǎng)其實就是學術傳承的過程。到20世紀90年代,南大古代文學學科點的老一輩導師逐漸退出學科的日常工作,年青的一代逐漸成為導師隊伍的中堅力量。昔日的研究生逐漸成長為研究生導師,我也從1988年開始指導碩士研究生。1989年,我應周勛初先生之邀擔任博士生副導師,協(xié)助周先生指導了徐興無、王青等6位博士生。1993年我被增列為博士生導師,繼續(xù)與周先生合作,指導了俞士玲、殷祝勝等15位博士生。后來我又獨立指導博士生50多人。我指導的博士生中現(xiàn)已有30多人成為教授、副教授,其中有8人成為博士生導師。2001年,我被江蘇省教育廳授予“優(yōu)秀研究生導師”稱號。
由于我是本學科培養(yǎng)的第一位博士,我較早就開始協(xié)助程千帆、周勛初先生進行博士點的管理工作,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我成為本博士點的負責人。說實話,在本博士點的隊伍中,我的學術水準和領導能力都遠不是最優(yōu)秀的,但是我在這個梯隊中正好處于承上啟下的地位,所以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回顧自己走過的從學、從教的歷程,既感到幸運和光榮,又覺得責任重大。我決心努力工作,力求保持本學科點的優(yōu)良學術傳統(tǒng)和良好學術聲譽,力求保持我們的研究生培養(yǎng)的高質量。
40年來,我們在研究生的培養(yǎng)上取得了豐碩的成績,也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由程千帆先生開創(chuàng)的碩士、博士培養(yǎng)模式后來有所發(fā)展,隨著研究生招生規(guī)模的擴大,學位課程體系日益規(guī)范化、系統(tǒng)化,諸如開題報告、中期考核等制度也日趨嚴格。我們的基本教學理念,尤其是重視提高研究生基本功和實際研究能力的理念,一直都堅持下來,成為本博士點的顯著特色。本學科培養(yǎng)的博士生數(shù)量也許不是最多的,但是其質量卻得到學術界普遍的好評。我們培養(yǎng)的碩士生、博士生一般都具有基礎扎實、外語水平較高、動手能力較強、善于解決實際問題的優(yōu)點,他們在學術研究中體現(xiàn)出來的腳踏實地、不尚空言的樸實學風也都深深地打上了本學科的印記。
總而言之,回首我本人走過的成長道路,正好與研究生教育事業(yè)的進展完全同步。值此恢復研究生教育40周年之際,謹撰此文以表紀念。
作者:莫礪鋒,刊于雜志9月號
編輯:雅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