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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是中國詩史上詩運轉(zhuǎn)關的重要時期。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說:“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zhuǎn)關也。”與魏晉詩人不同,南朝詩人更崇尚聲色,追求藝術(shù)形式的完善與華美。梁蕭子顯所說“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南齊書·文學傳論》),就是這種追求新變趨勢的理論總結(jié)。謝靈運所開創(chuàng)的山水詩,把自然界的美景引進詩中,使山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把詩歌從“淡乎寡味”的玄理中解放了出來,而且加強了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和表現(xiàn)力,幷影響了一代詩風。鮑照的樂府詩,唱出了廣大寒士的心聲,他在詩歌藝術(shù)上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也有十分積極的意義。
從山水中尋找人生的哲理與趣味 山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 從寫意到摹象從啟示性到寫實性 謝靈運\的山水詩及其地位 山水詩在南朝的興盛
山水詩的出現(xiàn),不僅使山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為中國詩歌增加了一種題材,而且開啟了南朝一代新的詩歌風貌。繼陶淵明的田園詩之后,山水詩標志著人與自然進一步的溝通與和諧,標志著一種新的自然審美觀念和審美趣味的產(chǎn)生。林庚認為:“山水詩是繼神話之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大自然的又一次的人化?!痹婿J為:“山水詩的產(chǎn)生,標志著人對自然美的認識加深了。大自然已經(jīng)從作為陪襯的生活環(huán)境或作為比興的媒介物變成具有獨立美學價值的欣賞對象。山水詩啟發(fā)人們從一個新的角度,即美學的角度去親近大自然,發(fā)現(xiàn)和理解大自然的美,這無論在文學史上或美學史上都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备祫傉J為:“山水立場指揮成立,改變了詩歌言志傳統(tǒng),……打破了儒家功用主義態(tài)度,為詩歌走向純審美的藝術(shù)化鋪平了道路,南朝詩歌所具有的美學特徵,正是隨著山水詩的建立而產(chǎn)生的?!?/span>
早在《詩經(jīng)》和《楚辭》的時代,詩中就出現(xiàn)了山水景物,但那往往衹是作為生活的襯景或比興的媒介,而不是作為一種獨立的審美對象。到了漢末建安時期,曹操的《觀滄?!凡潘闶侵袊姼枋飞系谝皇淄暾纳剿?。西晉左思的《招隱詩》和郭璞的游仙詩都寫到山水的清音和美貌。日本學者小尾郊一認為:山水詩是由“招隱”詩蛻變而成,山水詩的源頭濫觴於“招隱”詩。這類詩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它們畢竟在客觀上為后來的山水詩提供了藝術(shù)經(jīng)驗。山水詩如同游仙詩和玄言詩一樣,與魏晉之后隱逸之風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王瑤《論希企隱逸之風》一文,對魏晉文人希企隱逸之風有詳論。在中國士大夫的傳統(tǒng)觀念中,山水隱逸總是與社會仕途對立的??鬃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述而》)的觀念,對后來士大夫的影響相當深刻。自漢代以來,遁跡巖穴即被視為一種清高,同時也是通向仕途的捷徑。到了魏晉,由于社會動亂、政治黑暗,隱逸之風大熾。士大夫階層大都以山林為樂土,他們往往把自己理想的生活和山水之美結(jié)合起來。因此山水描寫的成分在詩里就逐漸多了起來。晉宋時代,尤其是南渡之后,江南的經(jīng)濟有了較大的發(fā)展,士族地主階層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更加優(yōu)越,他們大造別墅,在秀美的山水之間過著登臨吟嘯的悠閑生活。而作為生活環(huán)境的山水景物,也就很自然地反映在詩中。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span>山水詩的產(chǎn)生,與當時盛行的玄學和玄言詩有著密切的關係。當時的玄學把儒家提倡的“名教”與老莊提倡的“自然”結(jié)合在一起,引導士大夫從山水中尋求人生的哲理與趣味。真正的玄言家,是很懂得“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畫山水序》語,見《歷代名畫記》卷六)之理的。因此在玄學發(fā)展的過程中,山水審美的意識也漸增。