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旨評
——品《脂硯齋評石頭記》（二）
品旨評第二回：絳珠初見
先看本回首評
回目本是“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而脂硯齋最關(guān)心的人既不是賈夫人也不是冷子興，而是林黛玉，他認為這一切都是為了給林黛玉進賈府做鋪墊，故將本回品讀命題絳珠初見。旨評開篇便說：“以百回之大文”這就是說《紅樓夢》至少一百回?？梢姴苎┣鄣摹讹L月寶鑒》有百二十回的猜測是為合理。又說：“誠是大觀”，指作者是大手筆，這部作品蔚為大觀，本回情節(jié)亦是大觀。接著夸贊作者：“世態(tài)人情，盡盤旋于其間，而一線不亂，非具龍象力者其孰能哉?！毖┣廴绱P有龍像之力實非夸張之語。
脂評：“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又是“本旨”，足見旨評對“本旨”情有獨鐘，“抓住“本旨”的確是解開該作品密鑰的關(guān)鍵。不過此本旨只是本回的：“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敝荚u屢次用畫法比喻文法，或脂硯齋對繪畫很有研究，尤其對皴染法有濃厚興趣。故有旨評：“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旨評賞析雪芹筆法：“此一回則是虛敲旁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曲之筆?！惫释馄菹瘸?、賈夫人先逝、才為黛玉辭父，黛玉進賈府備下充足理由。通靈寶玉的出現(xiàn)也是一層一疊：“于士隱夢中一出，今（又）于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币员苊狻耙还P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泄而無余也。”
再看本回身評
芹文用一首詩開筆“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敝荚u未關(guān)心詩本身，而是贊譽雪芹：“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guān)評詩也。此回亦非正文，至詩云一節(jié)是楔子，須低二格寫。故用冷子興演說?！笨磥?，詩詞歌賦是作者的長項，故一部《紅樓夢》可以籍出一部詩集來。用詩傳情言志也是作者本意。不過這首詩還是解得的：往小處說，指賈雨村雖然被罷官料不定會再起；往大處說，欲知目下寧榮興衰事，需問子興這等旁觀人。
芹文緊接上回，公人嚷道：“快請出甄爺來?！敝荚u：“一絲不亂?！狈饷C解釋過后，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敝荚u：“點睛妙筆?！碑敺饷C歡天喜地從官府回來向眾人述說原委時，旨評：“出自封肅口內(nèi)便省卻多少閑文。世態(tài)精神，疊露于數(shù)語間?！边@是在評芹文文法簡捷，無閑文廢語。又點明作者時時都在嘲弄世態(tài)。當封肅說到嬌杏處，旨評：“僥幸也。托言當日丫頭回顧，故有今日，亦不過偶然僥幸耳。非真實得塵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煙之可比?！笨梢娭荚u對這件事的看法是偏于負面的。我卻認為賈雨村能戀舊情，不嫌嬌杏出生低微，也沒有利用姻親攀附之嫌倒是可以肯定的。
接著一段是脂硯齋對旨評方式的說明，為啥放在這里倒是可以再細考。旨評：“余批重出。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fù)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fù)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后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于側(cè)，故又有于前后照應(yīng)之說等批?！贝硕挝淖滞嘎兑韵滦畔ⅲ阂皇侵荚u有重復(fù)文字，此地特說明原委；二是除脂硯齋外還有評者，他們是有交流的；三是他的評語雖是閱讀中的只言半語的感概，有的是為了前后照應(yīng)。
雨村問封肅甄家情形如何，旨評“細。為葫蘆案伏線?！闭缂夷镒勇犃?，不免心中傷感。旨評：“所謂‘舊事凄涼不可聞’也?！鼻畚膶懙眉?，旨評亦細。尤其封肅說：“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敝荚u不放過譏諷市井小人的一絲機會：“此事最要緊?！贝稳?，雨村派人送來厚禮答謝甄家娘子并致信言迎娶嬌杏一事，旨評：“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如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謝禮卻為此。險哉，人之心也?！庇甏逡压僦林?，旨評卻道其下流人物?？梢娫谥廄S心里，人爵不等于天爵，雨村不過小人得志罷了。芹文描寫封肅“屁滾尿流”情狀時，旨評：“一語道盡?！笨梢娪甏?、封肅是一類人，旨評充分表達了對此類人的厭惡。這段故事即結(jié)尾處，旨評：“士隱家一段小榮枯至此結(jié)住。所謂‘真不去，假焉來’pp也。”小家小枯榮，映照寧榮大枯榮也。“真不去，假焉來?！痹u得尤其到位。甄士隱帶著真相一去不復(fù)返，從此世間再無真言，只剩賈雨村的假語天下了。
