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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在第一回中明確提出，他是通過“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來錄實、談情。所以對《紅樓夢》中的詩詞謎語決不能等閑視之。我們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既能作詩填詞，也能寫戲曲，有名的《全唐詩》就是清朝皇帝令他負責刊刻的。家庭的熏陶，使曹雪芹有很深的詩詞造詣，《紅樓夢》中的詩詞，藝術性極高，都是他嘔心瀝血之作，也是他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所以我們必須從詩詞語言入手，既要剖析這些詩詞謎語在塑造典型人物中的作用；又要充分認識它們的藝術價值，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解”得“其中味”。讓我們先舉幾組實例來證明。

賈蕓送來的白海棠，已是“九節(jié)攢成”的秋海棠了。它象征著以海棠為化身的“女兒”的命運已自春徂秋而凋零了。讓我們先看黛玉的詠白海棠。

這絕不僅是一首清新、別致、構思新穎的詠花七律，而且也是對孤女林黛玉的身世、處境、思想、感情真實而深刻的寫照。

“半卷湘簾半掩門”，“湘簾”，寶、黛在秋爽齋結詩社定別號時，探春替黛玉“想了一個極當?shù)拿捞枴薄獮t湘妃子。探春解釋說：

很明顯，這“湘簾”“門”后面的主人——詩中的白海棠，正是林黛玉自己?！鞍刖怼薄鞍胙凇?，寫出了詩人渴望投身于“大自然”（即《葬花辭》中“隨風飛到天盡頭”），但又顧慮重重、不能直抒胸臆的情狀，因而給人沉重的壓抑感。聯(lián)系第三回中，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的心境：“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這寄人籬下的處境，這種不能坦陳情懷的壓抑心情，在首聯(lián)出句中有所暗示和披露。

“碾冰為土玉為盆”，這是白海棠生存的環(huán)境——冰冷嚴酷、堅硬無情。即《葬花辭》中所說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也是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黛玉占花名所得的芙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冰冷的泥淖。這是首聯(lián)對句的第一層含義。第二層，對句寫出了白海棠在這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來的冰清玉潔的高貴品格，即《葬花辭》中“質本潔來還潔去”，芙蓉花的出污泥而不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span>頷聯(lián)中“偷”“借”用得極好。它們接承起句，把詩人寄人籬下、主宰不了自己命運那種惴惴不安的受壓抑的心態(tài)，作了進一步形象的刻畫。“梨”，“離”的諧音，暗示自己是自幼離別（永訣的死別）慈愛父母的孤女。古詩中用“一枝梨花春帶雨”描寫悲泣的女子，所以“梨”給人以悲涼凄苦之感?！叭铩闭f明悲苦在心中。但這孤女的“魂”（精神）卻如寒冬獨秀的梅花。這“梅”一則與首聯(lián)出句的冰土、玉盆承接（即冰天雪地的環(huán)境），二則揭示他具有不與世俗茍合的高風亮節(jié)?？傊?，承上啟下的頷聯(lián)進一步寫出白海棠在嚴酷現(xiàn)實中具有梅花的精神、品格。

“月窟仙人縫縞袂”，“月窟仙人”指月里嫦娥。嫦娥獨居廣寒官，只有玉兔為伴，在月宮無涯的孤獨寂寞和冰冷（廣寒宮，冰土玉盆）的環(huán)境中經受精神虐殺的苦痛。

“秋閨怨女拭啼痕”，“秋”字緊扣詩題,說明花季已過，海棠開在秋天，處于萬木凋零的肅殺季節(jié)（即曹雪芹書中的“末世”），此時“怨女”（“怨”字揭示主人公有無涯的深怨）不能不“拭啼痕”。是啊，黛玉的愛哭不同于迎春的性格懦弱，而是不肯茍合于冰冷嚴酷的末世而引起滿腔怨愁的弱女子的反抗形式和發(fā)泄方法。頷聯(lián)把白海棠的不茍合、孤獨、哀怨刻畫得更加深入、形象。

“嬌羞默默同誰訴”，“嬌羞”，深閨女子追求自由愛情的神態(tài)、心理的寫照。他縱有萬語千言卻“同誰訴”？父母雙亡，既無姐妹兄弟，又無知音，只有深沉無邊、無法解脫的孤獨和寂寞，只有“默默”強忍著。這“默默”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