借山水體玄,成為當時一種普遍的風氣,如《世說新語·言語》載,晉簡文帝司馬昱“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山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魯,自來親人’”。又《文學》門記阮孚評論郭璞“林無靜樹,川無停流”的詩句說:“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睂O綽在《太尉庾亮碑》中也說:“公雅好所托,常在塵垢之外。雖柔心應世,蠖屈其跡,而方寸湛然,故以玄對山水。”在玄言詩里,也常常寓玄理于山水之中,或借山水以抒情,因而出現(xiàn)了不少描寫自然山水的佳句,可以說玄言詩本身就孕育了山水詩。晉宋之際,隨著自然山水審美意識的不斷濃厚,山水繪畫及理論也應運而生。如戴逵“畫古人、山水極妙”,傳有《吳中溪山邑居圖》(《歷代名畫記》卷五);逵子勃,畫有父風,“孫暢之云:‘山水勝顧?!眰饔小毒胖菝綀D》、《風云山水圖》等(同上);性好山水的宗炳,不僅“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宋書·宗炳傳》),而且撰有著名的《畫山水序》,認為“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并主張“以形寫形,以色貌色”,“豎劃叁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歷代名畫記》卷六);王微也有“山水之好,一往跡求,皆得仿佛”,并撰有《敘畫》,更強調(diào)繪畫要寫山水之神(同上)。這對于山水詩的產(chǎn)生,無疑也有著促進的作用。此外,五言詩的成熟以及江南民歌中描寫自然景物的藝術(shù)經(jīng)驗,也為山水詩的產(chǎn)生做好了文學上的準備。
在山水詩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過程中,楊方、李顒、庾闡、殷仲文和謝混等人,都曾有過一定的貢獻,如:楊方的《合歡詩》五首其四,李顒的《經(jīng)渦路作詩》、《涉湖詩》等,就都是典型的山水游記之詩。范文瀾認為:“寫山水之詩起自東晉初庾闡諸人。”如庾闡的《登楚山詩》、《觀石鼓詩》等,均屬山水游覽之作。殷仲文和謝混在山水描寫和轉(zhuǎn)變玄言風氣方面,早已為前人所注意,如:檀道鸞《續(xù)晉陽秋》說玄言詩的發(fā)展,“至義熙中,謝混始改”。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說:“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笔捵语@《南齊書·文學傳論》也說:“江左風味,盛道家之言,郭璞舉其靈變,許詢極其名理。仲文玄氣,猶不盡除;謝混情新,得名未盛。”謝混的《游西池》於山水景物描寫尤為鮮明清新。但真正大力創(chuàng)作山水詩,幷在當時及對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則是謝靈運。謝靈運(385~433),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一帶),出生於會稽始寧(今浙江省上虞縣南)。祖父謝玄,靈運18歲襲封康樂公。入宋,靈運由公爵降為侯,曾任永嘉太守、侍中、臨川內(nèi)史等職。元嘉十年,在廣州被殺。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謝康樂集》。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輯錄其詩二卷;黃節(jié)有《謝康樂詩注》;顧紹柏有《謝靈運集校注》?!端螘?、《南史》有傳。
謝靈運出身于士族大地主家庭,才學出眾,很早就受到族叔謝混的賞識,與從兄謝瞻、謝晦等皆為謝氏家庭中一時之秀。他本來在政治上很有抱負,但他生活的那個年代,正是晉宋易代、政局混亂、社會動蕩的時期。宋初劉裕採取壓抑士族的政策,謝靈運也由公爵降為侯爵,在政治上一直不得意,這自然使他心懷憤恨?!端螘繁緜髡f他“自謂才能宜參權(quán)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少帝即位,權(quán)在大臣,靈運構(gòu)扇異同,非毀執(zhí)政”。故自出任永嘉太守之后,無論是在任還是隱居,他總是縱情山水,肆意遨游,且“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一方面以此舉對抗當政,發(fā)泄不滿,同時也在山水清音之中得到心靈的慰藉。與此相關,好佛的謝靈運早就有師事慧遠的愿望,他的思想也深受慧遠的影響。他在《辨宗論》里就主張“去物累而頓悟”,其《游名山志序》說:“夫衣食,生之所資;山水,性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M以名利之場,賢于清曠之域耶!”衹有倘佯于山水之間,才能體道適性,舍卻世俗之物累。
