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果然厲害，城里校園碧綠的草坪，只一兩個早上的功夫，就被霜粉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一片枯黃。二十幾天，太陽沒有成成器器地露過一次臉，同學(xué)們腳上厚襪加皮鞋，身上保暖衣加羽絨服，依然還在顫抖……然而，位于滇南彌勒城西邊的我的故鄉(xiāng)——彌勒西山，海拔比城里的高出1000多米，無疑是冰天雪地?？晌仪宄?，在那兒的彝族學(xué)生，一定不會比城里的更難受，因為有火塘。
地上掘個的小坑，撮些柴灰進去，于其上燒火，就成了火塘?；鹛林饕τ檬怯覀兩嚼锏囊图壹壹叶加??！捌咧癜四尽?，秋季風(fēng)干，柴木扎實。記憶中，此季的每一天，大人們干了地里的活后，總是不顧勞累去挖一個樹根坨，或砍幾根栗柴帶回來，準備過冬。入冬后，特別是寒冬臘月，火塘的火晝夜不熄。即人在時，火塘柴禾燃燒，火焰熊熊，四溢熱浪，整個屋子暖意融融；人離走或入睡時，火塘柴禾被移開，只留下火炭，攏些熱灰將其捂住。被捂的火塘，隔上一晚扒開，灰末依然通紅，熱氣旺盛，隨便找些雜草細柴放上，等上分把鐘，用嘴輕輕一吹，火焰“吙”的一聲躍了起來。
我讀書那陣，是上世紀60年末70年代初，物質(zhì)極度匱乏，山里孩子一般都沒有換穿的衣物。為不讓木床上粗糙的草席將衣物磨損而縮短“衣壽”，睡覺時都得脫掉掛在墻壁上。這樣一來，離開人體已一夜的衣物，第二天早晨起來要穿去上學(xué)時，如同在雪地里檢來似的冰涼，根本不敢往身上穿（若硬穿，必定生?。?。因此，我父親早上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扒開火塘，加柴燃燒，烘熱我的衣物。
上學(xué)路上，寒氣襲人，父親不知從何處搜出個有提手的竹籮筐，里面有個敞口的土罐，說這是專制的火盆，叫我裝上火炭提著去烤。有了火盆，須有火炭，每天晚上，母親睡覺前都將火塘里的柴禾移出，用火鉗小心翼翼將其燃燒一端的火炭截下，潑水熄滅，夾到我的火盆里，以保證我第二天早晨能提上火盆去上學(xué)。
那時，人家的火盆，大多為爛鍋片、瓦片做成，我的火盆當然算 “高檔”，伙伴們無不羨慕。然而，我沒經(jīng)驗而裝多了火炭，不幾日筐底被烘脆而斷裂，土罐松掉在堅硬的石板路上，“粉身碎骨”。父親火了：“這是我讀書時你爺爺給買的，我用了多少年都……”然而，生氣歸生氣，他還是不忍心看我上學(xué)時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就找來一個銹跡斑斑的洋瓷盆，在沿口邊錐上幾個眼兒，用鐵絲穿起來讓我裝著火炭提著烤。沒多久，伙伴們上學(xué)時個個都提上了如我那樣的洋瓷盆，七嘴八舌：或說其父親制作，或說其爺爺制作，或說其叔叔制作，或說其舅舅制作……
山里孩子沒早點可吃，父親怕我饑餓影響學(xué)習(xí)，把自己的煙盒蓋御了下來，給我當“烤板”，我上學(xué)時抓一把玉米帶上，路上用其烤吃。母親說我背的包太小，就縫制了一個稍大的麻布包，足夠?qū)竞陀衩?、紅薯、土豆等烤料一并塞進去。
到了學(xué)校，就不怕冷了，因為校園里也有火塘，掘在“天井”里，比我們家里的都大，而且是幾個。那時老師是外村馬龍人，叫黃克誠，已到中年了，聽說家里有四五個小孩?？墒?，每年快到冬天的時候，星期六星期天他沒有回家照顧，而是帶領(lǐng)我們到山上去撿柴禾。于是校園里就有了幾大堆的干柴禾。寒冬臘月，每一天，學(xué)生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校園里火塘的火正好熊熊燃燒。這，顯然是黃老師老早就起了床，燃火來迎接自己的學(xué)生。
當全身被烘烤得熱乎后，老師用火鉗將火塘里火炭分別夾到各個學(xué)生的火盆里，我們就提著火力更大的火盆進教室讀書：“人，手，足；口，耳，目；刀，鐘，針；山，火，石……” 讀到感覺火盆火力已經(jīng)很小時，老師就宣布下課，大家就蜂擁而出，燃起校園里的大火塘……當我讀到四年級時，敬愛的黃老師被調(diào)到大隊教“附設(shè)初中”去了。新上任的老師，叫普天祿，民辦的，村上給工分，月補助4元。這收入，顯然遠遠比不上公辦教師的。可現(xiàn)今仍自稱為 “毛澤東時代的人”，那時候都挺老實，單純的——普老師也像黃老師一樣，每年快到冬天的時候，星期六星期天沒有去忙“自留地”， 而是帶領(lǐng)我們到山上去撿柴禾……80年代末期，我?guī)煼懂厴I(yè)已當了10年的公辦教師，可普老師依然還是“民辦”?？陕犜谧x村小的小弟小妹說，寒冬臘月，母?；鹛晾锏幕穑廊缓芡?，熱浪四溢……在村小，我總共讀了6年的書，每一年的年底，無不地凍天寒，可家里、學(xué)校都有火塘御寒，而從來沒有生過一個凍瘡，影響學(xué)習(xí)——這，萬確千真。而且，不止我一人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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