“倦倚西風夜已昏”，“西風”是摧殘百花的、“風刀霜劍”。在它逼迫下的白海棠已“倦”——奄奄一息。只能“倚西風”——即任肆虐殺人的“西風”施暴而無反抗之力。此時“夜已昏”——黑夜降臨，無邊的黑暗包圍、壓迫著她。被嚴酷的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白海棠，看不見光明，只有“倦”極和絕望——這就是尾聯(lián)所表達的詩的主題。

這是詠白海棠，也是林黛玉的自我寫照。

薛寶釵又是怎樣詠白海棠的呢？

先看首聯(lián)出句“珍重芳姿晝掩門”?！胺甲恕敝概?。“晝掩門”是一位足不出戶嚴守封建閨訓的仕女形象。寶釵認為這才是“珍重”自己的身份。

“自攜手甕灌苔盆”，苦心經營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這就是她在柳絮詞中所說“韶華本無根（沒有感情基礎），好風憑借力（當權者之力），送我上青云”思想的寫照。具體說，她是在一步步認真地解決自己的婚姻。

“胭脂洗出秋階影”,用“胭脂”（女子的美貌）洗去肅殺的秋天帶來的陰影。這是指所有妨礙她攫取寶二奶奶桂冠的人（如林黛玉、史湘云）。

“冰雪招來露砌魂”，她的“魂”（精神）是“冰雪”是寒“露”。這就是寶釵占花名為牡丹的簽文“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真正內涵。這株白海棠既冷若冰霜（無情）又“動人”（美貌）。

“淡極始知花更艷”，什么是“淡”到“極”點？在第五回和第八回中曹雪芹這樣介紹寶釵：

很清楚，這個“淡”就是“無情”、冷漠（她對金釧自殺的態(tài)度是她冷酷的體現(xiàn)），就是世故，或曰“裝愚”。這就是“隨”封建閨訓之“分”，“從”封建倫理要求之“時”。這正是封建末世對“淑女”的道德規(guī)范?！盎ǜG”指在當權者的心目中，像寶釵這種“無情”冷漠的“花”才最艷麗，才有資格成為賈府理想的媳婦。

“淚多焉得玉無痕”，此句與黛玉針鋒相對。封建社會不允許女子有愛情的追求，凡有“閨怨”的青春少女就是白璧有瑕。“淚”是心聲的流露，淚多的女子也被斥為有污“痕”。“焉得”這惡狠狠的質問，活畫出寶釵封建衛(wèi)道士的立場和態(tài)度。她的冷酷、頑固，躍然紙上。所以頸聯(lián)“轉”，將“起”“承”二聯(lián)“珍重芳姿”封建淑女的內心世界更加深化，對刻畫寶釵筆下的白海棠——即寶釵自己，是極重要的一聯(lián)。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白帝”，主宰百花命運之神，這里當然指主宰女子命運的當權者。寶釵在尾聯(lián)中，明確地向賈府的當權者表白：要“償還”（即報答）你們的青睞，我只有“清潔”，即清心寡欲、“潔”身自好，即三從四德、不言不語（“罕言寡語”），過一天“又”一天（注意這個“又”字）。尾聯(lián)的表態(tài)正是全詩的主題。

很明顯，黛、釵二人所吟的白海棠，都是她們的自畫像。黛玉筆下的白海棠是一位不茍合封建禮教、飽受迫害摧殘，卻又無力反抗孤苦無告的弱女子；寶釵筆下的白海棠是一個心系青云，冷酷、無情，卻志得意滿的封建衛(wèi)道士。這也就是為什么另一個衛(wèi)道士“槁木死灰”的李紈，對寶釵的詩倍加贊賞，說它“含蓄渾厚”“有身份”（當然指封建社會“淑女”的“身份”），并將其定為“榜首”的根本原因。對黛玉的詩，李紈只評論為“風流別致”，“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當居第二”。寶玉則不同意她的評論，笑道：“只是蘅湘二首，還要斟酌。”其原因正在于寶、黛在不茍合世俗與追求自由愛情上，始終心心相印。寶玉是黛玉的知音。

對寶玉毫不掩飾公然贊賞黛玉的詩，李紈很不高興，說：“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倍嗝磳Ｖ?，多么武斷，與李紈一貫柔順的性格多么不協(xié)調！其實，這是對作為封建禮教的忠實信徒的李紈最深刻、最形象的刻畫、揭示。

