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爾然
槐樹,樹中之鬼也。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時,沒來由地高興了很久。我早便覺得槐樹很有些陰森森的鬼氣,尤其是那種秋冬季節(jié)枝葉盡落的龍爪槐,枝頭光禿禿地下垂,像是蜷曲的手。實在是太過嶙峋了,如果在庭院中種三兩棵,天黑之后借青色天光看去,難保不像幾個指甲長三尺的干瘦玄衣老頭。所以唐傳奇的書生們遭遇奇幻事,常常離不開一棵大槐樹,在樹下已歷煙霞三生,出來黃粱還未熟透。
美術(shù)館東街外的小街巷里也有棵大槐樹,冬日見它蜷縮成瘦硬的樣子,倒是不陰森。樹下人氣旺極了,有專營老北京炙子烤肉的小館,店名直白又古樸,就叫大槐樹烤肉館。小館是十足十的蒼蠅館子,十來平米大卻擠了大大小小十多桌,飯點當口多來了幾位客,那簡直挾菜都要碰到旁桌的肘。于是槐樹身負的諸多陰氣與險意,一入紅塵便不見了影,終究抵不過人間煙火氣。
烤肉用黑鑄鐵制成的釜形爐,小而圓,看起來可愛極了,頂上平放著擦過羊油的炙子。過去的人燒松枝,點燃后的松脂帶著油料香氣,最宜烤肉。現(xiàn)在改用了炭火,男人們在屋外把紅彤彤的煤放進爐子里,再一路吆喝著“看爐”“看爐”端上小桌。等爐里的火明旺旺地燒高了起來,切好的羊肉、牛肉、胗心便可以攤到炙子上,附以芫荽與蔥碎。長段韭菜與青椒也可烤制,但在蔬果不豐的冬日,還是噴香肉類最可果腹。
小爐和炙子在多年的烘烤中浸潤了厚厚的油脂,烤起來從不黏鍋。縱使如此,饕客們還是愿意先烤一盤五花肉。那種圓厚的肥瘦肉片有漂亮的紋路,隨火光翻來轉(zhuǎn)去,乳白色的濃厚油脂很快變作透明,嗞嗞作響,再翻個身,肉邊焦黃焦黃。汁水濺入爐火時引火苗一陣上躥,肉香氣被烤得炙熱,嗅起來鼻腔有些癢癢。乳白油脂成了附在精肉上的一層潤油,蘸上小料入口,在嫩鮮滑潤中吃得滿嘴油。
牛舌與肉片被腌制過,盛放的小碟還存著赭色醬料,大約有精鹽與蠔油,免不了還有搗碎的洋姜紫蔥。平鋪至炙子再撒上辣椒粉與孜然粒,肉汁兒裹上佐料浸入肉片里,本已腌漬入味的肉們更添了色彩,嘗起來像是小說中慣有的大團圓。還有涂了雞蛋液的饅頭片與蝦片,在滾油里炸過,配著店家自制的醬豆腐,有帶著肉香的焦脆口感,說話間便填飽了肚子。
傳言說炙子烤肉是游牧民族飲食習慣的遺存,昔年塞外的那些人把用蔥姜料汁煨好的大肉塊們放在火上炙烤,沒有樹枝與細炭,便把干燥的馬糞架成柴火,烤熟這些碩大的肉塊。這間蒼蠅館子也不似西北烤肉那般將大顆的孜然研磨成細細的粉,碟子里的孜然飽滿大粒,丟進火里會噼噼啪啪地炸響。
館子里滿是烤炙的肉香,滿屋人縮著脖子挾肉,覺得《紅樓夢》里圍坐吃鹿肉也不過如此,遠沒有這般活潑潑的市井氣來得暢快。窗外的柿子樹好高好高,熟透了的橙紅柿子掛在枝頭,大肚子灰麻雀卻不時飛來啄過。陽光還照在白花花的雪上,卻感覺冬天已經(jīng)要過去了。
(文學史博士)