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拜讀了葉麟趾前輩1934年所著《古今中外陶瓷匯編》,令我們夫婦十分驚詫。葉麟趾前輩對定窯整體的認識既深刻又準確,并不只是“發(fā)現(xiàn)了定窯遺址”這么簡單。
由于葉前輩用詞凝煉、言簡意賅,且書中多為專業(yè)術語,因此造成很多缺乏相關知識、經驗的讀者讀不懂。
今謹以我們夫婦多年來對定窯的研究結果,就葉前輩《古今中外陶瓷匯編》之第四章定窯一節(jié)進行淺釋。
研究古陶瓷的人都知道,葉麟趾前輩開創(chuàng)了:通過查閱史籍文獻,考證古地名及所轄區(qū)域的變更,并結合實地考察,確定古窯址的方法。也正是用這種方法,葉麟趾先生發(fā)現(xiàn)并落實了多處古窯址,從而成為近現(xiàn)代古陶瓷研究領域的泰斗。
關于定窯的創(chuàng)燒、廢滅時代,近現(xiàn)代古陶瓷學者激烈爭論了幾十年,曾經有“定窯至金廢滅說”。又有學者由于明代定窯向“光祿寺”進奉酒缸等,想把定窯燒造歷史延至明晚期。而80年前,葉前輩的《古今中外陶瓷匯編》就明確指出“定窯廢滅于元末”。又進一步闡述廢滅之因“蓋因當時已無優(yōu)良之品”。葉前輩所言“優(yōu)良”,并不單指白瓷胎薄質堅,刻劃印風格這些表象,要把整篇文章理解貫通,方知“優(yōu)良”更多指歷史、文化、藝術。“廢滅”并非是窯爐的火不再燃燒,而是整個定窯主體風格已經湮沒,定窯的盛世已經過去。正如葉前輩所述“現(xiàn)今曲陽縣尚有制陶者,器雖粗糙,然確屬定窯之本派?!?。而明代供給“光祿寺”的大缸,不過是沿襲了“定窯本派”的粗瓷,雖是“本派”,已不復當年之光彩。試問天下,看曲陽近代粗瓷而一眼洞穿“定窯本派”的又能有何人?非葉麟趾前輩莫屬?。∵@種定論,是需要極高的古陶瓷綜合修養(yǎng),要對歷史、文化、藝術、陶瓷工藝技術有深刻的理解,方能有如此清晰的認識。
如果古陶瓷專家,看懂了葉前輩定窯一文,就不會對定窯創(chuàng)燒、定窯本態(tài)、工藝及裝飾技術等爭得不亦樂乎;如果藏家看懂了葉前輩定窯一文,就不會尋尋覓覓蘇東坡的紅定,也不會為了尋找珍貴異常的綠定而引發(fā)那些妙趣橫生的故事,更不會拿著定窯粗瓷,當成國寶與人爭吵;如果我們夫婦早就看見了葉前輩的定窯一文,就不會為定窯最精細瓷中存在薄施化妝土的習慣而驚奇,就不會為在幾十萬片標本中得到僅有的一片凹版模印標本而沾沾自喜,更不會以為獨享北定雅趣而得意。
我們專項研究定窯十多年,過手超過50萬片標本,僅發(fā)現(xiàn)并收藏一片“凹版模印”瓷片,真想不到葉前輩是如何發(fā)現(xiàn)“凹印”技術?定窯精美品種那似有若無的薄施化妝土現(xiàn)象,在標本中極為少見,真想不出,葉前輩又如何認定?
南定、粉定、白定、土定等等,葉前輩的解讀清晰而準確,這種定性是從時代、胎釉質感、歷史文化等多方面進行全面認識后一種極為準確的界定,而不似現(xiàn)代那兩本古陶瓷史上的名詞解釋。
淋釉、開片、芒口、化妝土等論述,無一不極為專業(yè)又頗具深度。
定窯以白瓷為主體,種類眾多,上品定性、白瓷之冠論述,裝飾技法、工藝技術、不同時代定窯高度及同時期磁州窯的藝術高度對比等等,這些觀點無不體現(xiàn)著葉前輩極為專業(yè)的深厚功力和認真求是的精神。
我在寫定窯研究的文章時,常常會感覺到有些現(xiàn)象難以形容,今看過葉前輩的文章之后萬分感慨,先生用詞之準確、凝煉,非我輩所能及。先生對于定窯瓷器的深刻認識,絕對堪稱吾輩之師。
回頭想想,自稱發(fā)現(xiàn)定窯的小山富士夫,是多么可笑。不是撿到幾個瓷片就能發(fā)現(xiàn)定窯,發(fā)現(xiàn)不是運氣,發(fā)現(xiàn)是需要很多條件的。葉前輩乃八旗貴胄,早年留學日本專攻陶瓷,后自辦瓷廠,任教北大,受聘故宮,其家世、見識、天賦、認真刻苦,造就了葉前輩極高的古陶瓷綜合素養(yǎng),近現(xiàn)代確無人可及。
葉麟趾前輩發(fā)現(xiàn)了定窯,也只有葉前輩才能發(fā)現(xiàn)定窯。
葉前輩的文章,雖字數(shù)不多,然內容豐厚。對照我家大量標本和研究心得,葉前輩定窯篇字字珠璣,那凝煉的精華意蘊無窮,讓我們夫婦平生為之追尋、探求。