以上分析，足以說明詩詞在曹雪芹筆下已成為塑造典型形象的重要手段。

不僅黛玉、寶釵的詩，語言個性鮮明，成為塑造典型形象的重要手段。探春詠白海棠詩也同樣如此。

讓我們看看探春的詩。探春是一位“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女子，但不幸“生于末世運偏消”（“冊子”中的判詞）。她在七律中寫道：

“斜陽”，夕陽也?！昂荨?在蕭瑟寒冷的秋風中瑟縮的小草。“帶重門”，一重重門扉緊閉的深宅大院——幅幅被層層禁錮于寒冷死寂之中的豪門景象。這正是“末世”的景象?！澳┦馈睂μ酱簛碚f，除了與他人共有的沒落時代的特色外，還有她是“庶出”這雙重含義。正由于她是庶出，所以比別人有更重的精神壓力。正如鳳姐在探春理家時所說：

“庶出”，只能使她的命更薄。

“苔翠盈鋪雨后盆”，探春筆下白海棠的生存環(huán)境是：周圍布滿秋末蒼翠的青苔，白海棠獨立其間，給人“鶴立雞群”之感?！坝旰蟆?，一場秋雨一場寒，秋霖帶來的是更加寒冷。白海棠雖然還有在秋寒中掙扎的弱小生命——蒼苔為伴，但其孤獨、寂寞卻隱于詩句的字里行間。事實上，探春所處寒冷荒涼的環(huán)境，遠比黛玉那冰冷無情、全無生命的絕境優(yōu)越多了，但她也不能不遭出在冷酷“末世”中的孤獨、寂寞之感。

“玉是精神難比潔”，“精神”即品格。白海棠有著美玉的高尚品格。關于“玉”我們在第二章“說玉”中已有詳論，這里不再重復?！半y比潔”，在腐朽齷齪的“末世”，白海棠（實為探春自比）秉有無人能比擬的才干和高尚的品格。探春之才，不同于鳳姐和寶釵。鳳姐貪婪手辣，寶釵則只知遵行“女訓”，她考女官，她千方百計為登上寶二奶奶的寶座而努力。探春則不然：她律己嚴，吃一碗雞蛋羹也讓丫頭把錢送到廚房；她對丫頭管教很嚴；她愛好不俗，如她托寶玉買的小玩意兒，她屋內闊朗的擺設都說明她的不俗，所以黛玉初進榮國府，首次見到探春時的印象是“見之忘俗”；她有杰出的組織才干，是她發(fā)起詩社；她有“志”“興利除弊”，在理家時顯示她的精明和干才；她不與賈府中的黑暗同流合污，她打王善保家的一耳光，不也正是打在當權者的臉上？總之，探春“才自清（頭腦清楚，她在抄檢大觀園時那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精辟、透徹的議論，正是她比別人更清醒的證明）明（精明能干）志自高”，是位在“末世”中想挽狂瀾于即倒的開明的女干才。她的“潔”（品格、才干）是他人“難”以相“比”的。

“雪為肌膚易銷魂?！薄颁N魂”是使人人都陶醉的意思。白海棠不僅有玉的高尚，有才干，而且有美麗讓人人陶醉的容貌。探春出場時是這樣被描繪的：“削肩細腰，長挑身才，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p>

總之，頷聯(lián)寫的白海棠有令人欽羨的內在品質，又有人人愛慕的美麗容貌。這正是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寫照，是對她內心世界、內在品質的揭示。

看來，作者是很偏愛這樣一位在末世有志改革的開明女子。雖然，她的試“探”改革（興利除弊）也挽救不了“末世”滅亡的命運，但她畢竟試探過，奮斗過，所以作者給她的名字是“探春”，一寫她的試探改良；二寫她的試探和努力必然失敗的可“嘆”（“探”的諧音）。正因作者對她偏愛，所以她的結局也比別的女子好得多——“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保ㄏ汕胺止侨狻保┘醋屗h嫁避禍，不要成為“覆巢”之下的碎卵。

“芳心一點嬌無力”，以芳香惹人喜愛、令人銷魂的花心喻品格高尚的有志興利除弊美麗的女子探春之心。就是這頸聯(lián)出句的后三個字，卻陡然急轉，點出“芳心”雖有興利除弊之“心”，卻嬌柔“無力”。這“力”當然指挽末世于即倒的回天之力。這是末世的悲哀，是時代造成的無法解脫的悲哀。出句自然引出對句：