謝靈運的山水詩,大部分是他任永嘉太守以后所寫。這些詩,以富麗精工的語言,生動細緻地描繪了永嘉、會稽、彭蠡湖等地的自然景色。其主要特點是鮮麗清新,如《南史·顏延之傳》載:“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yōu)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綉,亦雕繢滿眼?!贝送?,湯惠休說“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採鏤金”(鐘嶸《詩品》卷中引);鐘嶸說謝詩“名章迥句,處處間起;典麗新聲,絡繹奔會”(《詩品》卷上);蕭綱也說“謝客吐語天拔,出于自然”(《與湘東王書》)。一方面,與顏詩的“鋪錦列綉”、“雕繢滿眼”相比,謝詩顯得“自然”;另一方面,當人們讀厭了那些“淡乎寡味”的玄言詩,而一接觸到謝詩中那些山姿水態(tài)與典麗新聲時,自然會感到鮮麗清新、自然可愛。關于謝詩的“自然”,唐釋皎然在《詩式》卷一《不用事第一格》中說:謝詩的“自然”,既不同于李陵、蘇武那種“天與真性,發(fā)言自高,未有作用”的自然,也不同于曹植等人那種“語與興驅(qū),勢逐情起,不由作意,氣格自高”的自然,而是“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所謂“作用”,就是經(jīng)營安排、琢磨鍛煉。以此而能達于自然,這正是謝詩勝人之處,也是他開啟新詩風的關鍵所在。王世貞說:謝靈運詩“至穠麗之極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極而更似天然,則非餘子所可及也”(《讀書后》卷叁)。
沈德潛還曾將謝詩與陶詩作過比較:“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jīng)營而反于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陶詩勝人在不排,謝詩勝人正在排?!保ā墩f詩晬語》卷上)從詩歌發(fā)展史的角度看,魏晉和南朝屬于兩個不同的階段:魏晉詩歌上承漢詩,總的詩風是古樸的;南朝詩歌則一變魏晉的古樸,開始追求聲色。而詩歌藝術(shù)的這種轉(zhuǎn)變,就是從陶謝的差異開始的。陶淵明是魏晉古樸詩歌的集大成者,謝靈運卻另闢蹊徑,開創(chuàng)了南朝的一代新風。具體說來,從陶到謝,詩歌藝術(shù)的轉(zhuǎn)變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首先是從寫意到摹象。
在謝靈運之前,中國詩歌以寫意為主,摹寫物象只占從屬的地位。陶淵明就是一位寫意的能手。他的生活是詩化的,感情也是詩化的,寫詩不過是自然的流露。因此他無意于模山范水,衹是寫與景物融合為一的心境。謝靈運則不同,山姿水態(tài)在他的詩中佔據(jù)了主要的地位,“極貌以寫物”(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和“尚巧似”(鐘嶸《詩品》上)成為其主要的藝術(shù)追求。他儘量捕捉山水景物的客觀美,不肯放過寓目的每一個細節(jié),幷不遺餘力地勾勒描繪,力圖把它們一一真實地再現(xiàn)出來。如其《入彭蠡湖口》:
客游倦水宿,風潮難具論。洲島驟回合,圻岸屢崩奔。乘月聽哀狖,浥露馥芳蓀。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千念集日夜,萬感盈朝昏。攀崖照石鏡,牽葉入松門。叁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靈物吝珍怪,異人秘精魂。金膏滅明光,水碧輟流溫。徒作千里曲,弦絕念彌敦。
對自然景物的觀察與體驗十分細緻,刻劃也相當精妙,描摹動態(tài)的“回合”、“崩奔”、月下哀狖的悲鳴之聲、“綠野秀”與“白云屯”那鮮麗的色彩搭配,無不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其《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一詩,于山水景物的描摹更加細緻入微:
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側(cè)徑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灇。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昇長皆豐容。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鶏弄和風。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
開闊的洲渚,茂密的松林,蜿蜓的蹊徑,淙淙的流水,嫩綠的初篁,鮮紫的新蒲,自娛的羣鳥,像是把景物分解成一個又一個鏡頭,向讀者展示眼前的一切。詩中所描繪的景物,的確是清新自然的,然其刻劃描摹之功,不經(jīng)過一番苦心琢磨和精心錘煉是達不到的。
