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校長 紀寶成
尊敬的各位學者、各位來賓，
老師們、同學們：
“世界漢學大會2007”的主會場設(shè)在中國人民大學“明德堂”，我們深感榮幸。而在我看來，“明德堂”之于這次大會的主題，或許也是別有意味的。
按照《大學》的說法：“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倍懊鞯隆敝迹瑧斒歉裎?、致知、誠意、正心，最終修、齊、治、平。 用現(xiàn)在的話說，天下太平的基礎(chǔ)在于推己及人的精神境界和內(nèi)在操守，由此才有文明的對話；通過文明的對話，才可以期冀世界的和諧，才有望"明明德于天下"。這是古人的遺訓，是中國的智慧，也是本次"世界漢學大會"的題中應有之意。
在一定意義上說，談論“漢學”有如談論“國學”，即使方家宿儒也未必沒有分歧。比如章太炎先生稱國學為一國固有之學術(shù)，吳宓先生稱國學為中國學術(shù)的總體，錢穆先生則將中國文化概括為人統(tǒng)、事統(tǒng)和學統(tǒng)。然而無論“國學”是什么，無論“國學”的邊界怎樣模糊，它的內(nèi)核始終是清晰的，它也必然成為漢學所關(guān)注的對象，并且與漢學相互激蕩。
據(jù)我涉獵所知，日本在14-15世紀開始形成傳統(tǒng)漢學，據(jù)此則區(qū)域性的漢學歷史已有700年；利瑪竇于1582年入華，他所象征的傳教士漢學亦有400余年；從1814年法蘭西學院設(shè)立第一個漢學教席開始，學院式、專業(yè)化的漢學已經(jīng)走過了將近200的歷程；將漢學擴展為“中國研究”的美國漢學興起于“二戰(zhàn)”之后，至今也有60多年。在這一過程中，“漢學是什么”的問題同樣存在。而德國漢學家奧托·弗蘭克最為寬泛的定義，或許也最容易得到比較廣泛的認同，即：漢學就是關(guān)于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研究。
從篳路藍縷到蔚為大觀，漢學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歷程。由于時代和文化觀念等原因，漢學研究當然也會具有某些歷史的局限；然而，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一代代漢學研究者的艱辛努力，為中國文化走出遙遠的東方、成為世界歷史發(fā)展的積極動力，做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
漢學不是我本人的研究專業(yè)，但是從人文學術(shù)的角度看，一種本然的對話精神，應當是形態(tài)各異的漢學研究所共同持守的內(nèi)在品質(zhì)，同時這也是人文學術(shù)可以共同分享的價值命意。
一個和諧的世界，需要汲取一切有益的文化資源。而不同文明所包含的諸多相似元素，早已為今天的對話提供了基礎(chǔ)。正如學者們曾經(jīng)追索過的，孔夫子所謂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在許多文明中都可以找到共通的表述：
比如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有言：“你自己不想經(jīng)受的事，不要對別人做；你自己向往渴求的事，也該希望別人得到?！?br>
釋迦摩尼同樣“以己比人”：“我如是，彼亦如是，彼如是，我亦如是；故不殺人，亦不使人殺人?！?br>
基督教主張“愛鄰如己”，“你們要別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他們。”
伊斯蘭教也強調(diào)“你自己喜歡什么，就該喜歡別人得什么；你自己覺得什么是痛苦，就該想到對別的所有人來說它也是痛苦?！?br>
一言以蔽之，口之于味，有同嗜焉；耳之于聲，有同聽焉；目之于色，有同美焉。不同的文明歷千年而不泯，必有其共同的追求和理想。寓含其間的，是人類所渴望的正義、公平、自由等基本價值。
一個和諧的世界，可以表征于同嗜、同聽、同美；而一個和諧的世界之所以然，卻又恰恰是在于承認"差異"。因此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有“不同產(chǎn)生和諧之美”之說；中國文化的精髓之一，則是“和而不同”。所謂“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亦即“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而“不同”之“和”，還可以表述為“聲一無聽，物一無文”。總之在中國古代賢哲的眼中，失去了多樣性的世界必將是死氣沉沉。
中國與西方的認識方式、思維邏輯乃至整體的文化觀念，可以為“差異”提供許多生動的實例。
我們都知道畢達哥拉斯學派有“數(shù)即宇宙”的著名命題，即：“萬物的本原是一；從一產(chǎn)生出二……產(chǎn)生出各種數(shù)目；從數(shù)產(chǎn)生出點；從點產(chǎn)生出線；從線產(chǎn)生出面；從面產(chǎn)生出體?！?br>
而中國的《老子》和《易經(jīng)》，也有這一類關(guān)于宇宙生成的描述。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等等。