“倩影三更月有痕”，“倩影”，美麗的身影，寫花也寫人。在都已入夢鄉(xiāng)的三更時分，白海棠依然亭亭玉立不能就臥，換句話說：她只有不眠之夜?！霸掠泻邸睂嵵覆幻咧艘娫露?、淚痕班斑。

如果說，領聯(lián)主要寫她的“才自清明志自高”，那么在表達上起轉折作用的頸聯(lián)，則寫出了她“生于末世運偏消”的悲哀。這，正是探春的時代悲?。弘m有高尚的品格、精明的才干，但因“生于末世”只能“無力”、無眠、深愁、悲泣。頸聯(lián)將探春的詠白海棠轉入了主調：無奈的悲哀。

“莫道縞仙能羽化”，白海棠不能像白衣仙子那樣高飛展志。尾聯(lián)的出句，表現(xiàn)了有才有志的探春在“末世”卻無法施展才干的無奈。

“多情伴我詠黃昏”，“多情”既可解為多種復雜矛盾的心情，也可解成深情，對即將失去的天堂萬分留戀的深情。在這黃昏（末世）時節(jié)，只有滿懷復雜的深情，無奈地詠嘆自己的無力和悲哀。這正是她“生于末世運偏消”的寫照。和黛玉相比，探春此時尚未完全絕望，還有奮斗之心，所以仍是“多情”的“詠嘆”。他仍舊希望能以她的“才”、“志”挽救即將崩潰的“末世”、家庭。她的“理家”興利除弊，表現(xiàn)了她這種志向和情懷。

整首詩的意境、語言、平仄（在下面將專門論述），都符合探春這一形象的身份、內心世界和復雜的感情。探春筆下的白海棠，正是探春自己。

前文，我們已論及湘云是海棠的化身，“海棠詩社”實為湘云而開。對她的二首海棠詩社壓卷之作，“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才不枉做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毕旅婢妥屛覀兛纯聪嬖剖窃鯓釉伆缀Ｌ牡摹Ｏ瓤吹谝皇祝?/p>

在《紅樓夢·十二仙曲》中，湘云的身世寫在第六曲“樂中悲”中。她的性格是“英豪闊大寬宏量”，“霽月光風耀玉堂”?！办V月”，晴朗的月空，明月燦爛奪目?！肮怙L”，雨后日出，草木都映灑著陽光。“霽月光風”常用來比喻人們襟懷磊落。而這第一首詠白海棠，正是表現(xiàn)了湘云開朗的性格，磊落的胸懷。

“神仙昨夜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卑缀Ｌ氖窃旎衿嬖炀偷臒o瑕藍田（地名，出美玉）美玉。這句詩喻白海棠出身名門，得天獨厚。這正是湘云京都名門閨秀高貴身份的寫照。這是首聯(lián)。

“自是霜娥偏愛冷”，“自”，本來，指天賦的本性?！八稹庇址Q青女、青娥，是專管冰霜的女神，正因專管冰霜，所以天性喜冷。因為海棠色白，故用此句以切題。

“非關倩女欲離魂。”“倩女”之典，出自唐陳玄佑的《離魂記》：張倩娘與王宙相戀。倩娘之父不同意婚事，王宙憤恨遠行而倩娘無法偕行。于是魂魄離開肉體，隨王宙共同生活數(shù)年之久。“非關”即白海棠的慘白和離魂倩女之慘白，毫不相關。此句是承出句而來，指白海棠之白，是天性喜冷愛潔，而不是倩女離魂這種人間的悲劇所致的蒼白、慘白。總之，頷聯(lián)緊承首聯(lián)“神仙造化”之旨，繼續(xù)抒發(fā)白海棠來自仙境，遠離人世不平，繼續(xù)抒發(fā)明快的心境，渲染歡樂的氣氛。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出句繼續(xù)寫秋天白海棠的純凈高潔，對句則寫秋雨增添了原來已有的水分而更加滋潤，因而使詩“轉”向更加喜悅的主題。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薄翱稀?，怎肯，怎肯令白海棠寂寞無伴，要從展到黃昏的吟詠相伴，此句把湘云對生活充滿“喜”悅的憧憬，把她“英豪闊大”那樂觀豪爽、開朗豁達的胸懷和性格，表現(xiàn)得多么充分。