謝靈運的那些垂范后世的佳句,無不顯示著高超的描摹技巧,如:“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晚出西射堂》);“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殘紅被徑隧,初綠雜淺\深”(《讀書齋》);“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初去郡》);“密林含餘清,遠峰隱半規(guī)”(《游南亭》);“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過白岸亭》)等等,語言工整精練,境界清新自然,猶如一幅幅鮮明的圖畫,從不同的角度向人們展示著大自然的美。尤其是“池塘生春草”更是意象清新,天然渾成,深得后人激賞如宋吳可《學詩詩》:“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lián)?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保ㄇ】瘫尽对娙擞裥肌肪硪唬┙鹪脝枴墩撛娊^句》:“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保ā端牟繀部繁尽哆z山先生文集》卷十一)。
謝詩不像陶詩那樣以寫意為主,注重物我合一,表現(xiàn)出整體的自然美,而是更注重山水景物的描摹刻劃,這些山水景物又往往是獨立于詩人性情之外的,因此他的詩歌也就很難達到陶詩那種情景交融、渾然一體的境界。同時在結(jié)構(gòu)上,謝靈運的山水詩也多是先敘出游,次寫見聞,最后談玄或發(fā)感喟,如同一篇篇旅行日記,而又常常拖首一條玄言的尾巴。如其著名的《登池上樓》: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羣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又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輝。清輝能娛人,游子憺忘歸。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淡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這些都體現(xiàn)了謝詩典型的風格。
其次是從啟示性到寫實性。
陶淵明的詩歌,十分注重言外的效果,發(fā)揮語言的啟示性,以調(diào)動讀者的聯(lián)想和想像,去體會那些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東西。陶詩中的物象描寫,常採用白描的手法,雖然衹是淡淡的幾筆,但在平淡的外表下,卻蘊含著熾熱的感情和濃郁的生活氣息。如他筆下的青松、秋菊、孤云、歸鳥等意象,無不滲透著詩人的性情與人格,甚至成為詩人的化身和人格的象徵。而謝靈運的詩歌語言,則更注重寫實性。他充分發(fā)揮了語言的表現(xiàn)力,增強了語言描寫實景實物的效果。他憑著細緻的觀察和敏銳的感受,運用準確的語言,對山水景物作精心細緻的刻畫,力求真實地再現(xiàn)自然美。因而他筆下的物象,就更多地帶有獨立性和客觀性。他寫風就是風,寫月就是月,寫山就要描盡山姿,寫水就要描盡水態(tài),而且寫來也鮮麗清新、自然可愛。我們從以上所列舉的其諸多名章佳句中,已可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段男牡颀垺っ髟姟氛f:“儷採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眱嵐軇③膶Υ顺峙u態(tài)度,卻正好概括了謝靈運\詩歌語言的特點。
陶淵明對言不盡意的道理似乎深有體會,他常常遇到語言表達的苦惱,他說“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贈羊長史》);“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所以他採取的辦法是以不辨為辨,啟發(fā)讀者自己去體會和補充。而謝靈運所採取的辦法卻不同。他作詩的態(tài)度本來就十分認真。鐘嶸《詩品》卷中引《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句。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惫们也徽撍洷臼碌恼鎸嵆潭热绾?,但至少說明謝靈運寫詩的態(tài)度是相當認真的。又《南史·顏延之傳》載:“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辭采齊名,而遲速縣絕。文帝嘗各敕擬樂府《北上篇》,延之受詔便成,靈運久之乃就?!边@并不意味著謝之才思劣於顏,衹能證明謝靈運作詩的態(tài)度十分認真。又要儘量捕捉自然景物的客觀美。也許由于語言自身的局限和不足,當他面對千姿百態(tài)、變化無窮的自然景物時,也同樣有著語言表達的苦惱,所以他才有“空翠難強名”(《過白岸亭》)的慨嘆。但他還是要充分發(fā)揮語言的寫實性,努力地探索新的表現(xiàn)方法,創(chuàng)造新的語匯,運用各種技巧去描摹或形容它們,幷從不同的角度再現(xiàn)大自然的美,顯示出其高度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如果沒有這種執(zhí)著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精神,他的詩也就不會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但由于過分追求新奇,也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語多生撰,非注莫解其詞,非疏莫通其義”(清吳淇《選詩定論》卷十四)之弊。