芹文專說這丫鬟嬌杏的命運兩濟，嬌杏被扶成了正室。旨評：“妙！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相對照。好極。蓮，主也。杏，仆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shù)，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鼻畚囊簿痛税l(fā)表評論：“偶因一著錯，”旨評：“妙極！蓋女兒（英蓮）原不應(yīng)私顧外人之謂?！鼻畚模骸氨銥槿松先??！敝荚u：“更妙！可知守禮俟命者終為餓莩。其調(diào)侃寓意不小。從來只見集古、集唐等句，未見集俗語者。此又更奇之至?！敝荚u與芹文都對英蓮與嬌杏的命運顛倒發(fā)出感嘆：命運無常、造化弄人。“守禮俟命者終為餓莩”可以看作是旨評對“封建禮教”的一聲吶喊，故“其調(diào)侃寓意不小”。旨評芹文這兩句不俗恰在于“集俗語者”“更奇之至”。
說完嬌杏，芹文才回頭說起雨村當日如何應(yīng)考、如何發(fā)跡。說他雖才干優(yōu)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cè)目而視，旨評：“此亦奸雄必有之理?！北簧纤緦ち艘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jié)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敝荚u：“此亦奸雄必有之事?！倍怯甏逍闹须m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旨評：“此亦奸雄必有之態(tài)?！笨催@接連三評，更刻畫出奸雄必有的行事邏輯：“理、情、態(tài)”。僅止于罷官，旨評直嘆“罪重而法輕”，無可奈何。
旨評認為此節(jié)“伏下至金陵一節(jié)矣?！彪S雨村身影，用“聞得”引出林如海的身事，為黛玉出場做鋪墊。一說起黛玉，脂硯齋臉色即刻晴朗，旨評：“蓋云‘學海文林’也?？偸前祵戺煊瘛！睂α秩绾５墓倜荚u也感興趣：“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jīng)之處?！睈畚菁盀酰缬谘员?。芹文說黛玉家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旨評：“要緊二字，蓋鐘鼎亦必有書香方至美。”旨評與芹文看法一致：鐘鼎未必書香，鐘鼎兼有書香正配黛玉出生，故至美也?？上乐谐Ｓ胁蛔悖秩绾＜胰硕∠∈?，這才有了黛玉進賈府之必然。讀到這里，旨評又把世俗文風狠批了一通：“可笑近之小說中，無故極力稱揚浪子淫女，臨收結(jié)時，還必致感動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 明遂其意。何無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處，有何謝報到朝廷廊廟之上？真將半生朽污穢瀆睿聰，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證護身符，強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批俗就是贊芹文之不俗。旨評中這種以貶寓褒評論手法隨處可見。當芹文寫道，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旨評：“絳珠初見?！鼻畚膶戺煊瘛奥斆髑逍恪保荚u又批世俗文風：“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尚鼇硇≌f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芹文寫道，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yǎng)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旨評：“如此敘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說中滿紙班昭、蔡琰、文君、道韞。”即平淡真切才是奇妙文字，一本正經(jīng)地玄虛花哨必俗不可奈。
芹文略寫雨村做林家家庭教師的事：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黛玉母親病逝，黛玉守喪盡哀，旨評：“先要使黛玉哭起?！辈煌{珠身份。黛玉哀痛過傷，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方有空閑逛。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旨評：“大都世人意料此，終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書意在村野風光，卻忽遇見子興一篇榮國繁華氣象?！毖允朗鲁Ｔ谝饬现?，回首卻似意料之中。忽見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旨評：“誰為智者，又誰能通，一嘆！”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lián)，曰：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旨評：“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贝藨?yīng)補一筆“二嘆！”隨著雨村的心理活動，旨評：“一部書之總批?！庇质恰翱偱?。旨評：“隨筆帶出禪機，又為后文多少語錄不落空?！彼吕镉鲆焕仙荚u：“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后?！闭f雨村畢竟世俗人物，少了慧根，與老僧無緣。轉(zhuǎn)而奇遇冷子興，旨評：“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又是大贊作者寫作手法，“回風舞雪、倒峽逆波”此等形容詞用得貼切。當冷子興談及賈府時說與雨村同族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么？”旨評：“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笨瘫≈粒贿^刻薄有理。