而且此詩平仄、對仗非常工整，無一字不合，表現(xiàn)出她超人的聰慧和橫溢的才華。

如果說湘云第一首詠白海棠從寫花入手，充分描繪出她“樂中悲”的“樂”，寫出這位名門閨秀的天真和無憂無慮，那么第二首寫的是“樂中悲”的“悲”——自幼父母雙亡，出嫁后雖夫妻恩愛，但夫婿早亡的坎坷、“悲傷”。從詩來說，其重點是在寫“秋”。詩云：

首聯(lián)出句寫白海棠生活在四周都是香草的豪門富戶。這正是出生于“四大家族”之一，書香門第的史湘云的出身。對句“也宜墻角也宜盆”寫此花隨遇而安不嬌不貴。這就是湘云性格隨和，不嬌生慣養(yǎng)（因父母雙亡，故不嬌慣）的寫照。

“花因喜潔難尋偶”，“糨褓之中父母違”的孤女湘云，保有“喜潔”的高尚品格，故“難尋偶”，不為叔、嬸疼愛。頷聯(lián)出句寫出了孤獨、寂寞。

“人為悲秋易斷魂?！辈苎┣塾么祟h聯(lián)對句，暗示湘云年輕喪夫的坎坷，寫她早寡而“斷魂”的悲哀（故用了“秋”字）。而湘云自己此時抒寫的，則是富家小姐一般的悲秋情懷。

“玉燭滴干風里淚”，字面上寫白海棠如白色蠟燭在秋風中滴干了眼淚，實則喻少女在肅殺秋風（末世）威懾下，淚水點點滴滴長流不已直至干涸的悲愁心情。

“晶簾隔破月中痕?！薄熬Ш煛?，水晶制成的櫳簾，富豪之家的象征。簾內的富家小姐，隔簾遙望破碎的斑痕累累的冷月。頸聯(lián)寫出了晶簾內望月無眠、淚水長流直至干涸的大家閨秀的形象。頸聯(lián)就是用無眠、望月、淚干的形象手法，將悲秋女子的內心世界明白地揭示出來，并為尾聯(lián)的主題表達，作了極好的鋪墊。

“幽情欲向嫦娥訴”，“幽情”，內心深處的種種情懷?！坝颉?，想要。遙望冷月的簾內少女，想要向嫦娥傾訴自己滿腹深情。

“無那虛廊月色昏”，“無那”，無奈。“虛廊”,空無一人的游廊上，月色昏沉。這里有兩層意思：一是想向月里仙姬傾訴，但嫦娥卻無言，故主人公只有無可奈何而深深絕望。二是正欲訴說，而嫦娥已心領神會、滿懷同情，于是月色昏暗，嫦娥對她的悲苦雖同情也無可奈何。總之，悲哀、孤獨、無奈、失望，這是尾聯(lián)表達的主題——“樂中悲”。

湘云的兩首詠白海棠，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懷：“樂”和“悲”。這里除了表現(xiàn)出湘云杰出橫溢的才華外，也展示了湘云這典型人物多重的性格、坎珂的遭遇。當然，更鮮明地表現(xiàn)出《紅樓夢》中的待司，在刻畫人物性格、身世中的重要作用。但我認為湘云一樂一悲的兩首壓卷之作，還有更深的內涵，這就是前首寫賈府正在“盛”時，后一首預示賈府將“衰”的跡象，為什么這樣說？眾所周知，海棠社是大觀園中成立的第一個詩社，當時賈府勢力未衰，大觀園中的女兒們生活得尚饒有情趣。所以這第一首寫的既是湘云自己，也是豪門小姐們的歡“樂”；另外，海棠社是建在兩次餞花會之后，詠的又是秋天的白海棠。這就是說，賈府敗象已露。而湘云的第二首，詠白海棠，寫的正是這“樂（盛）”中之“悲（衰）”。所以湘云既寫了自己，也寫了賈府的總趨勢。我們說海棠社實為她而開是絲毫不錯的。

黛、釵、探、湘共五首詠白海棠詩中，共用了25個入聲字。其中黛玉4個；寶釵、探春各3個；而湘云兩詩共用了15個。這種現(xiàn)象絕非偶然。從全書看，湘云把“二哥哥”叫成“愛哥哥”的“咬舌”（黛玉語）音，正是她多用南地方言表現(xiàn)情懷的反映。

從以上對五首詠白海棠七律的分析中，我們已經看出讀懂《紅樓夢》中的詩詞有多么重要，而分析《紅樓夢》詩詞的語言也自然成為解讀《紅樓夢》的重要方法之一。

（本章選自《咬文嚼字紅樓真味》，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