清汪師韓《詩學纂聞·謝詩累句》(見《清詩話》)曾指摘謝詩中“不成句法”、“拙劣強湊”、“了無生氣”之處達五十餘條。雖不免過分,但有些的確是符合實際的例如:“鼻感改朔氣,眼傷變節(jié)榮”(《悲哉行》);“天柱特兼長”(《廬陵王墓下作》);“連統(tǒng)塍埒并(《白石巖》);“憑云肆遙脈,延州權(quán)去朝”(《入東道路》);“極目睞左闊,回顧眺右狹”(《登上戍石鼓山》);“水流理就濕,火炎同歸燥”(《相逢行》);“否桑未易系,泰茅難重拔”(《折楊柳行》);“洊至宣便習,兼山貴止托”(《富春渚》);“羈心積秋晨,晨積展游眺”(《七里瀨》);“火逝首秋節(jié),明經(jīng)弦月夕。月弦光照戶,秋首風入隙”(《七夕詠牛女》)等。然而儘管如此,謝靈運的詩正如鐘嶸所說:“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保ā对娖贰肪砩希?/span>謝靈運的詩,不僅在當時引起轟動,而且對后世也有著深遠的影響。如《宋書》本傳說他“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顧紹柏說:“像唐代的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孟郊,宋代的楊萬里、范成大這些以寫山水田園詩著稱的詩人,受靈運的影響自不必說,就是在詩歌領域有著多方面成就的大詩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辛棄疾、陸游等,無不受到靈運山水詩的熏陶?!?、明、清乃至近世,凡是模山范水的人,大約頭腦里免不了要出現(xiàn)靈運的影子?!保ā吨x靈運集校注·前言》)。唐釋皎然譽之為“詩中之日月”,“上躡風騷,下超魏晉”(《詩式》卷一《不用事第一格·文章宗旨》),雖未免過譽,但謝靈運畢竟為山水詩的建立和發(fā)展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從陶淵明到謝靈運的詩風轉(zhuǎn)變,正反映了兩代詩風的嬗遞。袁行霈說:“陶淵明和謝靈運詩歌藝術(shù)的不同,不僅是他們個人的差異,也是時代風尚的差異。從陶淵明到謝靈運的轉(zhuǎn)變,反映了兩代詩風的嬗遞。正如沈德潛《說詩晬語》所說:‘詩至於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轉(zhuǎn)關也。’中國古典詩歌的發(fā)展,先后經(jīng)歷了重性情的階段和重聲色的階段。一旦性情和聲色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就形成了詩歌的高潮,這就是盛唐時代的到來?!保ā吨袊姼杷囆g(shù)研究·陶謝詩歌藝術(shù)的比較》)。如果說陶淵明是結(jié)束了一代詩風的集大成者的話,那么謝靈運就是開啟了一代新詩風的首創(chuàng)者。在謝靈運大力創(chuàng)作山水詩的過程中,為了適應表現(xiàn)新的題材內(nèi)容和新的審美情趣,出現(xiàn)了“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和“性情漸隱,聲色大開”的新特徵。這一新的特徵乃是伴隨著山水詩的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創(chuàng)新現(xiàn)象。這新的特徵成為“詩運轉(zhuǎn)關”的關鍵因素,它深深地影響著南朝一代詩風,成為南朝詩風的主流。而且這種詩風對后來盛唐詩風的形成,也有著十分積極的意義。
自謝靈運之后,山水詩在南朝成為一種獨立的詩歌題材,幷日漸興盛。較早受到謝靈運影響的,是其從弟謝惠連。謝惠連(397~433)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一帶)。十歲能文,深得謝靈運賞識。曾任彭城王劉義康的法曹參軍。其《雪賦》為六朝抒情詠物小賦的代表作。其詩學謝靈運,后人把他和謝靈運、謝朓合稱“叁謝”。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謝法曹集》。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錄存其詩31首,殘詩3首。傳附《宋書》、《南史》之《謝方明傳》。在靈運隱居始寧時,惠連曾與他朝夕相處,游宴賦詩。其詩雖不如靈運精警,但遣詞構(gòu)句頗似靈運,有較明顯的模仿痕跡。如其《叁月叁日曲水集詩》、《泛南湖至石帆詩》、《泛湖歸出樓中望月詩》、《七月七日夜詠牛女》以及大部分樂府詩就都是如此,衹是牢騷不平之氣比靈運多些。鐘嶸《詩品序》說:“惠連《搗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庇帧对娖贰肪碇姓f他:“才思富捷,恨其蘭玉夙雕,故長轡未騁?!肚飸选?、《搗衣》之作,雖復靈運銳思,亦何以加焉!又工為綺麗歌謠,風人第一?!比纭冻畋分械摹梆ㄌ煸旅?,奕奕河宿爛。蕭瑟含風蟬,寥唳度云雁。寒商動清閨,孤燈暖幽?!?;《搗衣》中的“白露滋園菊,秋風落庭槐。肅肅莎鶏羽,烈烈寒螿啼。夕陰結(jié)空幕,霄月皓中閨”等句,皆筆調(diào)輕靈,詞語綺麗。