研究古陶瓷之人,如能對葉前輩的文章反復斟酌,全篇貫通,必能對古陶瓷有更深刻而全面的認識?!豆沤裰型馓沾蓞R編》絕不僅僅是個“小冊子”,它是古陶瓷領域的“四書五經”,它是古陶瓷研究者的“心經”。
葉前輩全家福(網絡圖片)
附錄:古今中外陶瓷匯編
1934年 葉麟趾
定州窯(又名定窯)
定州窯在今河北省曲陽縣(定州窯地址,考諸文獻所載,皆指為今之河北省定縣,然經實地調查,則絕無窯跡可尋,當?shù)刂蟀赘G村,雖屬近似,亦無確實之證明,或謂自唐以來,所稱定州,非只限于今之保定與正定之間者,其地域較為廣大,即保定正定平定等處,亦皆包括在內,總名曰定州,故凡由此等地方所出窯器,均稱為定窯云。是說未免過于廣義者,因平定窯當時俗稱西窯,其窯器與所謂定器比較,顯有不同之點;且保定正定,亦皆無相當之窯跡也。曩者聞說曲陽產磁,偶于當?shù)刂糇哟?,發(fā)現(xiàn)古窯遺跡,并拾得白瓷破片,絕類定器,據(jù)土人云:昔之定窯,即在此處。又附近之仰泉村,亦為定器出產地,然已無窯跡矣。此說誠有相信之價值,且旁考地理上之關系,則曲陽距定縣約四十里,唐名恒陽縣,原屬定州,蓋所稱定州,乃指其大地名而言,非專指今之定縣,即如唐之邢州窯,在距今邢臺縣約五十里之內丘縣。饒州窯,在距今鄱陽縣,即昔之饒州府,約一百八十里之浮梁縣,是其最明顯之比例也?,F(xiàn)今曲陽縣尚有制陶者,器雖粗糙,然確屬定窯之本派?;蛑^定窯廢滅于元末,蓋因當時已無優(yōu)良之品,固無關于此后曲陽之制作也。),唐時已燒造各器,唯以尚無佳物,故未若當時邢窯之著名。至宋,因出有純白優(yōu)秀之器,始以定窯之名,著稱于世。其窯器,向有土定,白定,粉定,黑定,紅定,紫定之區(qū)別,茲特分述如下:
土定有瓦胎,陶胎二種,瓦胎為淡赤色之土質,陶胎為白土質而略黃,質皆松,其體較厚,亦有薄者。釉色白中閃黃,或閃赤,容易剝落,或有大開片,是為定窯本態(tài),即其原始之物也。白定或粉定,乃土定之進步者,有陶胎瓷胎(亦白土質)之別(亦有瓦胎者。),胎質致密而體薄,其色白而略黃,或略灰,釉色有純白如牛乳者(或稱干白色。),或帶淡赤色(釉中往往有刷紋,或謂竹絲刷紋。)。陶胎或瓦胎之器,多有開片者,大抵為柳葉紋,或牛毛紋,而釉面多有凝聚如淚痕者,瓷胎之定器無之。
其它釉色如黑漆者,名曰黑定,紅褐色者,名曰紅定或紫定,東坡試院煎茶詩云:定州花窯琢紅玉,即指此器而言也(此等紅定或紫定,恐無現(xiàn)存之實物。)。
定窯品類雖多,然以白色者為主體,尤以北宋之政和宣和年間者為最佳。其上品,乃胎質輕薄,釉色純白,或帶淡赤色,而滋潤者也。
定窯有光素及有花之二種,其有花者,為凸花,繡花,印花,劃花,錐花各種。所謂凸花者,用筆沾泥,堆成花樣,故又名堆花,繡花者,用針刺,印花者,用型押(即用版印。),而有凹凸二種(肆人謂之法花,或謂凸雕曰法花。),劃花者用刀或竹蓖刻之(亦名凹雕)錐花者,用錐或竹簽雕之,以于釉上門之不覺故又名暗花(亦名平雕),通常之花紋,多作牡丹萱草飛鳳盤螭等形,劃花者最佳,繡花者次之。
定窯又有白釉墨彩者,近似磁州窯器,而略遜之,乃宋初之物也。
宋南渡以后,在景德鎮(zhèn)所仿定器,謂之南定(或謂南定一名粉定,又北定一名白定,以為粉定白定之區(qū)別,是不然也。凡定器之純白者,皆稱白定,其純白如粉,或如牛乳者,謂之粉定,北定之最上品,即粉白之器,惟無脫胎而具透影性者。),南定胎質尤細,釉色亦白而帶淡青色(俗稱宋白瓷。),形式與北定相同,惟無北定之雅趣。大抵北定光素者少,南定光素者多,普通所謂粉定脫胎之定瓷,蓋非北宋時定窯所造,乃南宋以后景德鎮(zhèn)仿造者,特以明代仿造為多,而德化所仿之定器,尤認為成功者。清雍正年間,御窯仿造者,亦頗屬優(yōu)良之品,大凡宋以后燒造白器者,皆以仿定為主,他如黑色或紅紫色,亦多有仿定者也。
定窯之盌碟等邊緣,往往鑲以銅口,是因器口多有露胎,易出鋒芒故也(不止定窯,如他窯亦有之。)。定器以極其清凈潔白,故尤為白瓷之冠其胎質,亦有先掛白土,然后施釉者。凡土定所掛之白土較粗,容易識別其土層,白定或粉定所掛者,細密而不易別,惟白定或粉定之有白土者,多純白色,無則多閃赤。所謂釉有淚痕,即此白土層所垂之痕跡。蓋掛有白土之白定或粉定,為定窯之正系,其不掛白土,而胎非土質,有石性,且稍具透影性,微帶青色者,恐非真正定器,乃南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