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接近三個月的時間,我們來到了馬勒作品介紹系列的最后一章:《大地之歌》。很有意思,因為在七月開始時有關(guān)馬勒《第九交響曲》一文中我曾經(jīng)闡述過,《大地之歌》的末樂章是《第九交響曲》首樂章的前序(Ewig動機同告別動機)?!洞蟮刂琛返某霈F(xiàn),代表著馬勒對死亡宿命絕望的反抗;而《大地之歌》的內(nèi)容,則允許我們見證馬勒從對生命中短暫歡樂的眷戀走向了對其平靜、暗淡的永恒——同時也是大地的永恒——與死亡之寂靜的屈服。
對聲樂作品作解讀時容易出現(xiàn)一個問題:歌詞文本主導(dǎo)一切。而馬勒的《大地之歌》則更為特殊:其歌詞來自漢斯·貝特格由唐詩譯成德語的詩集《中國之笛》中的七首詩。除去第三樂章《青春》的原詩不明外,有三首詩來自于詩仙李白。唐詩的運用使我們無意識地加倍關(guān)注歌詞的內(nèi)容,但作為交響聲樂套曲的《大地之歌》在旋律、配器、五聲調(diào)式的運用以及樂隊音響效果上大有作為。不過作為非音樂專業(yè)者,我在這里還是不得不緊緊抓住文字進行分析。
約胡姆&阿姆斯特丹音樂廳管弦樂團:馬勒《大地之歌》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shù)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一杯不啻千鈞金。
悲來乎!悲來乎!
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yīng)不守,
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樂章開始,四把圓號奏出如下動機,拉開了飲酒的序幕:
這里節(jié)奏急緩相間,配合第三小節(jié)三個八分音符與其后二分附點這部分旋律的反復(fù),生動地表現(xiàn)了詩人與好友醉酒時的逍遙恣意,又像是在呼應(yīng)李白的“悲來乎!悲來乎!”之感嘆。李白喜歡重復(fù)這樣宣敘調(diào)一般的句式,就如我們熟知的“君不見……”;圓號的這一動機在樂章中也在多個聲部上得到反復(fù)。 整個樂章的節(jié)奏變化以及強弱對比十分豐富,但是貫穿始終的(處于每一詩節(jié)的最后一句),是這樣一句話:
“Dunkel ist das Leben, ist der Tod.”
黑暗即是生命,黑暗即是死亡。演唱時每一個音節(jié)占一小節(jié),時值為一個二分附點。在前面詩句凸顯自由的節(jié)奏之后我們看到了一句整齊劃一的例外,這是否也在暗示我們對詩句進行一個等量代換:生命即是死亡。在每一個“Tod(死)”上,有不同聲部的齊奏(如最后一次時的高音弦樂、豎琴、高音木管);死的地位是絕對的!由死亡的否定性我們確立了生命的存在,而生命卻必將向著死亡運動。
在這里,馬勒與李白均承認了死亡的必然性。醉酒中的李白勸誡我們:在死亡來臨之前要盡情享受生命的樂趣;死亡對世間眾生都是平等的,因此王侯將相與富貴滿堂的世俗追求最終都將消解在死亡的虛無當中。他故作自戀,諷刺官場仕途中的蠅營狗茍。但馬勒把握到的是另一方面:
“天空永遠湛藍,大地永遠蒼莽,
年年春色,繁花綻放。
而你,血肉之軀,歲月幾何長?
大地上走向腐朽的蕓蕓眾生,
豈能受享百年的韶光!”
馬勒將大地的永恒與生命之短暫對立起來,多么令人悲傷!因此李白詩中最后的死亡意象與飲酒的對沖,在馬勒這里發(fā)生了變形:
“放眼望!月明里,墳塋上,
蜷伏著鬼魅般的形象;
傾耳聽!那孤猿的叫嘯
刺穿了生命的芬芳!
朋友,時辰已到,高舉金樽,
一飲而盡莫彷徨!
黑暗主宰生命,黑暗即是死亡。”
時辰,什么的時辰?從這節(jié)詩前,樂隊的音響陷入了徹底的瘋狂;在演唱第四句的“生命”一詞后,大鼓重重砸下,銅管與巴松、雙簧管長久齊鳴,弦樂聲部則接續(xù)著演奏一串八分音符下行音階:
如孤猿形象一般消瘦的、扭曲的、貧瘠的死亡,終結(jié)了歷經(jīng)豐滿、美好的生命。什么時辰?這是死亡的時辰!至此,馬勒含著極度的悲痛,飲下了死亡苦澀的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