在當時詩壇上聲望很高的顏延之。顏延之(384~456),字延年,瑯邪臨沂(今屬山東)人。少孤貧,好讀書,性直而放達,于仕途每犯權(quán)要。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原有集,已散佚,明人集有《顏光祿集》。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錄存其詩30首,殘詩5首?!端螘?、《南史》有傳。也寫過不少山水詩。他與謝靈運齊名,當時幷稱為“顏謝”。鐘嶸《詩品序》:“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薄端螘ぶx靈運傳論》:“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南齊書·文學傳論》:“顏、謝并起,乃各擅奇?!逼鋵嵥某删瓦h不及謝靈運。鐘嶸《詩品》將他列入中品,幷說:“其源出于陸機。尚巧似。體裁綺密,情喻淵深。動無虛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是經(jīng)綸文雅才;雅才減若人,則蹈于困躓矣。”“尚巧似”是他與謝靈運詩的共同特徵,然而比謝詩更加錘煉雕飾,凝練規(guī)整,且喜搬弄典故,堆砌辭藻,而缺乏情致。如其《應詔觀北湖田收詩》、《車駕幸京口叁月叁日侍游曲阿后湖作詩》、《始安郡還都與張相州登巴陵城樓作詩》等,就是典型的例子。因此他的詩被鮑照稱為“若鋪錦列綉,亦雕繢滿眼”;被湯惠休稱為“如錯採鏤金”。
此外,在南朝著名的詩人中,鮑照、謝朓、王融、沈約、何遜、陰鏗等人,皆不乏優(yōu)秀的山水之作,而其中以謝朓的成就最為突出。
寒士的呼聲 奇矯凌厲險俗的風格 對七言詩的貢獻
出身寒微的鮑照。鮑照(約414~466),字明遠,原籍上黨(今屬山西),后遷居東海(南朝宋時治襄賁,在今山東省蒼山縣南)。出身寒微,曾從事農(nóng)耕。先后擔任過太學博士、中書舍人、海虞令、秣陵令、永嘉令等官職。最后擔任臨海王劉子頊前軍參軍,子頊起兵失敗,照為亂兵所殺。有《鮑參軍集》。今存詩約二百首。其《蕪城賦》及《登大雷岸與妹書》等亦皆有名。傳附《宋書》、《南宋》之《臨川烈武王劉道規(guī)傳》。是一位極有抱負的才士。他不甘于自己低下的地位,迫切地想憑藉自己的才智,在上層社會找到一席之地?!赌鲜贰繁緜鬏d:照嘗謁臨川王劉義慶,“未見知,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詹辉唬骸лd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shù)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于是奏詩”。但在豪門士族的壓抑下,他蹀躞垂翼、有志難伸。自步入仕途后,就一直沉淪下僚,常常是在貧病交迫之中艱難度日,正如錘嶸所說的“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詩品》卷中)。不幸的身世遭際,促成了他的文學成就,后人將他與謝靈運、顏延之幷稱為元嘉叁大家。
鮑照的文學成就是多方面的,他的詩、賦、駢文皆不乏名篇,但成就最高的還是詩歌。他將滿腔的悲愁苦悶之情與怨憤不平之氣發(fā)而為詩,因而其詩歌的內(nèi)容,就是表現(xiàn)其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和抒發(fā)寒門之士備遭壓抑的痛苦,其中充滿對門閥社會的不滿情緒與抗爭精神,代表著寒士的強烈呼聲。如《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四: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全詩突出一個“愁”字,所嘆者愁,酌酒為消愁,悲歌為瀉愁,不敢言者更添愁。正如沈德潛所說,此詩“妙在不曾說破,讀之自然生愁”(《古詩源》卷十一)。在平淡的外表下蘊含著深沉而又激越奔放的感情。又如《擬行路難》其六: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新辭,暮還在親側(c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首四句情緒慷慨,激憤難抑。他拔劍擊柱,仰天長嘆,悲憤滿懷,因為有志難伸。中六句以輕鬆的口吻表現(xiàn)罷官后的天倫之樂,在輕鬆的背后,隱含著失志后無可奈何的悲哀。末二句故作曠達之語,既有孤寒之士的人生隱痛,也有諷刺權(quán)貴的意味。又如《行京口至竹里》:
高柯危且竦,峰石橫復仄。復澗隱松聲,重崖伏云色。冰閉寒方壯,風動鳥傾翼。斯志逢雕嚴,孤游值曛逼。兼途無憩鞍,半菽不遑食。君子樹令名,細人效命力,不見長河水,清濁俱不息。
行役的艱辛困苦,使詩人倍感夙志的雕零和社會的不公,士族“君子”與寒門“細人”的地位如此懸殊,詩人也衹能忍氣吞聲,承受著內(nèi)心的煎熬。有時,鮑照還以深婉含蓄的手法將這種難以抑制的激憤之情傳達出來,如《梅花落》採用比興的手法借物喻人,將正直而有才華的寒士比作“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的梅;將那些虛有其表而無節(jié)操與才能的權(quán)貴比作“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的雜樹。兩相對比之下,已將對現(xiàn)實的不合理及其不滿的情緒流露了出來。此外,像《代放歌行》、《山行見孤桐》、《賣玉器者詩》、《詠史》、《學劉公干體》其五、《擬古》其二等,也都表現(xiàn)了門閥制度的不合理和詩人懷才不遇的慷慨之情。
