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胡適發(fā)表《國學季刊》宣言后,國學一詞似乎就有了明確的定義,然而以胡適等人對國學概念之理解及在此基礎上的國學研究,則實是與現代中國的建立一起,將國學瓦解。近現代占據學術界主導地位的諸多學者,在思想上以西為今,以中為古,割裂古今,崇西抑中,在方法上引入西方學術分科,將原本完整統(tǒng)一的學問系統(tǒng)裁剪合并,分門別類歸入各學科,對一些無法處理的遺留物,則置之不理。這些,使得中國文化血脈相成的鏈條斷裂開來,形成了古代中國與現代中國的區(qū)分,也使得現代中國在“現代性”的基礎上建立并由此發(fā)展。以儒學或者更精確說經學為核心的中國學問,因其賴以生存的土壤——傳統(tǒng)社會的崩塌而成為游魂。中國如今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各個方面都實與歷史上的中國產生鴻溝天塹,故國學這一學問,實已成為歷史概念,變成現代社會的游魂,無法安家生根。今天,爾雅學院的開辦,決不能做招魂的大纛,而應該回顧百年學術史的發(fā)展,從整體把握三千年來中國學術的流變,重新認識整個中國文明,尋找我們這個國族的本根,尋找獨立性、整體性、系統(tǒng)性,西方文明以希臘羅馬和基督教為其根,中國學問同樣有其根,那就是“道術”,中國面對波詭云譎的現代社會,面對科學物質主義、人工智能時代、環(huán)境倫理問題時,面對海德格爾所謂人類主體地位遺失的困境時,該如何用自己文化中特有的營養(yǎng),彌補現代性的種種缺陷,這都是每一個有擔當的學人,每一個愿投身爾雅學院的人,應該思考的問題。“后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薄肚f子·天下》的警鐘依然鳴響,且從未有如此振聾發(fā)聵。道術已然為天下裂,而所謂的國學,似乎是上溯道術的良方。
但國學一詞的成立,其實頗值得商榷。從歷史上看,現代意義上的中國和中華民族,在近代革命以前是不存在的。古人的夷夏世界觀里,中國便是以漢民族的族群為核心占據的土地,而其他各族則顯系諸蠻夷;今日我們在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認識上,將各民族的文化一律包含進中華文化,彼時卻絕非如此。古代的中國文化,是以經學為核心的學術體系,在這其中能與今天除漢民族之外產生聯系的,恐怕只有佛教。在古人的眼中,漢民族的先進文化使夷狄受到沾溉,而他們絕不可能與漢文化形成平等的關系。從孔子以至于康有為、章太炎,所謂的中國和國學,皆與現代人的理解判然有別。這種差別的形成,當然是由于政治的全面革新、社會的全面變革。今天我們講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從現代民族國家的意義上指認中國,中華民族這一整體概念也蘊含其中,而蒙人、滿人統(tǒng)治中國時,我們認為的所謂的優(yōu)秀統(tǒng)治者,積極實行漢化,則是為了對漢民族所在的廣大地區(qū)進行有效統(tǒng)治,其真心仰慕漢文化的成分有多少,不宜過多估計,畢竟每個民族,都有自己賴以立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然而中國在歷史上絕大多數時間,是漢文化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受中原王朝統(tǒng)治的各民族,在漢文化的籠罩下,用涂爾干的術語說,受到的是“壓制法”而非“恢復法”的影響。以年鑒學派的“長時段理論”來看,漢文化其實是各民族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不得不居于其中的隱形的“監(jiān)牢”,各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互利共贏當然很多,但其中“不得不”的成分,亦復不少。觀北魏孝文帝改革、元代忽必烈改制,觀崔浩、楊愔、耶律楚材之死,青史鑿鑿,歷歷在目。金宣宗、清圣祖,積極推行漢化,認同漢文化,造成各民族文化相融的局面,主要目的毋庸諱言,是為保其國祚長久,而當今某些心懷叵測的西方學者,企圖從文化上動搖現代中國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時,不也同樣是將漢文化漢民族視為中國的全部,而嘗試將邊疆各地區(qū),以其文化獨立性和民族傳統(tǒng)與漢民族之割裂性,分離出去嗎?古人今人,華人西人,動機有別,而預設前提卻是一致——在歷史上絕大部分時期,所謂的中國,都是華夷之辨觀念下的漢民族、漢文化所在的中原王朝。以屈原為愛國志士,而楚乃諸侯之一家,周室贊成此愛國論否,秦國贊成否,以岳飛、文天祥為愛國英雄,則以今人眼光同視為中華民族、中國一部分的金、元二朝,能贊成否?所以,使用國學一概念時,需特別謹慎,其原因皆在“中國”一詞在歷史上尤其是近代,內涵、范疇發(fā)生了質變,“中華民族”、“中國文化”概念同樣經歷了意義變化乃至從無到有的過程。以現代中國和中華民族的概念審視國學時,從歷史地理學、民族學等角度就會出現一些頗費周折才能解說清楚的問題,而如果仍秉承古代人的說法,則于情于理對現代人的情感、常識和現實政治來說都是不合適的。所以今日我們使用國學一詞,第一要堅定民族自信、國家自信,不憂西方世界的懷疑,不為政治正確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第二要明確國學概念的流動性內涵,以經學為基礎,子史集為輔,復容納各民族文化以適應現代中國,這一部分可適當保持獨立性。而另一些濫竽充數的雜草,則務必芟夷斬伐之。這樣才能明確如此龐大的中國文化體系里,我們需要理解、解釋、體驗的主干。
世殊時異,國學一詞,其實已大可不用,而當我們真正理解中國文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和整體意義,進而對我們自身有全新的認識時,也許我們會發(fā)現,其實中國文明與西方文明,也不過是人類智慧的一體兩面。我們建成了巴比塔,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而千年來一切爭吵不休,都是蝸角之斗。我們研究的目的,爾雅學院最崇高的形而上的追求,正應該是在吹萬不同中,發(fā)現道之一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