雨村居然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fù)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fā)生疏難認了。”旨評：“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如聞其聲?！敝苯咏衣队甏迤廴耍绾尾皇亲云勰?？當冷子興言及寧榮二府如今也蕭疏了時，旨評：“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三點末世怕讀者記不住，末世一詞意義重大。當冷子興說到：“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睍r，旨評：“二語乃今古富貴世家之大病?！毖运≈叶加泄餐?。冷子興說：“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旨評：“文是極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話則極痛極悲之話。世家興敗，寄口與人，誠可悲夫！”讀到這里，不由想起唐杜牧《六國論》“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之句，的確“誠可悲夫！”冷子興演說寧榮二府世系，脂硯齋即興插入評語。說到賈敬只愛燒丹煉汞，旨評：“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嘆嘆！偏先從好神仙的苦處說來?！贝嗽u意味深長，好神仙居然是苦處。說到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美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旨評：“青埂頑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寶玉。旨評：“一部書中第一人，卻如此淡淡帶出，故不見后來玉兄文字繁難?！闭f到寶玉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敝荚u：“真千古奇文奇情?！碑斃渥优d說到：“將來色鬼無疑了！”旨評：“沒有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厲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論?！庇甏宓溃骸疤斓厣?，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彼褮v代人物分成了大仁者、大惡者和余者。仁者秉正氣應(yīng)運而生、惡者賦邪氣應(yīng)劫而生云云。對這一段宏論，旨評：“巧筆奇言，另開生面。但此數(shù)語恐誤盡聰明后生者。女仙外史中論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覺愈奇?！贝嗽u除了一個“奇”字就是一個“誤”字。奇，即奇怪之論。誤，是誤人之論。為什么說奇且誤呢？顯然，作者給賈雨村設(shè)計此番言論，就是要敲實他的奸雄本性。這套論調(diào)正是被兩千年封建禮教視為“正統(tǒng)”的倫理之論，也正是這部作品要控訴的對象。此論有它的內(nèi)在邏輯，嚴謹?shù)脦缀趺懿煌革L。故此，賈雨村才罕然厲色，一副正經(jīng)的樣子。按此論，賈寶玉便是那稟賦正邪二氣“其聰明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者。隨后，賈雨村又說出一個甄寶玉來。真假同構(gòu)，像是可以一一映射的。所以，旨評：“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碑斢甏逯v到甄寶玉對小斯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等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旨評：“如何只以釋、老二號為譬，略不敢及我先師儒圣等人，余則不敢以頑劣目之。故作險筆，以為后文之伏線?！边@評語已經(jīng)在挑釁至圣先師、儒家禮教了。旨評又道：“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diào)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什么叫“大調(diào)侃寓意處”？這里不經(jīng)意揭秘了寶玉有作者的影子的事實：從小受“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所謂鹡鸰、棠棣，皆喻兄弟，也可延指姐妹，也自是后文伏筆處。雨村道：“只可惜他家?guī)讉€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崩渥优d把話接過去講起賈家“現(xiàn)有的三個也不錯”，兩人各自感嘆甄賈兩家的奇女子們，旨評則穿插著點出“元迎探惜”四春實寓意“原應(yīng)嘆息”，復(fù)芹文“諧音隱語”技法。故旨評：“復(fù)續(xù)前文未及，正詞源三疊?！敝v到賈敏，雨村才識起他的女學生乃是賈府小姐賈敏之女。芹文借雨村之口說：“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外孫，又不足罕矣?？蓚淠干显戮雇龉柿恕！币鹄渥优d一陣感嘆。對此，旨評：“黛玉之入榮國府的根源，卻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費力。”接著二人又說起“政公的銜玉之兒”來，旨評：“靈玉卻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笨磥磉@《西游記》與《紅樓夢》畢竟有石頭的緣分，真不知真假寶玉是否得到真假美猴王的靈感。兩人又談到賈赦、賈璉一干人。