與同時代的詩人相比,出身貧寒而又沉淪下僚的鮑照,對社會下層的生活有更廣泛的接觸和更深刻的感受。這在他的詩歌中有深刻的反映。這些詩歌也同樣傳達出寒士們慷慨不平的呼聲。
描寫邊塞戰(zhàn)爭、反映征夫戍卒的生活,是鮑照詩歌內(nèi)容的一個重要方面,其中也滲透著詩人自己的慷慨不平。如《代出自薊北門行》:
羽檄起邊亭,烽火入咸陽。征騎屯廣武,分兵救朔方。嚴秋筋竿勁,虜陣精且強。天子按劍怒,使者遙相望。雁行緣石徑,魚貫度飛梁。簫鼓流漢思,旌甲被胡霜。疾風沖塞起,砂礫自飄揚。馬毛縮如猬,角弓不可張。時危見忠臣,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
著重表現(xiàn)將士們誓死報國的決心和詩人建功立業(yè)的愿望,與“梗概多氣”的建安詩風頗為接近。又如,《代苦熱行》,以奇峭而夸張的語言,極度形容征戰(zhàn)環(huán)境之險惡,以突出士兵們“生軀蹈死地”而榮薄賞微的悲哀,對當政者流露出極度的不滿?!洞鷸|武吟》寫一位征戰(zhàn)一生,窮老歸來的士兵:“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鶏豚。昔如鞲上鷹,今似檻中猿。徒結(jié)千載恨,空負百年怨?!痹购拗橐缬谘员?。
描寫游子、思婦和棄婦的詩,在鮑照的詩中也占相當?shù)谋壤?。這些詩歌的共同特點是哀怨凄愴,細緻感人。如《擬行路難》其十叁描寫征夫思念家人故鄉(xiāng)的情懷:“我初辭家從軍僑,榮志溢氣干云宵。流浪漸冉經(jīng)叁齡,忽有白髮素髭生。今暮臨水拔已盡,明日對鏡復已盈。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每懷舊鄉(xiāng)野,念我舊人多悲聲?!逼涫t描寫了思婦對游子的思念:“執(zhí)袂分別已叁載,邇來寂淹無分音。朝悲慘慘遂成滴,暮思繞繞最傷心。膏沐芳餘久不御,蓬首亂鬢不設簪?!狈从沉似胀ò傩盏谋АM系诙祝ā奥尻柮よT為金博山”)和第九首(“銼檗染黃絲”)是描寫棄婦的詩,也同樣哀婉感人,頗有漢代樂府民歌的韻味。而其《代白頭吟》在棄婦詩中則另創(chuàng)一格:
直如朱比繩,清如玉壺冰,何慚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賤恩舊,世議逐衰興,毫髮一為瑕,丘山不可勝。食苗實碩鼠,玷白信蒼蠅。鳧鵠遠成美,薪芻前見陵。申黜褒女進,班去趙姬昇。周王日淪惑,漢帝益嗟稱。心賞猶難恃,貌恭豈易憑。古來共如此,非君獨撫膺。
一變《白頭吟》原詩凄楚哀怨的情調(diào)《文選》卷二十八李善注:“《西京雜記》曰:‘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一女為妾,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蚣s《宋書》:‘古辭《白頭吟》曰: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睂κ赖廊诵淖鞲鼮樯羁痰慕沂九c譏刺。詩中更深層的含義,未嘗不是詩人不幸身世的自況,寓有對執(zhí)政者的譏刺和對腐朽官僚的斥責。
反映統(tǒng)治者橫徵暴斂和百姓的疾苦,在鮑照的詩中也佔有突出的地位。如《擬古》其六就具有代表性: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澗陰。朔風傷我肌,號鳥驚思心。歲暮井賦訖,程課相追尋。田租送函穀,獸槁輸上林。河渭冰未開,關隴雪正深。笞擊官有罰,呵辱吏見侵。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
詩中既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橫徵暴斂,也表達出對人民疾苦的同情。鮑照的這些詩歌,顯然與《詩經(jīng)》“國風”及漢魏樂府民歌的傳統(tǒng)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此外,鮑照的詩歌在山水描寫方面也頗有特色。他的山水詩以五言古詩為主,在風格上與他的七言樂府不同,以深秀幽奇、嚴整厚重為主要特點。如《登廬山》:“千巖盛阻積,萬壑勢回縈。巃嵸高昔貌,紛亂襲前名。洞澗窺地脈,聳樹隱天經(jīng)。松磴上迷密,云竇下縱橫。”又《登廬山望石門》:“高岑隔半天,長崖斷千里,氛霧承星辰,潭壑洞江汜。嶄絕類虎牙,巑岏象熊耳。埋冰或百年,韜樹必千祀?!庇帧稄拟桌芍杏螆@山石室》:“荒途趣山楹,云崖隱靈室。岡澗紛縈抱,林障沓重密?;杌桧懵飞睿罨盍核?。幽隅秉晝燭,地牖窺朝日。怪石似龍章,瑕壁麗錦質(zhì)?!倍己苣荏w現(xiàn)鮑照山水詩的特點。這些詩講究對句的工整和詞語的雕琢,景致深秀而幽奇。但與他的那些俊逸而朗暢的七言樂府詩相比,不免顯得滯重。