兩種表達看上去很相似，然而畢達哥拉斯學派是從“數(shù)”推導出“物”；“數(shù)”是寓于實體的“有”，其中最根本的思路當是“萬物生于有”。中國古人則要從“數(shù)”回溯出“道”，“道”并非物質(zhì)性的“有”，所以周敦頤《太極圖說》是以“無極”解釋“太極”；其中的獨特邏輯在于“有無相生”，即所謂“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另如西方哲學的根本問題，往往被歸結(jié)為“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而中國的佛教哲學，則是講“動靜等觀”、“無去來處”；甚至“來處”與“去處”的問題，可以被化解為“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西方人的執(zhí)著，可能推衍出漸進的認識，進而強調(diào)主體與客體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對象描述的精確性。中國式的灑脫，則通向了“圓融”和“體悟”，通向“物”與“我”的神合。與之相應，人類既得到了鴻篇巨制的西方學術(shù)，也珍藏著區(qū)區(qū)千言的中國思想。其中并沒有孰優(yōu)孰劣、孰是孰非，卻只有因“差異”生發(fā)的“對話”、從“不同”導致的“和諧”。
在當今世界上，“和而不同”的原則正顯示出越來越重要的價值。任何一種“唯我獨尊”的權(quán)力話語、或者任何一種民族主義的狹隘立場，都已經(jīng)無法描述文化共生中的多元品格。赫拉克里特的名言“不同產(chǎn)生和諧之美”與中國古人的思想息息相通，如果逐字翻譯，也許可以說是“在不同之中有最美的和諧”。這與“和而不同”同樣肯定了“差異”和“共識”的兩極，也同樣針對著消滅“差異”的霸權(quán)主義和拒絕“共識”的文化自閉。
“漢學”之為謂，本身就是以“差異”為前提，本身就啟發(fā)著文化間的共識和對話?！安町悺背扇粋€豐富多樣、五彩繽紛的世界；通過“差異”而達致“中和”，多樣世界才可以和諧、共融、互動、相生，才可以通向普遍的價值理想。漢學如是，文化如是，世界亦當如是。
一個和諧的世界，還必須是一個對話暢通的世界。但是對話的前提是“讓他者成為他者”，而不是將“他者”作為“我們”所描述的對象 。“對話”所蘊含的終極價值，應當是返諸己身，從“文化間的對話”（inter-cultural）導向“文化內(nèi)的對話”（intra-cultural） ，乃至“在他種文化的眼中……更充分地揭示自己”，從而“相互豐富” 。
因此當漢學在世界范圍內(nèi)營構(gòu)中國圖像、并以此影響到不同文明對中國文化的理解時，中國學界對海外漢學的關(guān)注也在日益增長，海外漢學已經(jīng)成為中國學界面對的一個重要研究領(lǐng)域。也許可以說，這標志著一個無法回避的大趨勢：“中國”不再僅僅是知識學的對象和想象的“他者”，更是積極從事自我理解的價值主體。同時，任何一種文化都已經(jīng)無法在單一的語境中自給自足，互為“他者”的基本格局，不僅使?jié)h學研究、也將使整個世界進入文明對話的新范式。
因此漢學的意義，既在于海外學界的長期努力，也在于中國學人的積極回應。海外漢學與中國本土學術(shù)進行對話，才能洞悉中國文化的深層奧秘；中國學人向世界敞開自己，才能進一步激活古老的傳統(tǒng)和思想的底蘊。
就此而言，許多漢學家已經(jīng)身體力行；而中國的學界，也必須有所承擔。中國人民大學是中國最重要的大學之一，是以人文社會科學為主的學術(shù)中心，在各個領(lǐng)域都擁有一批著名的專家學者。我們愿意為全世界的漢學家提供一個高水準的學術(shù)平臺，將今天的世界漢學大會發(fā)展成為一個定期舉辦的世界漢學論壇。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曾經(jīng)提出“軸心時代”的著名命題。他以蘇格拉底、釋迦牟尼、孔子和耶穌為例，認為這些影響了歷史的思想巨人不僅代表著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財富，而且具有深刻的現(xiàn)代價值：“人類一直靠軸心時代所產(chǎn)生的思考……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被它重新燃起火焰?！?雅斯貝爾斯還特別寫道：“孔子是第一位在廣度和深度方面開拓了人類理性的偉人，并且是至今還活在人們心中的人?！?br>
從一定意義上說，今天的世界漢學大會、乃至整體的漢學，都必然包含著對于古代思想資源的回溯，也必然通過其繁衍交流的歷史，指向其現(xiàn)代的意義和影響。大會的五個分論題，正是基于漢學家與漢學史的個案研究，基于漢學所描述的“中國形象”及其歷史變遷，基于中外學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核心價值的多重闡釋，基于漢語作為文化載體的跨文化能量，基于"對話"可能給予漢學研究的新范式，從不同的角度勾連歷史與未來、精神與現(xiàn)實、海內(nèi)與海外。如果世界正期待著“新的飛躍”，那么用雅斯貝爾斯的話說：漢學也應當為之增添一炬“重新燃起”的“火焰”。
是次大會適逢其時，適逢其世，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與會代表既有諸多重要的國外漢學家和漢學研究機構(gòu)負責人，也有中國大陸以及港、澳、臺地區(qū)的著名學者。在古老的中國文化中，"尚友"的傳統(tǒng)歷久彌新，如孟子所說：“尚友”就是“友天下之善士”。今天的世界漢學大會，迎來的正是遠方的朋友、天下之善士。
按照古代的哲學觀念，人就是“小宇宙”。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的對話就是世界的對話，我們的對話就是創(chuàng)造世界的和諧。愿中外學者在漢學研究的學術(shù)平臺上、在文明的對話中，碰撞出思想的火花，照亮彼此的心靈，也照亮我們共同擁有的世界。
謝謝各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