旨評：“本家族譜，記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說來，一絲不亂?！闭龖?yīng)了“無人人后不說人”之俗語。談到王熙鳳，旨評：“未見其人，先已有照。非警幻案下而來為誰！”說到此雨村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敝荚u：“略一總住?！崩渥优d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敝荚u：“筆轉(zhuǎn)如流，毫無沾滯。蓋云此一段話，亦為世人茶酒之笑談耳?！边@是在評作者筆法，也是該閑話即將結(jié)束的提示。結(jié)尾有些索然，但旨評卻說：“不得謂此處收得索然，蓋原非正文也?！焙鋈挥腥私械溃骸坝甏逍?，恭喜了！”旨評：“此等套頭，亦不得不用?！笨梢娫谥荚u看來，索然也罷、套頭也罷，都是情節(jié)需要使然，作者用來總是恰到好處。
再看本回尾評
旨評：“先自寫幸遇之情于前，而敘借口談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雖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雨村之遇嬌杏，是此文之總冒，故在前。冷子興之談，是事跡之總冒，故敘寫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畫。有情原比無情苦，生死相關(guān)總在心。也是前緣天作合，何妨黛玉淚淋淋。”
這尾評，確在打總結(jié)。把本回情節(jié)要點、人物情態(tài)、敘事順序、作者苦心、個人感慨都做了總述。但無論說到哪里，旨評心念的還是黛玉的命運。故最后用了個七言四句又把黛玉的未來嗟嘆一回。癡，是黛玉一生的孽緣；哭，是黛玉一生的宿命。
品后凝思錄
上一回說到《紅樓夢》后四十回應(yīng)該還是曹雪芹的《風月寶鑒》原有的，本回脂硯齋說“百回之大文”提供了佐證。由此推知，曹雪芹批閱、增刪到八十回“淚盡而逝”，脂硯齋評點到第八十回，因哭雪芹無心力再評，遺稿散落，被程元偉搜集整理之說似乎更靠得住。不過有人會說，百回未必是實數(shù)，把八十回說成百回也是可以的。故后面還需繼續(xù)尋蛛絲馬跡。
這第一、二回都不是正文，甄士隱、賈雨村、冷子興一干人都是引子的角色，承擔著整部作品服務(wù)主角的敘事功能。這三人卻被作者和旨評分別貼上了“善”“惡”“俗”的標簽，可貴的是作者沒有把他們臉譜化。賈雨村雖然“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jié)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卻相貌堂堂、文采熠熠、瀟灑自如、英雄氣概。賈雨村這種集學問本事于一身又深諳世故、三教九流廣泛結(jié)交，有著極強的社會生存能力。原因在于他滿口仁義道德都是拿來唬人的，自己做起事來沒有由道德生發(fā)的心理負擔。賈寶玉雖然也有學問、有文采，本事應(yīng)該是有的。在道學家看來他還“頑劣憨癡”“不務(wù)正業(yè)”。過錦衣玉食的日子他沒問題，一旦遭遇重大變故，他立馬就失去了生存能力。究其原因正好和賈雨村剛好相對稱，他嘴里不屑于仁義道德那一套陳詞濫調(diào)，自己做起事來卻有由道德生發(fā)的心理負擔，許多事他不愿去做，不能去做，不敢去做。這一層，脂硯齋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脂硯齋、曹雪芹也都和賈寶玉是一類人，窮愁潦倒之后便很難有東山再起的營生，最多就是悶頭寫書評書或遁入空門。大凡心地純良之人，似乎都有類似的毛病，甄士隱也是此類人物的一個典型。甄士隱的出家是否也是作者設(shè)置的賈寶玉歸宿的一個隱喻呢？我以為可以探討。
上一回說到曹雪芹在隱字上下功夫，脂硯齋在顯字上做文章。讀完本回，倒覺得他們未必是為隱而隱、為顯而顯。這兩回，不僅把全書的本旨交代清楚了，也把故事的因果、過程和結(jié)局交代清楚了，簡直就是《紅樓夢》的一個詳細的寫作提綱。似乎把這個提綱拿給別人，當然是拿給和曹雪芹心靈相通、筆力相當?shù)娜藖韺?，也可能與現(xiàn)在的看到的《紅樓夢》八九不離十。從這個角度想，高鶚續(xù)寫《紅樓夢》也不是不能相信的。既然這樣，那石頭記之說，一僧一道之幻豈非故弄玄虛？
我上回說過，好的作品都是從作者所在民族的文化這個源頭流淌出來的一股清冽的甘泉。曹雪芹具有極其深厚的中華文化功底，當他有了創(chuàng)作的自覺的時候，作品一定不是他“寫”出來的而是從他的深不可測的文化積淀中“流”出來的。遠古神話女媧煉石補天補天，很容易派生出一個余石的傳說。雪芹自己的人生際遇和作品中賈寶玉的人生遭遇疊加，無才補天之石是最佳的象征物。偉大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天馬行空，也許真有一夢夢見那被女媧遺落的石頭在訴說他的苦惱和不甘，于是演繹出一部巨著來。所以曹雪芹《風月寶鑒》才沒有回目、不成篇章，需要他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分出章回。至于他的諧音會意的“隱”法只是一個增加讀者趣味的技法而已。旨評又故意以“顯”曲“隱”更增加作品的可讀性。不過，我對自己這個說法也不甚滿意。如果該作品僅僅是寫兒女情長和曹雪芹個人際遇的感慨，那么以上之論當可以敷衍得過。但芹文與旨評都說了這是一部字字血、聲聲淚的血淚史，他們的奇幻隱喻僅僅為了增加可讀性，確實小看了他們。那么，他們做的一定不是小隱，而是大隱。這就進一步印證了我在上回品讀中的一個看法：這部作品的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不是別的，就是那延續(xù)了兩千多年漸漸有了下世光景的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這才使得這部作品的立意上升到一個至高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