鮑照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俊逸豪放,奇矯凌厲,但在當時卻被目為“險俗”或“險急”。鐘嶸《詩品》說他:“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庇质捵语@《南齊書·文學傳論》也說:“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叁體:……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衞。斯鮑照之遺烈也。”首先,從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與情調(diào)來看,鮑照以寒士的身份抒發(fā)了貧寒之士的強烈呼聲,表現(xiàn)為昂揚激越之情、慷慨不平之氣和難以抑制的怨憤。他描寫邊塞戰(zhàn)爭、征夫戍卒以及游子、思婦和棄婦的生活,反映普通百姓及不幸家庭的悲哀;同情百姓的疾苦,揭露統(tǒng)治者橫徵暴斂和官僚政治的腐朽等,都是狠有特色的。其次,從詩歌的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技巧以及風格特徵等方面來看,鮑照的詩歌尤其是樂府詩,多得益于漢魏樂府和南朝民歌的藝術(shù)經(jīng)驗。他現(xiàn)存的200首詩中樂府占八十多首,其中有叁言、五言、七言、雜言等多種形式;有的是學習漢魏樂府,這些作品的題前多冠一“代”或“擬”字;有的是學習南朝民歌,如《吳歌》叁首、《採菱歌》七首、《幽蘭》五首、《中興歌》十首等。學習民歌,在當時曾被文壇盟主顏延之等人輕視深受鮑照影響的湯惠休,亦善學樂府民歌,其情調(diào)及詩風與鮑照接近,故時人多將他與鮑照相提并論。如鐘嶸《詩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鮑照、湯惠休對顏延之的“鋪錦列繡,雕繢滿眼”和“錯采鏤金”式的“士大夫雅致”表示不滿,致使顏“終身病之”?!赌鲜贰ゎ佈又畟鳌份d:“延之每薄湯惠休詩,謂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方當誤后生?!?/span>鮑詩也被視為“俗”。鮑照在這些俗體調(diào)的詩中,又以跳蕩雄肆、酣暢淋漓的筆力,“慷慨任氣,磊落使才”(劉熙載《藝概·詩概》),盡情發(fā)泄孤寒之士慷慨不平的激憤之情,因而被視為“險”或“險急”。然而文學史的事實證明,鮑照詩歌的成就,遠遠超出了以顏延之為代表的“錯採鏤金”式的“士大夫之雅致”。他的詩以凌厲之勢和“發(fā)唱驚挺”的獨特魅力,不僅在當時標舉獨出,征服了同時代的許多讀者和詩人。如鐘嶸《詩品序》說“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徒自棄於高明,無涉於文流矣”;《詩品》卷中說他“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之靡嫚。骨節(jié)強於謝混,驅(qū)邁疾於顏延??偹募叶妹?,跨兩代而孤出。……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又同上卷下引鐘憲所說“大明、泰始中,鮑、休美文,殊已動俗”;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也將他的詩列為對詩壇有重大影響的“叁體”之一。雖多持批評態(tài)度,但也恰好從反面說明了鮑照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而且也深得后代詩人與詩論家的贊許。如唐代詩人杜甫就曾以“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來稱美李白;宋代敖器之說“鮑照遠如饑鷹獨出,奇矯無前”(《詩評》);明代陸時雍說“鮑照才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雕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詩鏡總論》);清代劉熙載說“‘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此鮑明遠賦句也,若移以評明遠詩,頗復相似”,又說“明遠驚遒絕人”(《藝概·詩概》),這些都足以說明鮑照詩歌俊逸豪放、奇矯凌厲的藝術(shù)風格在中國詩史上的突出地位。
特別值得稱道的是,鮑照模擬和學習樂府,經(jīng)過充分地消化吸收和熔鑄創(chuàng)造,不僅得其風神氣骨,自創(chuàng)格調(diào),而且還發(fā)展了七言詩,創(chuàng)造了以七言體為主的歌行體。羅根澤認為:“七言詩自曹丕以后,并沒有得到多大的發(fā)展。除了曹叡(魏明帝)、陸機、謝靈運和謝惠連等仿作了《燕歌行》以外,衹有晉宋兩代的《白紵舞歌詩》和宋劉鑠的《白紵曲》,再有就是與一般七言詩不太同的傅玄、張載的《擬四愁詩》,總計不到十幾首。鮑照不但一個人就寫了《代白紵舞歌詞》四首、《代白紵詩》二首,還寫了《擬行路難》十九首?!m然鮑照所作有許多是歌行體,但歌行體本來就以七言體為主。因此我們可以說七言體由曹丕創(chuàng)造,但發(fā)達的是鮑照;歌行體則不但發(fā)展的是鮑照,創(chuàng)造的也是鮑照。當然,這種詩體雖由鮑照創(chuàng)造發(fā)展,但并沒有成熟;成熟的時期是在唐代。”(《魏晉南北朝文學史》)。他以豐富的內(nèi)容充實了七言體的形式,幷且變逐句押韻為隔句押韻,同時還可以自由換韻,從而為七言體詩的發(fā)展開拓了寬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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